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近日裏南熙京州所發生的大事,最轟動的一樁便要數慕親王聶沛涵與左相莊欽的聯姻。


    十月初十,宜納采嫁娶,是禮部千挑萬選的大吉之日,取“十全十美”之意。


    從辰時起,左相府裏次第抬出的嫁妝便成了京州城最搶眼的風景線。九九八十一抬嫁妝,皆是金絲楠木製成的箱籠,其上雕刻著交頸鴛鴦,竟沒有一個是重複的圖樣。遑論抬嫁妝的壯漢皆是清一色的喜慶,連年紀、個頭兒都是齊齊整整。


    數十裏的紅妝從街頭排到街尾,井然有序,宛如接天紅梯。路旁鋪灑著數不盡的各色花瓣,在微風的吹送下彌起漫天花雨,幽香襲人。


    從左相府到慕王正邸,四條路,三岔口,短短路程卻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街上望風觀看的百姓將道路圍得水泄不通,最終還是出動了京畿衛才得以疏散。


    待最後一抬嫁妝進了慕王正邸的門檻,未時已過。周遭的炮聲、樂聲不絕於耳,入眼盡是鋪天蓋地的大紅色,無不昭示著這一場大婚的非凡意義。


    軍中戰神慕王,與百官之首左相,終是文武締結聯成了一體。如此盛大的婚事在南熙皇室已是多年不曾有過,這其中除卻統盛帝默許的大操大辦之外,也與聶沛涵、莊欽各自的威望有關。


    戌時黃昏拜了天地君親,取“皇婚”之意。統盛帝隻在宴席上隻坐了一盞茶的功夫,便心情大好地早早迴了應元宮。帝王一經離去,其他皇子宗親、世家朝臣便放得開了,各個朝聶沛涵勸酒道賀,生生喝下去百餘壇女兒紅。


    待到聶沛涵從宴席上脫了身,已是亥正時分。其實在他私心裏,今晚是想要狠狠大醉一場,如此便可排遣心中的孤寂,也不用去麵對那個陌生的、他名義上的妻。怎奈勸酒的各位看似兇猛,卻也懂得拿捏住分寸,是以向來自詡“千杯不醉”的慕王聶沛涵,此刻尚是清醒得很。


    一片觥籌交錯之後,再來到寂靜的婚房外,聶沛涵隻覺得有些虛幻。他更喜歡絡繹不絕的恭賀聲,以及推杯換盞的碰瓷聲,仿佛唯有這熱鬧的聲音才能掩蓋住他心底孤獨的叫囂。


    這是他的正經大婚之日,雖說先前已經過了兩次,卻都不如這一次的盛大華美、熱鬧非凡。婚房裏明滅的燭火順著窗戶搖曳出來,映照在聶沛涵的絕世魅顏之上。他在院落裏靜靜站了許久,才抬步進了屋內。


    更衣、滅燭、解紅結……這一套禮節聶沛涵曾經曆過兩次,已不算陌生。待到屋內隻剩下新婚的兩人,他才執起金挑子掀開新娘的蓋頭。


    入眼處是一張溫婉端莊的嬌顏,妝容精致,不乏羞赧。曾幾何時,這是聶沛涵最為欣賞的女子類型,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然而欣賞歸欣賞,他卻沒有喜歡上。


    端過兩杯合巹酒,與他的妻交杯對飲,聶沛涵便坐在了婚床之上。綢緞被麵鋪就著紅棗、花生、桂圓、蓮子,顯得分外淩亂喜慶,他卻不想收拾。不收拾,便不用同床共枕。


    最終還是他的妻、莊相嫡女莊蕭然溫順地開了口:“臣妾服侍王爺就寢?”


    聶沛涵有一瞬間的幻聽,隻因甚少有人稱唿他為“王爺”。但不得不否認,他的正妻莊蕭然的確做足了禮節,連稱唿也是如此正式,沒有絲毫逾越和隨意。


    聶沛涵側首看著莊蕭然:“今日辛苦了。”


    莊蕭然的嬌顏霎時染上紅暈,淡笑著再道:“臣妾服侍王爺就寢吧。”


    同樣的一句話,第一次是疑問,第二次是陳述。


    聶沛涵隻得起了身,看著她一雙纖纖玉手擺弄著紅綢衾被,將寓意著“早生貴子”的四樣物件從床榻上逐一掃下,再轉身無言地看著自己。


    聶沛涵隻得任由莊蕭然服侍著盥洗更衣,再吹熄了案上的燭火,對她道:“時辰不早,睡吧。”


    黑暗之中,兩人相繼臥入床榻。身畔的軟玉溫香緩緩貼近,聶沛涵卻毫無旖旎心思,更無睡意。


    莊蕭然便靜默地躺在一側,微微闔上雙眸,並沒有任何反應。


    其實早在統盛帝定下這門親事之初,她的父親莊欽便已將聶沛涵的事逐一告知。


    當聽到慕王在軍中的功績時,她曾心生向往;當知曉慕王有一張絕世魅顏時,她也曾暗自想象;至於他與那名動天下的伎者之間到底是何等糾葛,她卻不願去多聽多想多問。


    她隻知道,她莊蕭然,是他聶沛涵的正妻。她是慕王妃,自此便與慕王夫妻同心,助他登頂大位。


    說來今日實在是有些困倦,當那難以啟齒的親密並未如期到來時,莊蕭然有些失落,同時卻鬆了一口氣。她聞著四周淡淡彌散的酒香,意識也逐漸昏沉起來,正有深沉的睡意之時,身畔的男子卻忽然開了口:


    “再過幾日便要去房州了。舍得嗎?”聶沛涵的聲音波瀾不起,沒有冷冽亦無溫情。


    莊蕭然一個激靈立時清醒過來,下意識地迴道:“自古妻以夫為天,王爺的封邑便是臣妾棲身之處。”


