黃昏將至,韓恕一處理完律師行的事務,離開市區,驅車一路上山,來到韓家老宅。這裏地點偏僻,背山臨海,風景優美,選址卻極為講究,典型的易守難攻。


    當年韓家祖輩選這個地方作為棲居之所,是下過功夫的。


    韓棠當家之後,更是不惜工本,將占地不小的整座宅子加了現代化的安保設備,弄得壁壘森嚴,猶如監獄。可盡管如此,新任的韓家老大依然覺得不夠安全,在最近短短幾個月內,又將守衛的人數增加了一倍。


    車到了大門口,守衛認出是他,恭敬地開門,並不多言。


    一路順暢地開進院子,下車之後,他看到他的堂兄——這座宅子的主人,正站在不遠處的擂台上,身形頎長,挺拔高大,*著上半身,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流線狀的肌*壑分明。在他身前,站著一個姑娘。


    那姑娘比韓棠矮半頭,一米七以上的身高,細腰長腿,長發束成簡單的馬尾,露出漂亮的額角,黑色運動背心襯出穠纖適度的好身材。臉上胭脂未施,可是五官深邃,水盈盈的黑眼仁,此刻正認認真真地望著眼前的男人,聆聽的姿態,仿佛要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收進耳朵裏。


    遠處海浪拍案,濤聲陣陣,海麵上波光瀲灩,點點金光。


    韓恕一在陽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景象盡管已經看了無數遍,可他依然覺得,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情景,漂亮得就像一個被刻意拉長的電影鏡頭,半點不打折。


    或許是休息的當口,韓棠摘下拳套,扔在一邊,低頭不知道在她耳邊說了什麽。那姑娘側臉一笑,臉麵粉白,笑容嬌俏。


    昨天剛吵過架,脖子上還印著她送的一對新鮮的牙印,韓棠原想板起臉孔,可這會兒看到她的笑臉,自己先不爭氣地軟了半邊。捉住那姑娘細白的肩膀,眼看著就要把人往懷裏拽,奈何襄王有夢,神女無心,被人家用手臂輕輕一隔,青天白日下,不好強著來,也隻有放開手。


    那姑娘轉身去拿水,一抬頭,看到韓恕一就站在那不遠不近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們。她向他揮了揮手:“恕一,今天這麽早?”


    韓恕一望著眼前的美人——這個坊間傳言,被韓棠“禁錮”多年,又諱莫如深的女人,韓家的“禍水”,外人口中的“妖孽”,他堂哥的“楚天之夏”。


    是的,這姑娘就叫楚夏,不是父母給起的名,是身份證上的名字,那身份證還是來了港島後,韓棠給她辦的。至於真名,那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韓棠靠著擂台的圍繩,身邊的人遞給他一瓶水,他接過來,一邊喝水一邊招唿自家堂弟,不怎麽客氣地說:“又來蹭飯?不過你得等一會兒,我們還沒練完。”


    韓恕一笑了笑:“你們接著來,我不著急。”


    韓棠點點頭,放下水瓶,拿起放在擂台邊上的兩副黑色拳套,將其中一副扔給楚夏,那姑娘手一抬,在半空中穩穩接住,麻利地戴好。


    兩個人在擂台上無需言語,十分默契。


    韓恕一坐在旁邊的涼傘下麵,看著擂台上的光景,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堂哥的心肝寶貝身上。他不懂格鬥,不懂泰拳,卻很欣賞楚夏在擂台上的樣子,身手矯健,英姿颯爽,跟他堂哥你來我往,生猛狠辣,毫不含糊。


    自從兩年前,這姑娘主動提出要跟韓棠學泰拳之後,她身上的變化十分明顯,身段、氣質自不必說,就連看人的眼神都跟別人不一樣,從容中透著股打不死的狠勁。他堂哥說過,玩格鬥的人身上都有些狼性。


    韓恕一又細細地瞧了瞧,發現她比剛來的時候似乎黑了一點,玲瓏的身段,湛亮的眼神,蜜色的皮膚,勃勃的生機從她的每一根頭發、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細胞裏冒出來,擋都擋不住。


    此時此刻,同為男人,他能理解他堂哥的焦慮。


    晚飯吃完,兄弟倆在書房聊天。


    韓恕一把自己反複考慮了一夜,衡量了各種得失,依然決定幫助顧家姐妹的想法,支支吾吾地跟他的堂兄交代了一遍。


    韓棠靜靜聽完,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麵,似笑非笑地瞧著他,說了一句:“你真會挑時候。”


    韓恕一無言以對,他何嚐不知道,跟葉家正在合作的當口,合同還沒有簽,資金還沒有到位,如果為了顧家姐妹跟那邊撕破臉,這個項目鐵定會受到牽連。


    他為難地揉了揉眉心:“我也知道時機不對,可是看到顧清明的妹妹在韓家的會所做公關,我於心不忍。”說到這兒,他不由地歎氣,“六年了,我都沒為她們姐妹做過什麽。現在既然遇見了,我總不能放著不管,是不是?”


    韓棠若有所思地瞧著他,直接道:“如果我沒記錯,你當初去要人的時候,我們就跟葉家有過協議,對吧?他們同意放人,可是隻要她們活著,韓家就不能給半點資助。這個協議的期限是永久,永久是什麽意思,要我解釋給你聽?”


