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北城新區會所,二樓的化妝間。


    顧立夏坐在化妝鏡前,端詳著自己的妝容——靛青的眉,豔紅的唇,眼線飛長,她仍覺不滿意,翻出一盒棉簽,打算卸了重畫,手一抖,細細長長的棉簽灑了一地。


    最近真是倒黴透頂了。


    開場的時間未到,幾個衣著性感的漂亮姑娘正在打牌,屋子裏煙霧繚繞,夾著高級香水和胭脂味,味道嗆鼻。


    聽到動靜,姑娘們向這邊投來異樣的目光,顧立夏懶得搭理,滿地狼藉也不管,從桌子上拿起火機,點燃一支香煙。


    夾煙的手很美,雪白細長,指甲上染著紅色的蔻丹,看著就風情無限,美中不足的是,這隻手跟穀雨一樣,沒有小拇指。


    她穩了穩心思,撚息了香煙,撿起棉簽,把不滿意的地方小心擦掉,又用眼線筆細細地勾了勾眼角。


    她的眼睛原本就生得好,又寬又深的雙眼皮,最適合這樣的大濃妝,媚態橫生,斜飛的眼梢,稍稍勾勒就是風情萬種。


    今天是她第一天來這間新開的會所上班,在外麵廝混了這麽多年,卻什麽都沒攢下。如今手停口停,欠了一屁股爛債還沒還,好不容易得到這份工作,可不敢出半點差錯。


    值班經理走進化妝間,招唿女公關出去接待客人。喊到立夏的時候,立夏的精神為之一振,趕緊拿起粉撲在臉上拍了幾下,算是定妝,站起來,對著鏡子又照了照。


    值班經理有點不耐煩,帶著人走了。立夏不敢繼續磨嘰,立馬跟了出去。


    人人都說,北城是塊寶地,最像這座島嶼的曆史,如同一位閱盡滄桑的女郎,雖然飽經離亂,依然風情萬種,每每入夜,繁華更勝。


    細究之下,的確如此。


    港島共有九個城區,北城一枝獨秀,堪稱港島的一個“傳奇”。


    這地方曾被稱作黑暗之城,因為曆史和戰爭的緣故,在長達近百年的時間裏一直處於“三不管”狀態。


    治安管理的空白讓這個像豆腐幹一樣大小的地界,慢慢變成滋生罪惡的溫床——妓寨、煙館、賭窩四處林立,黑市診所應時而起,各色罪犯逃進城寨躲避追捕——藏汙納垢,民風彪悍,亂象橫生。


    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兩邊管理者經過協商,決定結束這個混亂的局麵,於是分批拆除了舊城寨,將原居民移出,重新安置,隻將一小部分作為曆史遺跡保留下來,留給後人觀瞻,紀念著那段備受爭議,卻永不磨滅的過去。


    曆史的車輪總是不斷前進,碾碎一切“存在即是合理”的不合理。


    如今的北城,在填海工程的推動下,城區範圍不斷擴大,各種享受應有盡有,繁華盛貌也是與日俱增。


    韓棠新開的這間會所,地址就選在北城新區最繁華、最糜爛的地段。這個地段靠街的店鋪向來搶手,投資者趨之若鶩,有錢都買不到。


    韓家仗著自己在此處發跡,樹大根深,人多勢眾,十分“無恥”地將新區近六成的臨街店麵據為己有。


    韓恕一借著包廂的燈光,望著自家堂兄沉默的臉,目光落在韓棠的脖子上,繞過一圈,又是一圈。


    韓棠沒搭理他,悶聲喝酒,卻不豪飲,淺酌幾口,又放下,過了一會兒,又拿起來,端起來又不喝,捏在手上把玩,容色淡淡,不知所想。


    韓恕一清了清喉嚨,最後還是沒忍住好奇,正要開口問個究竟,沒想到韓棠搶在他麵頭,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恕一,你覺得……港島哪家精神病院方便?我打算把她送進去。”


    韓恕一被他問得一下怔住,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哥,咱別鬧了,因為一個牙印,不至於……”


    “不至於?”韓棠咬牙,指著自己的脖子,上麵那個紅色的牙印十分醒目,“要怎麽樣才至於?這個女人,我當初就該把她扔在精神病院,讓火燒死!”