    聶沛涵發現他的王妃很懂得言語措辭,今夜他對她說過的兩句話,都被她巧妙地避了過去。隻這兩句,已令聶沛涵覺得莊蕭然很懂分寸,至少她很適合慕王妃這個位置,日後也會適合做一國之母。


    然而今夜,他們才初初相識,聶沛涵自覺應當把有些事情說清楚。他不想有朝一日莊蕭然對他心有怨憤,再去遷怒旁人,譬如鸞夙。


    “本王並不是個懂風情的男人,”聶沛涵於漆黑之中道,“日後你多擔待吧。”


    莊蕭然有些想笑,到底還是忍住了。


    “我府上有一位側妃,想必你已知道是誰。她是北熙賢相淩恪之女,父親的聲望不亞於莊相。隻是後來淩府滿門抄斬才會誤入風塵……”聶沛涵試圖拉進莊蕭然與鸞夙的距離。


    “原來如此……”但聽莊蕭然歎道:“相比之下,臣妾何其幸運……王爺放心,臣妾省得分寸。”


    聶沛涵淡淡“嗯”了一聲:“她自幼遭逢巨變,性子寡淡冷情,不比你養在深閨知書達理……日後你多讓著她吧。”


    莊蕭然終是“噗”一聲笑了出來:“這是自然,臣妾必定恪守本分,操持好府內事務。”


    聶沛涵深深歎了口氣:“她剛剛失了孩子……”說到此處,卻忽然住了口。


    莊蕭然早聽父親提及,統盛帝破格允許一個風塵女子嫁入皇室,便是因為她腹中懷了聶沛涵的骨肉,隻是這孩子福薄,到底沒能留住。


    聽聞此事時,莊蕭然曾有過片刻醋意,但她自幼受教,便也知道正妻的本分。何況鸞夙與聶沛涵相識在前,她與聶沛涵相識在後,如此想想,便也很快釋懷。


    此刻再聽聶沛涵提起鸞夙的身世與滑胎之事,莊蕭然心中倒是生出幾分同情:“王爺正值盛年,鸞妃也還年輕,日後會有孩子的。”她淡淡安慰道。


    此話甫畢,莊蕭然便聽到身畔的聶沛涵發出一聲哂笑,那笑聲中夾雜著莫名的苦澀與自嘲,令她感到有些迷惘。難道說鸞妃日後不能再生育了?還是……


    莊蕭然沒有再繼續想下去,而是將這股猜測轉化為一番善解人意,對著聶沛涵柔情道:“臣妾也會努力為王爺開枝散葉……夜色已深,王爺安寢吧。”


    雖然莊蕭然刻意加了一句話做掩飾,但聶沛涵還是捉住了她話中的重點。開枝散葉……他忽然想起來此次赴京,父皇統盛帝所說過的話:


    “那孩子沒了便沒了,你也莫要太過傷心,待莊蕭然過府再為你開枝散葉,生下嫡出的子嗣才是關鍵……”


    “古語有雲‘齊家治國平天下’,古之欲成大事者,必先齊家,而後治國平天下。朕是在為你打算第一步……”


    聶沛涵深知,自古儲君須得子嗣繁多,如此才顯得出福澤深厚、天命所歸。但他識得情愛滋味是由鸞夙而起,這些年也算是不近女色,這樣耽擱下來,便也誤了子嗣之事。聶沛涵原本是打算將鸞夙的孩子視如己出,可如今那孩子沒了,他從前做的準備便也無處安放,每每想來委實深以為憾。


    是該了斷一切了吧!他娶了正妻,便也沒了退路,即使不碰莊蕭然又如何?他與鸞夙到底是迴不去了。也許……他是該有屬於自己的孩子,不求多,但求精,養在膝下仔細教導,絕不重蹈皇家手足相殘的覆轍。


    想到此處,聶沛涵不禁心念一動,一隻手便探向了莊蕭然的腰肢。溫熱柔軟的觸感滑入掌心,隨之傳來的還有女子一聲嬌吟:“王爺……”


    聶沛涵感到身畔的嬌軀有些顫抖,便輕歎一聲,緩緩將手從她腰間滑落,再收入被中。到底還是勉強不得的,沒有情愛,便也沒有欲望。


    “睡吧。”他對莊蕭然道,言罷緩緩閉上雙眼。


    如此靜默了不過須臾功夫,聶沛涵感到耳畔忽然傳來一陣溫熱。“王爺……”女子的嬌吟再次響起,一隻滑膩的手在被褥之中緩緩靠近,最終握上了他的右手。


    聶沛涵感到虎口處的傷疤正被莊蕭然細細摩挲著,那柔軟溫熱的指腹不同於鸞夙的微涼觸感,是令人安穩的真實。他感到心中逐漸變得異樣,好似長途跋涉的旅人尋到了一處港灣,可以安歇解乏。


    聶沛涵忽然於黑暗之中睜開雙眼,卻不知到底想要看些什麽。隻是鼻息間的處子體香越發濃重,漸漸成為了他的折磨。是的,他累了,他倦了,他不再奢求,便隻好去尋找另一條出路。


    那條出路與情愛無關,隻關乎權勢。但那權勢之路上有一朵必不可少的解語花,此刻就躺在他的身側。聶沛涵知道自己不能辜負莊蕭然,時勢也不容許他辜負,他唯有折下這朵嬌顏之花,與她相敬如賓、綿延香火。


    聶沛涵終是握住那一隻摩挲著他虎口傷疤的滑膩玉手,翻身而上覆住她的雙眼。他永不會將莊蕭然當作是鸞夙,隻因鸞夙在他心中無可取代。


    窗外,秋風乍起;室內,春情迴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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