    韓恕一搖了搖頭,低聲說:“我記得,我當然記得。”


    那些往事,誰能忘得了呢?


    韓恕一難受地閉上眼睛,好像時光逆流了,他又迴到那段慘烈的往事中,經曆了當年的驚濤駭浪。


    顧清明,哥倫比亞大學的高材生,當年赫赫有名的金融才子,葉氏的財務總監,娶了葉念澤的妹妹,搖身一變,成了葉正豪的女婿、葉念澤的妹夫,正是春風得意、前途無量之時。


    誰能想到,不過短短幾個月,那個人人豔羨的天之驕子,就變成了萬人唾罵的殺人犯,又從一個殺人犯,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想到這兒,韓恕一的嘴唇都有些發抖:“哥,我不是沒忍過,我忍了六年……”


    韓棠歎氣,放緩語氣:“六年都你忍了,偏要在這個時候不再忍?你不是小孩子,潑墨留白,不明白什麽叫分寸?”


    韓恕一沉著臉沒說話。


    韓棠又道:“恕一,當時那種情況,任何一個人都會選擇明哲保身,你根本沒必要內疚。六年了,你也該醒了,為了兩個沒什麽關係的人,你想難為自己到什麽時候?”


    韓恕一苦笑一聲,略帶諷刺地迴道:“是啊,她們不姓韓,跟咱們是沒什麽關係。可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下去見到顧清明,他問我,你為什麽不照顧我的兩個妹妹,為什麽看著她們自生自滅,讓我怎麽說?”他抬起頭,直直地看著韓棠,“告訴他,因為她們跟我沒關係,所以我就放著不管了嗎?我們兩個當年是過命的交情,這種話,我說不說得出口?”


    韓棠沒搭話,韓恕一接著說:“哥,你想過沒有,如果有一天,韓家敗了,你願不願意讓楚夏去承受你犯的錯誤?你希不希望,當自己不在的時候,能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幫她,別讓她受到牽連,去吃那些不該她吃的苦?將心比心,你就會明白我現在的感受。”說到最後,低了低嗓子,又放軟了語氣,“咱們不是沒這個能力,你就當……為自己愛的人積個福,能有多難?”


    韓棠沉默了。


    韓恕一舒了口氣,六年的感情牌,他一次都用盡了,還拉上了楚夏姑娘為自己撐場。如果這招也不管用,那他隻有單槍匹馬,去跟葉家拚了。


    韓棠坐在黑色轉椅上,轉過半圈,透過書房的玻璃,望著樓下綠草如茵的院子。


    那個剛剛被提起的人,這會兒正拿著一小段火腿,在那兒精精神神地遛狗,家裏那隻小臘腸賣力地蹦著自己的小短腿,一跳一跳,快被她折騰死了。


    看著楚夏臉上花一樣的笑容,韓棠覺得自己的心都化了,可是融化中又帶著某種刺痛,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傷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又淒涼又沉重。


    他曾經對自己說過:除了自由,她想要什麽,他都會給,對她怎麽好都不過分,她受得起。


    可是這段時間,為了她,他真的是做了太多有悖常識的事。


    他說韓恕一不懂分寸,他自己又如何?


    難道隻許他韓棠放火,不許別人點燈?


    過了很久,韓棠長長歎了口氣,平淡道:“你可以幫助她們,葉家那邊我來想辦法。但是開始之前,我勸你還是先看清這對姐妹的為人,別把自己的好心,浪費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韓恕一奇怪地看著韓棠的背影,不明所以。


    韓棠轉過身,用尋常的語氣道:“你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一定要趟這個渾水,我由著你。但是你要記著,尊人看本質,敬人看人品,你的善意不能對誰都施舍。不管那人的處境有多可憐,人性的弱點都是相通的。人品好的,至少道德底線不會太低,沒那麽容易喪失原則。我不期待她們知恩圖報,但也不想關鍵的時候,被反咬一口。”


    韓恕一覺得他堂哥有點杞人憂天:“兩個小姑娘,不至於。”


    韓棠盯著他,表情認真:“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小時候沒聽過?有些時候,不是你懷著好的心思,就能得到好的結果。”


    韓恕一愣了一下。


    韓棠站起來,舒展了一下筋骨,幹脆把話挑明:“顧穀雨我沒見過,不好評價,就說那個顧立夏,韓家會所是正經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妓寨淫窩,不會幹逼良為娼的事,一切靠自覺。她自己不願意賣,誰能逼得了她?如果你不相信,那姑娘的風評如何,你可以自己去打聽打聽。”


    韓恕一離開韓家老宅的時候,是懷著滿腹心事走的。他剛驅動跑車,就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托人幫他找立夏和穀雨的住址。


    他驅車下山,天邊的夕陽射出一束束金光,照在大地上,卻照不進他此刻暗沉沉的內心。有些話其實不需要說出來,他自己都明白。這麽多年過去了,兩個女孩子,六親不靠,家徒四壁,孤苦伶仃,她們靠什麽生活?