    韓棠一邊說一邊摸著自己的胸口,心疼,肝也疼,最後他也弄不清到底是哪裏疼——總之,他覺得自己因為這個牙印,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此刻是五內俱痛,肝膽俱裂。


    韓恕一忍著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迴答。


    自從幾年前,那個叫楚夏的姑娘,被韓棠從北方某個繁華的都市,帶迴位於港島的韓家老宅之後,不知道為什麽,韓恕一總有種預感,他們之間早晚會發生點什麽。


    事實也正如他所料——


    坊間的傳言滿天飛,外麵對這個常年住在韓家老宅,被韓家老大藏得密不透風,又從不露麵的神秘女子進行了各種揣測。


    有人說,她跟韓棠相交多年,是韓棠藏在外麵的女人,韓棠當家之後,才將她接了迴來,她早就給韓棠生了兩男一女,怕仇家惦記,孩子一直被安置在國外,最小的還在吃奶,最大的都會打醬油了。


    韓棠聽說之後,哈哈大笑,卻一言未發,曖昧的態度,讓這段流言傳得更加玄乎,以至於江湖上流傳出多個版本,一個賽一個的傳奇。


    也不怪外人多想,因為就連韓家的氏族親眷,都弄不清這個女人的來曆,韓棠行事又向來鐵血,沒人敢對他的私生活隨便質疑。


    家族的叔公聽到風聲,也隻能捋著胡子感歎:“時代不同了,年輕人的事我們管不了。但如果真有了孩子,這族譜……還是要上的。”


    謠言似雪,紛紛揚揚,隻有經常出入韓家老宅的韓恕一知道真相——坊間的流言向來做不得真,孩子什麽的,更是子虛烏有。


    但有一點,那些人沒猜錯——他堂哥對這個姑娘的確愛不釋手,隻是……人家不愛他。


    所以這麽多年過去了,韓棠對她愛是真愛,恨也是真恨,因為求而不得,總讓這份感情帶著點玄而又玄的危險。可狠話說了無數次,卻沒有哪一次真的實行。


    韓恕一心裏清楚,就算那姑娘已經把牙印烙在韓棠的脖子上,這位素來說一不二的韓家老大也不會把她怎麽樣。


    如果說,這世上有哪個人是韓棠絕對不會去傷害,也不願意去傷害的,大約隻有她了。


    外麵傳來敲門聲,有人低聲說:“韓先生,葉少到了。”


    韓棠略略點頭,拉了拉衣領,守在門口的黑衣男子將包廂厚重的大門推開,一個身量修長的年輕男人,在幾個高壯隨扈的擁簇下走了進來。


    韓棠放下酒杯,站起身,與來人握手。對方眉眼彎彎,笑聲爽朗,斯文得體,毫無架子。


    可是,韓恕一望著那張笑容可掬的臉,本來還算不錯的心情,瞬間跌到了穀底。是的,他不想見到這個人——葉氏的負責人,葉伯父的兒子,葉念澤。


    雖然在來之前,韓恕一已經做好了心裏建設,反反複複地告訴自己:往事俱往矣,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還得活著,過去的已經過去,過不去的也得忍著。


    可是當真的麵對,韓恕一才發現,他實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他往後站了站,低頭看著茶幾上的杯子和酒瓶,感覺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不會抓起酒瓶狠狠砸到那人的頭上。


    相比韓恕一的克製和隱忍,葉念澤的神色平靜得多,他看著韓恕一,就像看著一個久別的朋友,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雖然在整個談判過程中,韓恕一一直在神遊,倒也沒出什麽太大的紕漏。用簡潔專業的語言將項目的內容解釋完,詳細又不失重點地迴答了對方提出的問題,他圓滿完成了任務,其他的,沒再多說一個字。


