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夙姑娘,有身孕了!


    臣暄隻覺腦中“轟”的一聲炸起,猶如平地驚雷,隻為了林珊口中這八個字。他怔忪片刻才迴過神來,立時將林珊從地上拽起來,鉗製住她的右臂急急喝問:“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林珊的右臂傳來一陣生疼,但她知道這消息對臣暄而言必定難以承受。她看著眼前這位年輕帝王難以置信的驚痛表情,心中忽然湧起報複的快感,遂一字一句重複道:“鸞夙姑娘,有身孕了。”


    臣暄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唯有死死捏著林珊的手臂方能鎮定下來。他看著眼前這女人嘴角的一絲笑意,強迫自己努力維持屬於男人的尊嚴:“你如何得知此事?”


    “誠郡王親口告知民女的。”林珊挑釁地看向臣暄,好似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民女啟程前來黎都時,鸞夙姑娘已被診出身孕。民女雖沒見過她,卻也曾聽誠郡王提起,慕王對她如何寵愛。”


    林珊看著臣暄毫不掩飾的痛,越發感到報複的快感,不惜火上澆油地反問:“如此,聖上還以為鸞夙姑娘嫁予慕王為側妃,是迫不得已嗎?”


    林珊無法忘記那天晚上的恥辱,還有臣暄得知鸞夙嫁人時的自信。那種看似心有靈犀的默契令她感到刺目。林珊很清楚,她並不是愛上了眼前這位年輕帝王,縱然他文韜武略,但她前來北宣,隻當他是一樁任務。她的主子是聶沛瀟。


    可是林珊嫉妒那個叫做鸞夙的女人。因為鸞夙,她必須要模仿她的一顰一笑、言語動作,再被當做替身送到北宣帝王的床上,遠離南熙,遠離誠郡王府。


    這種身不由己的感覺,這種被人看做替身的感覺,林珊深惡痛絕。


    林珊不怕惹惱臣暄,原本她已經觸怒了他。左右她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之人,隻要能令臣暄不痛快,便是她最大的痛快。哪怕後果是要她人頭落地。


    這般想著,林珊正待再開口刺激臣暄幾句,卻赫然發現他已變了神情。他不再震驚,不再傷痛,不再難以置信,而是一種……蹙眉的深思?


    的確,臣暄如今正是在思索。初聞鸞夙懷孕的消息,他委實大受刺激,再想起統盛帝無故為聶沛涵與鸞夙賜婚,心中驚痛可想而知。但他看著林珊這副酷似鸞夙的麵容,忽然想到了一些可疑之處。


    臣暄猶記得自己登基之時,南熙派來了誠郡王聶沛瀟作為一國賀使。當初聶沛瀟分明說過,從周會波手中救下鸞夙之時,她右肘脫臼,肩胛骨裂,傷勢頗重。而在此情況之下,聶沛涵又怎會不顧她的傷勢要了她?


    傷筋動骨一百日,鸞夙這樣的骨傷,少說也要將養兩月有餘。在臣暄眼中,聶沛涵雖不是憐香惜玉之人,但對鸞夙之心毋庸置疑,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在鸞夙受傷時做出什麽親密之舉來。


    若是再往後推些日子,假設聶沛涵是在鸞夙痊愈之後要了她……那麽鸞夙懷孕的日子尚淺,以林珊啟程前來北宣的時日推算,她是絕無可能知曉這件事的。


    如此說來,除非林珊扯謊,否則鸞夙的身孕便隻有一種可能:


    她是在受傷之前便已懷了身孕!


    臣暄又想起聶沛瀟當日所說,他從周會波手中救下鸞夙時,嬤嬤已仔細檢查過,鸞夙並未受到侵犯……


    這意味著什麽?臣暄越想越是激動。這意味著鸞夙的孩子是他的!是他與她的孩子!


    這樣一來,統盛帝的賜婚也有了合理的解釋。必定是聶沛涵見鸞夙有了身孕,又恰逢統盛帝微服出巡房州,他為保下鸞夙的性命,才娶了她做側妃。


    是的,必定是如此!雖然這隻是個大膽的猜測,但這個認知令臣暄實在按捺不住。若不是朝中束縛,父皇的孝期未滿,他恨不能立時啟程前往煙嵐,向聶沛涵開口要人!


    臣暄如何能不激動?鸞夙腹中是他的骨肉,是臣家的血脈傳承。尤其是在父親臣往遇刺身亡之後,這個小生命的到來越發顯得彌足珍貴。


    他以前從未想過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即便後來喜歡鸞夙,心思也更多的是放在她身上,並未來得及考慮子嗣的問題。而如今,這個孩子來得著實及時,總算能為他的孤寂與隱忍,換來一絲安慰。


    這個孩子,是他作為臣家嫡子嫡孫的使命,也是他身為男人的責任!