    而港島又是什麽地方?這裏不是深山老林,不是世外桃源,是燈紅酒綠的名利場,紙醉金迷的吸金地。大街上走著時尚靚麗的摩登女郎,店鋪裏擺著琳琅滿目的奢侈品,漂亮的,好看的,可愛的,金光閃閃的……你讓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如何去拒絕那些誘惑?


    韓恕一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是失望,可說到底,他跟顧立夏又有什麽關係?哥哥的朋友?可是這個所謂的朋友,卻在她哥哥最需要他的時候,沒有伸出半分援手。


    他有什麽資格對她失望?


    韓恕一難受地揉了揉臉,坐在車裏,看著手機短信裏托人找來的住址——港島窮人最多,最三教九流的地方,顧家姐妹就住在這兒。


    有句話說得好:在這世上,如果你有心要找一個人,你總能找得到,一切的錯過,不過是當事人不夠努力。


    事實也的確如此,韓恕一隻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就找到了顧家姐妹的地址。此刻看著那個地址,他心裏是一陣說不出的內疚。


    顧家姐妹雖不是出生於大富之家,可好歹也是書香門第。


    顧清明出事的時候,大妹立夏不過十八歲,小妹穀雨隻有十六歲,在他印象中是清清雅雅的兩個小姑娘,招人憐,惹人疼,裏裏外外都是一團孩子氣,應該像所有那個年紀的孩子一樣,活得像兩個小公主,被家人捧在手心裏。


    如果顧清明還活著,她們怎麽會住在那種地方?


    如果他在這六年裏能給她們點滴照應,顧立夏怎麽會淪落到出賣自己?還有穀雨,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會不會比姐姐更不堪?


    一個又一個“如果”,使得韓恕一陷在自己的“如果”裏拔不出來了,想得越多,越覺得這事自己難辭其咎,就越想把責任往自己的身上攬。


    左思右想後,他還是決定自己去看一下。


    在韓恕一看著顧家姐妹的住址難過的時候,對此一無所知的穀雨,正準備去上班。今天她上晚班,晚飯時間客流量大,好在下午她在家小憩過了。


    春分過後,天氣舒朗,傍晚時下起了小雨。但穀雨出來的這會兒,雨已經停了,破舊的街市像被水洗過一樣,到處都透著幹淨。華燈初上,萬紫千紅,她站在街邊準備過馬路,忽然覺得有點冷。


    一輛銀灰色的跑車從眼前經過,帶起一陣風。在這條街上,這樣的車子很是打眼,顯然不屬於這一區的配置。


    然而吸引穀雨注意的不是車子,而是車上的人。


    她覺得這張臉好像在哪兒見過,還沒等她想起來,一陣急促的馬達聲,那輛百萬出頭的跑車“噌”地一下又倒了迴來。


    車上下來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年輕高瘦,衣著考究的男人。


    那人見到她好像很驚訝,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微微皺著眉毛,一副“我好像認識你,但是不太確定”的表情,最後猶疑地開口:“穀雨?”


    四目相對,穀雨這會兒也想起了他:韓恕一,哥哥的朋友。


    韓恕一沒有想到,他跟顧立夏是“縱使相逢不相識”,麵對著麵都認不出來。卻在明明就要擦肩而過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穀雨。


    他走近了看她,第一感覺是:這姑娘頭發可真厚。齊刷刷的厚劉海下麵是一雙烏沉沉的大眼睛,單薄的下巴,小小的瓜子臉,兩片嫩嫩的不薄不厚的嘴唇——跟六年前一樣,沒怎麽變,這一點讓他很滿意,就是沒太長個兒,有點矮。


    其實穀雨不矮,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女孩中也算中遊。


    隻是楚夏姑娘的身高比較抽條,韓恕一看慣了她的大長腿,忽然遇見這麽一個洋娃娃似的小人兒,他有點不適應。


    穀雨向後退了一步,被他瞧得有點不自在,皺了皺眉頭,問:“你有事兒嗎?”


    韓恕一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似乎興奮得過了頭,也緊張得過了頭。而讓他緊張興奮的源頭,就是眼前這個幹淨透亮的小姑娘。


    她沒變,跟六年前一樣,真的沒變。


    在這一刻,韓恕一的心情是歡天喜地,又小心翼翼的,仿佛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一個可以彌補過去,修正錯誤,讓他在往後的日子裏,不再因為內疚而無休止自我厭惡的希望。


    他笑了笑,牙齒雪白,道:“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你還記得我嗎?”


    小姑娘一本正經地點頭,公式化的口吻:“記得,韓恕一,哥哥的朋友。我們見過,他的相冊裏還有你的照片。”說到這兒,她有點困惑,抬起下巴又問,“你有事兒嗎?”


    韓恕一被她不冷不熱的態度噎了一下,心裏有點不舒服。可轉念一想,自從顧清明死後,自己長達六年對顧家姐妹不管不問,時過境遷了,他才出現,也不能怪人家小姑娘有想法。


    他撓了撓頭,露出自認為無懈可擊的笑容:“我能跟你聊聊嗎?”


    小姑娘幹脆地迴答:“不能!”


    韓恕一一愣。


    穀雨拉了拉肩上的挎包,補充道:“我要上班。”


    他鬆了口氣,好奇地問:“你在哪兒上班?”