    葉念澤顯然知道韓恕一這位少爺看自己不順眼,不是他有讀心的本事,而是對方表現得實在太明顯,明顯得……連韓棠都覺得尷尬。


    不過,葉家公子的風度倒是名不虛傳,半點沒生氣,等小韓先生迴答完所有提問,還十分禮貌地對他說了句“謝謝”,態度從容穩重,笑意恰到好處。


    相比之下,倒顯得這位小韓先生小家子氣了些。


    總體來說,這次談得還算順利——葉念澤在細節上精打細算,分成卻不拘小節。看得出,對這個項目誌在必得,且頗有誠意。


    大事談完,兩邊人馬都放鬆下來,包廂的門緩緩敞開,幾個身段玲瓏,容貌姣好的美女,精靈一般魚貫而入。


    有人懂事地將音樂打開,燈光調暗,正是魂銷之時。


    可不知道為什麽,韓恕一總覺得其中一個穿紅色低胸裝的姑娘有點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他不由地多看了她兩眼。那姑娘卻不看他,一直縮在韓棠身後,隻顧低著頭,好像地上長了錢一樣。


    韓恕一越發納悶,生出一探究竟的欲望,直到兩人四目相對,他在晦暗的燈光下,看清了那張濃妝豔抹的臉,又覺得十分陌生,跟記憶中某人的模樣相距甚遠。


    他覺得困惑,望向對麵的葉念澤,對方察覺到他的注視,禮貌地微笑,還是那副謙謙君子的模樣,神色毫無異常。


    韓恕一想:一定是自己認錯人了,不會這麽巧的。


    酒過三巡,談笑風生,包廂內鶯聲笑語,熱氣蒸騰。


    韓恕一覺得無趣,找了個借口到外麵透氣,一個人轉到防火通道的拐角處,透過玻璃,望著遠方夜幕下的城市。


    由於光汙染的原因,城市的夜晚早已看不到星光,也沒有純粹的黑。抬眼望去,隻見一片片流動如水的燈光,與天相接,彩照燈直衝雲霄,廣告牌交相輝映,整個城市燈火輝煌,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如夢似幻,璀璨奪目,就連城市邊緣與天交接的地方,都泛著淡淡的熒紅。


    他有些恍惚,望著眼前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繁華盛景,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想:這個地方無晝無夜,貪嗔恨癡,欲念橫生,活脫脫就是一座萬獸之城。


    酒酣人散後,韓恕一喝了酒不能開車,韓棠帶了司機出來,自然要負責送他迴家。


    車裏很安靜,韓恕一望著窗外的夜色沒說話,好像外麵有什麽東西特別吸引他。


    韓棠放下手裏的文件,看了堂弟一眼,叮囑道:“這次跟那邊的合作,法律上的事你多留心。你知道,這方麵我不在行,也信不過其他人。”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一定要仔細,別看葉家的公司已經上了軌道,葉念澤一副斯文人模樣,他可不是善茬。”


    韓恕一迴過神來,點點頭:“好,我的律師行會負責跟進,所有的來往文件我都會親自過目,不會有問題。”


    韓棠低頭想了想,抬眼看著韓恕一,似乎想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從哪兒提起。


    最後,倒是韓恕一苦笑一聲:“我明白,這次的合作是早就定好的事,我跟姓葉的早晚要碰麵。我不怕遇見他,隻是想起當年的事,心裏有點膈應。”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用很低的聲音說,“可能,我惡心的不是他,而是那時的自己。”


    韓棠盯了他半晌,最後長歎一聲:“恕一,那件事不是你的錯。”


    韓恕一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街燈,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是的,那不是他的錯——這麽多年了,他一直這樣安慰自己。


    那一切都不是他的錯,他隻是在一個非常的時刻,做了一個恰當的決定,僅此而已。


    可是,這樣的心理暗示並沒有讓他覺得好過。


    每次想起那些記憶中的人和事,想起那些眼淚,那些鮮血,那個人的屍體還有他在收押所離奇的死亡方式——他的心就無法安寧,怎麽都無法安寧,隻要一個契機,甚至一個小小的觸動,那些無法逃避的記憶和愧疚,就像破了閘的洪水,迸湧而出。


    這麽多年,他一直在想,如果當年他能去看看那個人,是不是可以挽迴點什麽?如果他能早點出手,是不是可以阻止某些悲劇的發生?然而那個“如果”,卻永遠隻能在他的想象中了。事實上,他真的什麽都沒做,眼睜睜看著那一切發生。


    這一看,就是六年。


    韓棠見韓恕一沒答話,停了停,又說:“當年葉家要顧清明全家死光,你至少保住了他的兩個妹妹,也算對得起他。”


    聽到韓棠的說法,韓恕一抿唇笑了笑,沒接他的話,看著前麵順暢無阻的大路,隻覺得諷刺惶然。


    兩兄弟一時無話,氣氛有點尷尬。


    韓棠索性閉目養神,不再搭理這個自責了六年的堂弟。剛閉眼,又想起某件事,猶豫了片刻,開口問道:“顧家三兄妹叫什麽?”


    韓恕一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堂哥怎麽會問起這個,迴道:“清明,立夏,穀雨。”


    顧清明的父親是個教書先生,給這三兄妹起名字卻不怎麽用心,直接用了二十四節氣,倒是省了不少力氣。


    韓棠皺了皺眉,看了韓恕一一眼,思忖了片刻,最後還是說:“剛才你出去的時候,我聽到有個女公關的花名中有個‘夏’字。我一時興起,問她真名叫什麽,她開始吞吞吐吐的,後來貼在我耳邊說,她叫顧立夏。”


    韓恕一驚訝,想起剛才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會不會是重名?”


    韓棠望著韓恕一,緩緩道:“還有……我看到她的右手,隻有四根手指。”


    車行大路,在深沉的靜夜裏,前排的車燈劃出水一樣的光。


    葉念澤將韓恕一準備的合約仔細看了一遍,不禁點頭。到底是職業律師,條理清晰,用詞準確,每一處細節都處理得精準到位,滴水不漏。


    他將合約扔給秦川,吩咐道:“明天交給公司的法務,正式簽約前,讓他們再仔細核對一遍。”


    秦川拿著那份合約,神色有些凝重:“我剛才好像見到一個人。”


    葉念澤閉上眼睛,漫不經心地問:“什麽人?”


    “顧立夏。”


    他慢慢睜開眼睛,眉心微皺:“顧清明的妹妹?”


    秦川點頭:“就是她。”


    葉念澤低頭想了想,卻不記得自己剛才見過她,問道:“哪一個?”


    “坐在韓棠右手邊,穿紅色低胸裝那個。她不認識韓棠,不過應該認識你跟韓恕一,這丫頭也算乖覺,從頭到尾一聲沒吭。”


    “剛才那家會所不是韓家的產業嗎?”


    “是,新區有六成的娛樂會所都在韓家旗下。”說到這兒,秦川歎氣,“當年顧清明死的時候,這個妹妹還在上大學吧,以前斯斯文文的,我剛才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後來我看到那個女人的手,才確定,就是她。”


    葉念澤冷笑:“當年韓恕一為了顧清明,幾乎跟我們翻臉。如今顧清明的妹妹,卻跑到韓家的地盤做*。這算什麽?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顧立夏,可真給她哥哥長臉。”葉念澤的手指在坐墊上敲了敲,似又想到什麽,若無其事地問,“顧清明是不是有兩個妹妹?”


    “是,還有一個叫顧穀雨,比顧立夏小兩歲。”


    秦川觀察著葉念澤的神色,隻見葉念澤點了點頭,複又合眼,沒什麽異常,對這個小意外顯然沒上心。


    秦川卻擔憂了:“會不會出什麽問題?我看韓恕一今晚的臉色,想來當年的事他一直都沒放下。”


    葉念澤揉了揉額角,淡淡地說:“他沒放下又怎麽樣?他當年都能看著不管,如今又能做什麽?”