    穀雨指了指街對麵的霓虹燈招牌,韓恕一順著她的手望過去,在一片五光十色中找到了那個牌子——“俏美人按摩院”。他的心“咯噔”一下。


    小姑娘卻像故意逗他一樣,又把手往下指了指。


    他心裏稍鬆,重新定位,看見“明記麵館”四個紅彤彤的大字,在一片俗豔的招牌中閃著俗豔的熒光,他懸著的一顆心才徹底放下來。


    穀雨顯然對他的內心掙紮不感興趣,指完之後,沒再搭理他,背著挎包,朝麵店的方向走去。


    “你能不能跟老板請個假?”韓恕一跟在後麵,鍥而不舍。


    “不能。”小姑娘還是這倆字。


    韓恕一急了:“我隻是想跟你說幾句話,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


    “不能。”


    韓恕一發覺,這姑娘倔得簡直跟牛一樣,自己高富帥的形象也不顧了,像個怪叔叔似的拉住她的細胳膊,急吼吼道:“我知道,過去是我不對,這麽多年都沒來看望你們。你心裏怨我,我也無話可說……”


    穀雨停住,從厚劉海下麵斜斜地望著他,抿了抿兩片嘴唇。她已經二十二歲了,可是長相顯小,仿若一個豆蔻初開的少女,說話的聲音也是甜甜糯糯的,拒絕人的時候就像掛了冰的糖塊,冰中透著甜,甜裏還是冰,聽得人又心焦又絕望。


    “我怨你做什麽?我們又不熟。”


    韓恕一傷心了,傷心的同時又覺得自己活該,這小人兒一定吃了很多苦,因此對他充滿怨氣。


    然而事實卻是,穀雨對他的內疚視若無睹,對他的糾纏更是莫名其妙,把自己的小細胳膊從他的爪子下一寸一寸地抽出來,一邊遠離這個怪人,一邊小聲嘟噥:“無話可說還拉著我說話,你這人真奇怪。”


    韓恕一覺得自己快崩潰了,想都沒想就抓住了人家的挎包,小姑娘沒防備,慌亂之中尖叫一聲。


    這一聲音量不大,卻足以引起警察叔叔和路人的注意。


    巡邏的軍裝目光如炬地走過來,瞧了瞧兩個人的情形:一個人高馬大、衣冠楚楚;一個嬌小柔弱、楚楚可憐。


    於是,自動腦補了一些不好的案例和不好的畫麵,看著韓恕一的眼神就像看一個道貌岸然的猥褻犯。


    “先生,請你放開這位小姐。你這個樣子,我可以告你公關場合行為不端。”


    韓恕一趕緊鬆手,指著穀雨的厚劉海,解釋道:“誤會,我們認識的。”


    年輕的警官用詢問的眼神望向穀雨,小丫頭不緊不慢地補了一刀:“不是很熟。”


    警官嚴厲地盯著韓恕一,對這個可疑分子伸出手,說道:“先生,身份證,還有,那輛銀灰色的跑車是你的嗎?很好,那裏不能停車,請把駕照拿出來……”


    等韓恕一應付完警察叔叔,四下一看,小丫頭早沒影了。


    他找到停車位把自己的座駕處置妥當,迴到剛才那條街,想了想,走進了那家“明記麵館”。


    小店麵積不大,客人卻不少,布置簡單,燈光明亮,整潔幹淨,每一個角落都透著舒適,來吃飯的人又都是街坊,大家吃吃喝喝,談談笑笑,感覺挺溫暖。


    韓恕一找了一個靠牆的位置坐下,點了一碗招牌牛腩麵和幾個清淡的小菜。


    晚餐他在韓家老宅吃了不少,現在吃夜宵還嫌太早,他用筷子百無聊賴地挑著麵條,漫不經心地嚐了一口,味道居然不錯!


    穀雨穿了一條小碎花圍裙,在店裏忙得團團轉,擦汗的間歇一抬眼,看到韓恕一坐在那兒,單手托著下巴,像隻貓頭鷹一樣直勾勾地看著她,眼前的碗盤被他掃蕩得一幹二淨。


    她騰出手撩了撩自己的齊劉海,心裏一陣嘀咕:這人真奇怪,吃完了還不走。


    這邊的韓恕一,正無聊地數著穀雨厚頭發上的光圈,一邊數一邊想:這丫頭發質真好,蓬蓬鬆鬆,又黑又亮,可以去拍廣告,一圈,兩圈,三圈……


    等他數到第四圈的時候,穀雨走到他麵前,一手捏著抹布,一手掐著腰,不太客氣地問:“你怎麽還不走?”


    韓恕一把手從桌子上拿下來,笑了笑:“我在等你下班。”


    “會很晚。”


    “沒關係,我有時間。”


    穀雨看了他一眼,無情無緒地說:“那你等吧。”


    小姑娘說完,輕巧地轉身,這一晚就沒再理他,仿佛他是一團可有可無的不明物體,連空氣都不算,空氣還能用來唿吸。


    總之,不值得她浪費時間。


    韓恕一無奈地看著那張小小的、絕情的、瑩白如玉的臉。這小姑娘可真是簡單粗暴,他當年還請她吃過冰激淩,六年後故人重逢,居然一點麵子都不給。


    好不易捱到店裏快打烊,客人也散得差不多了,韓恕一坐在那兒像小雞啄米一樣昏昏欲睡。


    老板明哥盯著這個衣著光鮮的公子哥看了一晚上,越看越覺得可疑,忍不住湊到穀雨身邊,小聲問:“穀雨,他是誰啊?這都一晚上了,他怎麽老盯著你?”


    穀雨正在收拾餐桌,沒停下手上的活計:“他叫韓恕一,是韓先生的堂弟,也是我哥哥的朋友。”


    明哥很困惑:“哪個韓先生?”


    穀雨更困惑:“還有第二個韓先生嗎?”


    明哥十分驚訝,麵館開在這種三教九流的地方,自然會有一些三山五嶽的人來光顧。那些玄而又玄的江湖傳說,他這個老實本分的小生意人平日隻當故事聽。沒想到,今天他的小麵館居然迎來一位傳說中的韓家人,還是核心領導層的。


    明哥心裏打鼓,出於小老百姓對幫派分子的畏懼警惕,他忍不住又去打量那個年輕人——相貌英俊,儀表堂堂,價格不菲的西裝外套被他隨手扔在餐桌上,可見十分富裕。戴著一副玳瑁眼鏡,斯斯文文,細皮嫩肉的樣子,說他是社會精英也行,說是電影明星也像,渾身上下倒是瞧不出半點危險氣息。


    明哥不由感歎,這韓家人果然深藏不露:“這些人可不好惹啊,你一個小姑娘,自己要留心,別被他騙了去。”明哥最後總結。


    穀雨低頭擦杯子,隨口說:“不會。”


    明哥急了,又怕那尊聽見,壓低嗓音說:“你別看他長得帥,又有錢,你就放鬆警惕。我在這條街開麵店這麽多年,見過不少男男女女,這些花花公子的招數,我還是明白的。”


    穀雨搖頭,還是那句話:“不會,哥哥說過,他是一個好人。”說完撇了一下唇角,小聲嘀咕了一句:“可是哥哥沒說,他這麽奇怪。”


    明哥和幾個夥計關好店門,韓恕一自告奮勇送穀雨迴家。


    明哥狐疑地看著這位韓家少爺,可穀雨沒反對,自己也不好說什麽,小聲叮囑幾句,才各自散了。


    穀雨和韓恕一並肩走著,他本想借著這個機會跟她聊幾句,可機會到了眼前,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為難地搓了搓手,沒話找話:“我剛才看見,那個明哥對你蠻好的。”


    這話穀雨讚同:“嗯,明哥是好人。”


    韓恕一皺了皺眉毛,發覺這小丫頭對男人一點警惕心都沒有,忍不住說:“你別看他長得憨厚,又好說話,你就放鬆警惕。我當律師這麽多年,辦過不少風化案子,這些中年男人的伎倆,我還是明白的。”


    話音剛落,小姑娘輕笑出聲,嗓音清透,模樣甜美,可甜美中似乎又夾著三分嘲弄,七分戲謔,讓人十分難懂。


    韓恕一被她笑得心裏發毛,心說:這小丫頭,不,是這小姑奶奶,總是這麽出人意表。


    麵店離穀雨的家不遠,眼看著目的地就在眼前,韓恕一在路燈下堪堪停住,不願意再往前走,折騰了大半晚,他想說的話還一句沒說呢。


    穀雨打了個嗬欠,指了指前麵破舊的唐樓,平淡地說:“我到了,謝謝你送我迴來。”


    韓恕一歎氣,麵對麵,看著這個鐵石心腸的小人兒,憋了一晚上的話,終於一次倒了個幹淨:“穀雨,我知道,你們姐妹心裏一定怪我,你現在都不願意理我。當年我沒管你哥哥的案子,這六年又對你們不聞不問。我這次來,不是想為自己開脫,隻是想幫幫你們,盡點心意。”


    穀雨聽完,慢慢抬起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含著夜闌的霧氣,晚風吹過,拂起她厚厚的劉海,露出皎潔如玉的額頭。


    小姑娘用手按了一下頭發,那隻手跟立夏一樣,隻有四根手指。


    美好又柔弱的事物向來惹人憐惜,如果這美好中又帶著幾分殘缺,那麽這種刺激是翻倍的。


    眼前的景象讓韓恕一唿吸一滯,小姑娘楚楚可憐的模樣令他心疼不已,心疼中又夾著內疚,讓他更加痛恨自己這六年的不作為。


    他啞著嗓子說:“對不起,這六年你們一定吃了很多苦,我……”


    韓恕一的話沒說完,發現穀雨側過臉,不知道在看什麽,注意力顯然沒在他身上。他隨著穀雨的視線瞧過去,隻見一個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孩,從出租車上下來,踩著高跟鞋,東倒西歪地朝這邊走過來,好像是喝多了。