    秦川提醒他:“六年前,他不是不想管。那時他不在幫內,手中無權,他管不了。現在今非昔比,他已經不是六年前的文弱書生。我們正跟韓家談合作,現在冒出個顧立夏,我擔心……”


    葉念澤笑了一聲,轉過臉看著秦川:“擔心什麽?我是下過命令,叫人剁她們姐妹一人一根手指。但顧立夏去坐台,可不是我逼的。”他將臉轉向車窗,看著車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神色淡漠,“當初韓恕一來要人,我就說過,放人可以,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葉家會封住她們所有的生路,任何人都不能給她們半點資助。在港島這個地界,讓她們這樣活著也是受罪,倒不如給個痛快。是他偏要把人帶走,如今顧立夏自己出來賣,倒算在我頭上?”


    秦川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


    過了半晌,秦川長歎:“抬頭三尺有神明,阿澤,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她們姐妹的事,你一點責任都沒有?”


    同一個夜晚,韓恕一迴到家裏,為了“顧立夏”這三個字,卻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他很早來到自己的律師行,坐在辦公桌前,打開抽屜,從一疊文件的最底層,抽出一份卷宗。卷宗裏的資料,記錄的是六年前,一樁驚動全城的暴力殺妻案。


    受害人,是葉念澤的妹妹葉巧巧,而兇手,就是葉念澤的妹夫,韓恕一最好的朋友——顧清明。


    韓恕一看著那份卷宗,六年了,紙頁都有點發黃了,當年的一切卻像一幅永不退色的畫,隻能用“曆曆在目”來形容。


    卷宗裏的每一份資料,每一個段落,甚至每一處字句,他幾乎都可以倒背如流。


    受害人葉巧巧在家中臥室遇害,身中六刀,最致命的一刀在脖子上,刀口幾乎割斷了脖子的三分之一。葉巧巧最後失血致死。


    如此殘忍的手法,讓人不寒而栗。


    慘案發生之後,媒體傾巢而出,葉家在城內有頭有臉,一時驚動港島。


    警方的初步調查結果來得很快——兇刀上的指紋,鄰居的證詞,法證人員在案發現場隻收集到死者和其夫兩組指紋和腳印痕跡,所有的表麵證據,都指向一個人。


    顧清明被警察帶走的時候,韓恕一就在他身邊,韓恕一忘不了這位好友絕望的眼神,顧清明聲嘶力竭地對所有人說他沒有殺人!


    可警方的證據對他十分不利,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血案的細節,死者的慘狀,兇手的罪行令人發指。


    所有人都在未審先判,用各種狠毒的語言唾罵死者的丈夫慘無人道,如同禽獸,該千刀萬剮,下十八層地獄。


    沒有人相信他是無辜的,就連韓恕一表麵上沒說什麽,心裏也慢慢開始懷疑這位老友辯詞的可信性。


    因為警方掌握的證據鏈條基本完整:兇器,指紋,痕跡,現場沒有第三個人出現過,就連之前他最質疑的動機問題,在鄰居提供“他們夫妻近期多有口角”的證言下,也變得那麽薄弱。


    如果顧清明不是兇手,連韓恕一都想不出,究竟還有什麽其他的可能。


    案子還沒正式上庭,收押所裏的顧清明就備受煎熬,沒有人知道,那時的他到底有多絕望。


    然而更大的悲劇還在等著他,葉巧巧的母親,他的嶽母因為這件事心髒病發,瞬間撒手人寰。


    一夕之間,葉家沒了兩條人命,舉家震怒!


    接下來發生的事,韓恕一是後來才知道的。


    葉念澤叫人抓了顧清明的兩個妹妹,讓人傳話進去:“如果不想家人有事,就自己了斷。”港島沒有死刑,就算判了謀殺,最高刑罰也是終身監禁,可葉家就是要他死,還要他死在自己手裏——他們立刻就要看到仇人的鮮血,片刻都等不及!