    韓恕一覺得此人有點眼熟,等女孩走近,他看清了那張臉,這才發現,居然是顧立夏。


    也難怪他認不出來,今天的立夏跟在會所包廂的樣子又不同,誇張的煙熏妝,長發挑染得像一道彩虹,衣服也換成了黑色緊身裙,上麵綴滿鏈條和鉚釘,活脫脫的非主流。


    看著花紅柳綠的立夏,韓恕一不知道該說什麽。


    雖然他不願意承認,卻不得不承認:重遇穀雨的那種天外飛來的好心情,被眼前麵目全非的立夏,打擊得一點都不剩。


    穀雨走過去,扶住立夏不斷下滑的身體。立夏望著妹妹“嗬嗬”地笑,一身酒氣,已經醉得顛三倒四,人事不知。


    韓恕一緩過神來,擔心穀雨的小身板承受不住立夏的體重,趕緊走過去幫忙。兩個人攙著立夏走進唐樓,這種年頭久遠的老樓都沒有電梯,隻能爬樓梯。


    穀雨租的房間在七樓,韓恕一不好意思讓小丫頭受累,自己一個人背起醉得死沉死沉的立夏,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走。


    等他們把立夏放倒在床上,恕一少爺已經累得兩腿發軟,渾身是汗,快要癱了。


    穀雨看了看,從衛生間裏拿了一條毛巾給他。


    韓恕一接過毛巾,先擦了把臉,又撣了撣袖子,這座唐樓的樓齡太老,牆體已經斑駁脫落,上樓的時候,蹭了不少白灰。


    穀雨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等他收拾妥當後,倒了一杯水給他。


    韓恕一接過水杯,四下打量。


    屋子非常小,采光也不太大,基本就是鴿子籠。對麵的大廈近在咫尺,如果從窗口伸出手臂,幾乎可以夠到對麵的陽台,就算在白天,都很難透進陽光。


    雖然空間局促,卻收拾得很幹淨,唯一不和諧的就是下鋪的衣物,各種裹胸裝,露背裙,五顏六色的高跟鞋和內衣褲……亂七八糟扔了一床。


    韓恕一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這些衣服是屬於誰的。他忍不住問:“穀雨,你跟立夏一直住在一起嗎?”


    穀雨搖了搖頭:“不,她上個月剛搬迴來。”


    他又問:“她之前住在哪兒?”


    穀雨說:“不知道,她總是換地方,從來不告訴我。”


    韓恕一覺得奇怪:“她為什麽迴來?”他覺得,立夏怎麽看,都不像是願意住在這種地方的人。


    事實也正如他所料,穀雨說:“被男人趕出來的,她自己說的。”


    顧立夏在床上翻了個身,嘴裏念念有聲,好像在說醉話,又好像在罵什麽人,汙言穢語,出口成髒,多年高等教育培養出來的淑女修養,早就在六年的街頭磨礪中蕩然無存。


    韓恕一深深地看著她,默默地歎了口氣。


    穀雨轉身從桌子上拿起一個蘋果,遞到韓恕一麵前:“你要不要吃個蘋果?我有兩個,可以給你一個。”


    韓恕一擺了擺手:“不,我不想吃。”


    小姑娘“嗯”了一聲,將蘋果放在一邊,沒再理他,自己坐在書桌前,將立夏擺滿桌子的化妝品挪到一邊,打開了電腦,瀏覽今天的新聞。


    站在房子中間的韓恕一,有點傻眼。他費了半天勁,好不容易幫她把姐姐背了上來,這麽一個大活人站在屋裏,她就把他放在這兒不管了?這丫頭究竟是對他不滿,不願意搭理他?還是她根本就不懂這些最基本的人情世故?


    韓恕一靜靜地看著她,見穀雨神態自若,沒有半點不自在,仿佛把一個大活人冷落在那兒,是天經地義的事。之前被重逢的喜悅衝昏了頭腦,很多事都沒仔細想過,現在冷靜下來,他才感覺到——穀雨的言辭和舉止,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可具體哪裏不對?他一時半刻又說不出來。


    韓恕一低頭想了想,問正坐在那兒專心看新聞的人:“穀雨,立夏昨天迴來,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穀雨的注意力還集中在電腦上,聽到這話,點了點頭:“說了,她說在北城新區的會所,遇到了你,還有嫂子的哥哥,說你們坐在一起有說有笑,還說你們韓家跟葉家,都是禽獸王八蛋。大概就這些。”


    韓恕一臉上一熱,有點掛不住。他看著醉得不省人事的立夏,將心比心,他可以想象她當時的心情。


    六年前,他去顧家拜訪,那時的立夏跟他很親近,總是跟在他後麵“韓大哥,韓大哥”地叫。他經常送禮物給她,小丫頭嘴甜,會說話,很會討他歡心。


    反倒是穀雨,一直躲在角落裏,很少說話,永遠都是一副“你不要打擾我,我不想理你”的表情。


    六年後,物是人非,他在韓家的會所遇到她,她是陪酒的女公關,而他……正跟禍害過她們姐妹的仇人把酒言歡。


    在包廂裏見到他的那一刻,她在想什麽?兩個人四目相對,他卻沒認出她來,她又在想什麽?看到他跟葉念澤舉杯慶祝,她心裏又是什麽感覺?


    如果見死不救是一種罪過,如果看著故友的妹妹水深火熱,長達六年卻不作為是一種罪過,他的確罪無可恕。


    穀雨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好像很難受,認為自己有義務安慰他一下,於是對他說:“你不用在意,她說話向來不經大腦。而且……”她認真打量他,“我覺得你長得挺好看的,一點都不像動物。”


    韓恕一哭笑不得。


    立夏卻在這個時候醒了,坐起來,趿著拖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好像想去洗手間,路過韓恕一身邊的時候,驚訝地“咦”了一聲:“怎麽有男人?”又眯著眼看了一會兒,咯咯笑起來,“我不是做夢吧,韓恕一,我哥的好朋友,你終於想起我們了。哦……對了,咱們之前在新區的會所見過,你是會所的主人,我是你們的陪酒小姐。”


    韓恕一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一個字。


    立夏揚起那張鬼魅般的臉,眯著朦朧的醉眼,揪住恕一的衣領,把他拉低,貼近了看著:“怎麽?你認不出我了?也對啊,六年了,你在韓家過得風光得意,哪裏還記得我們。你們韓家跟姓葉的,現在不是好得都穿上一條褲子了嗎?你們不是要合作做生意嗎?那你還來找我們幹什麽?”


    韓恕一被她逼問得有些狼狽,立夏已經醉糊塗了,把平時撒潑的本事都使了出來,像隻八爪魚一樣黏在他身上,推開她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眼前的景象太尷尬了,連穀雨都看不下去了,她離開書桌,走過來解圍,想把自己的姐姐從韓恕一身上拉開。


    奈何她人小,力氣更小,個頭也比立夏矮,拉了半天也沒什麽作用,隻能幹著急:“你別這樣,他是來看我們的。”


    立夏哈哈大笑,用染著紅色蔻丹的纖纖玉手去拍韓恕一的臉,拍完左邊,拍右邊,說:“我哥死的時候你在哪兒啊?現在跑來裝好人,什麽玩意兒!”


    她玩夠了才推開他,一邊跌跌撞撞地向後走,一邊用手指點著他:“一個一個的,都他媽是王八蛋,所有男人都是王八蛋!”


    韓恕一無言以對,倒是穀雨聽不下去了,跟她姐姐說:“你不要罵他,哥哥是自殺,跟他沒關係。”


    立夏已經走到廁所邊上,聽到穀雨的話,扶著門框,笑得直不起腰來:“你這個小白癡,你知道個屁!你連我們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個倒黴樣,你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懂,你就是一個白癡……”


    話沒說完,她身子一抖,用手捂住嘴,衝進廁所,“嘔”地一聲,對著馬桶吐得天昏地暗。


    韓恕一扶正鼻梁上的眼鏡,揉了揉臉,此時此刻,他的腦子像被人倒進一鍋漿糊,亂成了一團。


    眼前的立夏已經超出他的想象,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趕路人,可麵對的不是漫長的道路,而是一團黑色的迷霧,一堆糾結的亂麻。無處著力,無處下手。


    穀雨孤單單地站在那兒,有點可憐地看著他,她能感覺到這個人的難過,而這難過是因她姐姐而起的。


    他一片好心,卻要被立夏侮辱,其實他有什麽錯呢?哥哥死了,她們被迫離開自己的家,這些又不是他造成的。


    穀雨知道立夏的行為不對,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小姑娘四下看了看,轉身拿起之前放在桌子上的蘋果,遞到神色呆滯的韓恕一麵前,對他說:“你要不要吃蘋果?我有兩個,可以給你一個。”


    他驀然迴神,看著她怔住,瞬間聯想到了什麽,滿臉震驚。


    趴在馬桶上的顧立夏聽到外麵的動靜,又笑了起來,聲音刺耳。她撕了一張手紙擦了擦嘴,對著門外嚷道:“你快接著吧,不然她會沒完沒了,她隻是看著正常,其實腦子有病。這附近的人都知道,她能找到工作,是人家看她可憐,你還真以為,她那麽討人喜歡……”


    幾天之後,韓家老宅的書房。


    比起韓棠的神采熠熠,韓恕一有點無精打采,滿臉頹色,下巴還有青色的胡茬,好像幾天都沒休息好的樣子。


    坐在對麵的韓棠,瞧了他一眼,將一個文件夾扔在書桌上:“這是葉家根據我們的合同,提出的修改意見,你拿迴去,好好看看。”


    韓恕一打開,隨手翻看了一下,點點頭:“都是一些邊邊角角的小問題,我拿迴去修改一下,最終的合同,估計這兩天就能敲定。”


    “那就好。”韓棠點點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之後,又說:“我今天見到葉念澤,跟他提了一下顧家姐妹的事。他倒是挺爽快,對我說,那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們葉家也不是那麽小氣的人,想怎麽做,讓我們隨意。”


    聽完這句話,韓恕一放下手中的文件,笑了笑,諷刺道:“他倒是會裝大方,六年前,我那樣求他,他的手都沒鬆一下。現在事過境遷了,他倒高風亮節了,這人虛偽得很。”


    韓棠長歎一聲:“他這個人向來如此,綿裏針,笑裏刀。‘和記’跟咱們不一樣,街頭幫派,烏合之眾,內部的派係十分複雜。當年他接管葉家那一派的時候,多少人不服他,最後都被他兵不血刃地擺平了。葉念澤是個社交天才,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很多人就是這樣著了他的道。”


    “既然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我們還要跟他合作?”