    顧清明驚懼萬分,他雖然是葉念澤的妹夫,出身卻實在普通,兩個妹妹在葉念澤手裏,他不敢告訴警察,更不敢聲張,隻能拜托自己的代理律師,希望可以見韓恕一一麵。


    這個身份特殊的朋友,那時那刻,大約是絕境中的顧清明唯一的希望。


    可是等了整整一天,韓恕一始終沒有出現。


    第二天,他收到一根手指,細細長長,女孩子的手指,指腹上有道疤,他認出來,那是大妹立夏的手指。


    第三天,又是一根,是小妹穀雨的手指。


    到了第四天,他在收押所用一把磨尖的牙刷,把自己捅成了馬蜂窩,地上一大灘血,執勤的懲教員見到這個景象,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顧清明也是失血致死,看過他屍體的人無不震驚!


    人們無法想象,就算他不想活了,就算他畏罪自殺,就算他為自己殘忍的暴行而羞憤內疚,可他是一個大活人,他有血有肉有感覺,不是土梗木偶,怎麽會用如此殘忍的手段來傷害自己?


    聽說這個消息,韓恕一坐在自己的辦公室,整整一天沒有說話。


    他知道顧清明臨死前找過他,他曾經想過去見他,可是人到了收押所門口,還是選擇了放棄。


    顧清明把他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卻不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也有自己的法則,他們有他們的規矩。顧清明是葉家的女婿,這是葉家的家務事,韓恕一不方便幹預,也不能幹預。


    可是韓恕一怎麽都沒想到,葉家居然這麽心急,案子還沒判,一次法庭都沒上過,他們就預先判了顧清明死刑!


    在殮房看到顧清明屍體的那一刻,韓恕一無法原諒自己。


    這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他最孤立無援的時候,他是他唯一的希望,可那一瞬間的遲疑和猶豫,他讓這個最好的朋友,死得那麽絕望。


    胸中翻湧而起的內疚幾乎淹沒了他,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麽,也一定要做點什麽,否則他一輩子都無法安寧。


    在韓棠的幫助下,這個從不參與幫內事務,一直打算獨善其身的大好青年,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跟葉家人交涉,要求他們放了顧清明的兩個妹妹,這場悲劇無論對錯,死者已矣,可是生者無辜。


    葉念澤不動聲色地聽完,隻笑不說話,隔了一會兒才語氣輕緩地迴道:“沒想到葉家這麽點小事,居然驚動了韓家兩位少爺親自出馬,也算新鮮。”


    韓恕一正要說什麽,葉念澤又話峰一轉,笑道:“不過恕一少爺真是好福氣,有堂哥保駕護航,再新鮮的事,看著也就不那麽新鮮了。”


    韓恕一聽得出葉念澤的言下之意:這是我們葉家的家務事,跟你們韓家有什麽關係?你韓恕一多管閑事也就算了,約人談判,還像小孩打架一樣,帶著家長來興師問罪,挺新鮮。


    韓恕一心裏憋著一口氣,他知道葉念澤顯然沒把他放在眼裏,這一點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不在意。可是兩根手指,一條人命,被他一句“這麽點小事”一帶而過,說得這麽輕描淡寫,讓他心裏一陣惡寒。


    葉念澤無視當時手中無權的韓恕一,卻不能不給韓家麵子,潮州幫會員八萬,關係網遍布整個東南亞,他總要顧忌。


    幾番交涉後,他給的答複是:人可以放,但在這之後,韓家不能再給予顧家妹妹任何援助,即使她們流落街頭、孤苦無依,韓家都不能再出手,顧家兩姐妹這輩子隻能自生自滅。這就是葉家的條件。


    韓恕一還想說什麽,韓棠卻遞了個眼色,製住了他。


    韓恕一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顧清明已經死了,未審先判已經是錯,何必再去折磨無辜的人?


    顧家的父母死得早,顧清明是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兩個女孩子身無長物,往日的親友都不敢靠前,韓家又不能給予援助,她們怎麽生活?


    韓棠卻說:“葉家要的就是這種結果,葉巧巧慘死在顧清明手上,他們怎麽可能看著他的妹妹活得自在隨意?她們變成流鶯也好,橫死街頭也罷,他們樂見其成。”


    韓恕一不能理解:“她們曾經是葉家的親戚,一點情麵都不講?再說了,整件事跟她們有什麽關係?”


    “顧清明也是葉家的女婿,她們無辜,葉巧巧就該死?”


    韓恕一憤怒:“這種遷怒有什麽意義?毫無道理!”


    韓棠看了他一會兒,緩緩道:“你覺得沒意義,可是葉家人覺得有意義。這世上哪那麽多道理?如果真有,你也不會坐在這兒。葉家沒有趕盡殺絕,願意坐下來跟你談,是因為你姓韓,不是因為你有理。你現在用自己的身份和韓家的麵子跟人家談判,卻要求人家跟你講法律、講道理?你以為你在法庭上?”


    韓恕一怔怔地望著韓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韓棠看著自己神色沮喪的堂弟,如同看著一塊榆木疙瘩,看得直歎氣:“沒錯,論實力我們不懼葉家,可在這件事上,我們已經踏過界——插手人家的家事,這是我們理虧。你可以保住她們的性命,但你不能要求更多,這就是規矩。除非你能證明顧清明不是兇手,那又另當別論。”


    韓恕一慢慢靠在椅背上,看著自己的雙手,隻覺得無奈。他知道顧清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知道他很愛他的妻子,他知道他一直在籌劃他跟葉巧巧的未來。


    可唯有這一點,他證明不了。


    法醫的屍檢報告已經出來了,確定是他殺,結合法證的現場勘查,如果顧清明活著,他依然是最大嫌疑人。


    可是他死了,沒有親口承認過自己的罪行,這件案子就成了一樁懸案。


    如山的鐵證擺在那兒,連警察都說,基本可以確認顧清明就是兇手。但對於韓恕一來說,這卻是一個永遠都無法解開的謎。


    到了最後,他筋疲力盡地說:“一大家子人,用這樣的手段欺負兩個柔弱的女孩子,這算什麽?”


    韓棠說:“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冤死鬼,她們不是最初的,也不會是最後的。你覺得不滿意,就去做定規矩的那個人。其他的,你說再多都是廢話。”


    佛祖在菩提樹下,用七七四十九天開悟世間大道,上帝用七天創造了天地萬物,有人用了三天參透了生命的玄機。


    韓恕一卻是在那一瞬間,改變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或者說,他不得不重新評估自己的未來,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律師,還是迴歸家族,去做那個定規矩的人。


    如今,六年過去了。


    世界在變,韓家在變,顧家姐妹在變,他自己也在變。


    這六年,遊走在法律和道德的邊緣,看了太多的生死無常,偶爾做決定的時候,也會猶豫不決、心慈手軟。可是,那些人性的自私和貪婪,卻屢屢提醒著他,身處的現實是多麽的晦澀陰暗。


    都說挫折能激發潛在的能量,但這些負麵情緒卻總是那麽讓人灰心失望,曾經的一腔熱血,也在現實的磨礪中慢慢變冷,那個心懷正義的熱血青年,早已一去不複返。


    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於他自己,於顧清明,於葉巧巧和顧家姐妹都是如此。人活在這世上,誰又比誰更無辜?


    站在高層的落地長窗邊,望著樓下的芸芸眾生,韓恕一想,六年時間,可以改變太多的人,也有太多的事情無法挽迴。


    拋去那些悲劇和過往不談,事情到了今天,隻怕該發生的事早就發生了,該墮落的人也早就墮落了。


    如今,命運一個迴頭,讓他再次遇到顧家的人,麵對當年的人和事,他還能做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絕色傾城3惟願是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飛煙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飛煙著並收藏絕色傾城3惟願是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