    “因為我們有共同利益,那個基建項目,我們的家底不夠,自己吞不下。他們有資金,我們有人脈,這是雙贏。”


    韓恕一點點頭,家族與家族之間的交往,跟國家之間一樣。隻憑喜好,不計得失,凡事極端又絕對,那是小孩子,成人還得看利益。


    韓棠看了韓恕一一眼,又說:“不管過去他怎麽想,現在他更看重這個項目。既然他這麽痛快地答應了,你隻管放手去做。就算他日後反悔,也師出無名。”


    韓恕一低著頭沒說話,韓棠觀察著他的神色,奇怪地問:“怎麽了?問題解決了,你不高興?”


    韓恕一搖了搖頭,低聲說:“太晚了……”


    “什麽太晚了?”


    “是立夏,我托人查出來,她這幾年跟過不少男人,起初我以為她隻是濫交,沒想到,她還有毒癮。”韓恕一難受地扶著額角,低聲說,“所以,太晚了。”


    韓棠愣了一下,歎了口氣:“既然這樣,你有什麽打算?還想管她?別說我沒提醒你,一個下半身都麻木的女人,你不能指望她還明白什麽叫禮義廉恥,一個連廉恥心都沒有的人,你怎麽救?”


    韓恕一聽得心裏一陣難受,緩了緩,才開口道:“我記得,她以前上學的時候很乖的,人長得漂亮,成績也不錯。我每次去顧家,她都圍在我身邊,我特別疼她。”說到這兒,韓恕一抬頭看著韓棠,表情有點無措,“可是那天在包廂裏,我居然都沒認出她來。如果顧清明沒出事,她應該有一個很好的未來。如今的局麵,是很多人、很多原因造成的,不能把所有過錯都歸咎在一個小姑娘身上。”


    韓棠並不認同:“這不是墮落的借口,比她慘的人多了去了,不是每個人都會吸毒濫交。她不幸,不代表她就有道理。”


    韓恕一無奈地看著韓棠:“哥,五根手指還不一樣齊,人的性格也有強有弱。你別把誰都拿來跟楚夏比,如果她是一個懦弱的姑娘,你也不會那麽看重她,是不是?”


    韓棠正在喝茶,忽然聽到這個名字,茶水差點嗆到喉嚨裏。他放下水杯,用手點著自己的堂弟,咬牙切齒:“誰跟她比,那就是一個神經病!我跟你講,別再跟我提她!想起來就有氣!”


    韓恕一看著滿臉怒容的韓棠,大約能猜到,這兩個人又掐上了。


    這不稀奇,韓棠跟楚夏吵架就像喝水吃飯,這是韓家老宅的日常,底下的人都看習慣了,何況是他這個堂弟。


    他幫這兩個人算過: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逢雙和好,逢單必掐,要是能平平穩穩共處一個星期,那才叫新鮮。


    如果是平時,他倒還有興致問下原因,順便調侃他堂哥幾句,可是當下,他是真的沒有這個心情。


    在得知顧立夏吸毒的那一刻,韓恕一的心裏依然是內疚大於失望,仿佛那人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都是自己的過錯。


    他是律師,平常處理案子,見了太多錯綜複雜的故事。每個人背後都有段過去,對這個社會接觸越深,就越是明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現實有時也會倒過來。


    人窮誌短,國窮多亂,都是這世上最無可奈何的事。弱者並非有理,可是理清了那些悲劇背後的起因,他依然會同情。所以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站在道德的至高點去評斷顧立夏的對錯,他不是她,他不知道她經曆過什麽,因為沒經曆過,所以沒資格。再說,她沒有殺人放火,從頭到尾,她糟蹋的隻是自己,隻是令人痛惜,並不是罪無可恕。


    過了一會兒,韓恕一歎道:“還是找個戒毒所,想辦法把人送進去妥當些,這樣也能把她跟她妹妹分開,否則日子久了,對穀雨也不好。”


    韓棠打量他:“你好像對這個妹妹感覺不錯。”


    想起那晚的經曆,韓恕一苦笑一聲:“這丫頭倒是沒怎麽變。隻是這次重遇之後,我發現她有點不對勁,查過之後才知道,原來穀雨……”他揣摩著用詞,“有點問題。”


    “什麽問題?”


    韓恕一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這裏的問題。”


    韓棠驚訝:“弱智?”


    “不是,小丫頭智商正常,隻是在某些方麵,她跟普通人不太一樣,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病,在新生兒中隻有千分之七的幾率。”


    “自閉症?”


    韓恕一搖頭:“部分症狀跟自閉症有點像,但又不太一樣,是一種交流障礙,她的交流頻道跟普通人不在一條線上。”說到這兒,他不由地歎氣,“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顧清明在世的時候,那麽保護這個妹妹,甚至很少讓她跟外人說話,估計是怕她跟外界過多接觸,會受到傷害。”


    韓棠低頭想了想:“如果是這樣,這六年她是怎麽生活的?她那個姐姐照顧她嗎?”


    韓恕一神色黯然,低語道:“沒有,立夏從來沒照顧過她。這麽多年,她都是一個人生活,正常人都非常艱難,對她來說,就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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