    他的孤獨、寂寥、迷惘,他的受製於人,他的高處不勝寒……一切的一切,都因著千裏之外的女人和孩子而變得渺小,變得微不足道。


    臣暄越想越是難耐,空氣中越發濃重的蘭芝草香氣飄入鼻息之中,令他對鸞夙的思念濃烈得史無前例。他迴過神來,看到眼前這酷似鸞夙的女子正噙著嘲諷的笑意,忽然之間便釋然了一切。


    “你叫林珊?”臣暄鬆開鉗製住她的手,平穩心境問道。


    林珊愣了一瞬,沒有想到臣暄竟是用疑惑的語氣問出她的名字。她感到有些受辱,但想到臣暄自以為有綠雲罩頂之恥,便又覺得順暢了些,遂迴道:“民女名喚林珊。”


    臣暄忽然笑了起來:“多謝你。”


    林珊聞言有些失措,她原以為臣暄會傷情。


    “你哥哥黃金梧心術不正、惡名在外,憑借用藥的手藝害了不少人。於公於私,他都是死有餘辜。”臣暄斂去笑意看向林珊,正色道:“你不一樣,那日你肯說出解毒的法子,朕便知道你是個好姑娘。朕會派人送你迴南熙。”


    “你說什麽?”林珊有些恍惚。她頭一次聽聞有人喚她“好姑娘”,明明是平淡無奇的三個字,不知為何,她聽在耳中很是想哭。


    臣暄卻已笑道:“朕不會為難你,你們五人,朕會毫發無傷地還給誠郡王聶沛瀟。”


    林珊至此忽然明白,為何天下間有許多女子都傾心於臣暄。無論他是從前的鎮國王世子,還是如今的晟瑞帝。這個男人不經意間所流露出的溫柔與憐惜,的確能夠溺死任何一個女人。


    她忽然覺得報複臣暄沒了任何意義,因為臣暄不會被輕易蒙騙,凡事他都有自己的答案。也罷,臨迴南熙前,便讓他記著她的好吧!林珊抬首看向臣暄,坦然道:“那孩子不是慕王的。”


    臣暄的微微笑意終是化作疏朗的笑容,再次道:“多謝你。”言罷利落地轉身離去,留給林珊一個溫柔且決絕的背影……


    *****


    從聖書房到安寧宮,徒步不過是兩炷香的功夫,然而臣暄的心境已是變了幾變。從與朗星相談時的慎重與掙紮,到見過林珊後的激動與喜悅,再到如今的鎮定與平靜。


    安寧宮中到處飄散著沉香的味道,遠遠便能聽到敲打木魚的聲音。臣暄恍若置身於佛寺之中,神色也變得虔誠起來。他感謝上蒼,在他如此孤獨寂寥苦悶之時,帶給他這突如其來的溫情。


    來自他心愛的女人,還有孩子。


    臣暄阻止了內侍的通報,循著木魚聲來到偏殿,入眼便瞧見墜娘一身素服,背對殿門,正虔誠地誦著經文。


    臣暄知曉墜娘在為誰誦經祈福,便也沒有上前打擾。


    墜娘看向地上的光影,那忽然而至的黯淡已令她察覺有人前來。但她仍舊堅持誦完那一段經文,才緩緩起身看向殿外。


    兩人互相之間皆沒有行禮問安,隻是站在偏殿門口默然相對。臣暄直抒來意,將聶沛涵的書信及請柬交給墜娘,無言相詢。


    墜娘仔細看完書信和請柬,淡淡迴道:“靖侯前去最為合適。”


    臣暄看向墜娘,沒有迴話。這個女人當真是老了,再也尋不到從前的風韻與神采。也許,讓她活著當真是一種煎熬。


    “聖上想問什麽?”


    “朕以為你知道。”


    墜娘抬起眼眸,平靜地看向臣暄:“聖上是想問容墜的意思?”


    “不,”臣暄否定,“朕是想問父皇的意思。”


    墜娘笑得苦澀又坦然:“聖上當真看得起容墜。”


    臣暄隻道:“你跟著父皇這麽些年,他的心思,你最為了解。”


    墜娘聞言沉默片刻:“王爺……他死前可曾提起過我?”


    “父皇說過,不要為難你。”臣暄迴應。


    墜娘這一次笑得淒美:“聖上既然前來安寧宮找我,想必心裏已然有了答案不是嗎?”


    臣暄微微蹙眉,並不迴應。


    墜娘見狀輕歎一聲:“聖上是王爺的獨子,鸞夙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在我私心裏,自然希望你們無恙……”


    事到如今,容墜依然固執地喚臣往“王爺”,隻因她與他的所有記憶都停留在那一段時光之中。他在她心底永遠是北熙鎮國王,至於奪得北宣江山之後的故事,並不在她的記憶當中。


    墜娘想了片刻,又繼續道:“聖上已然有了決定,不過是欠一個強有力的情由來說服自己。”她平靜地看向臣暄,淡淡道:“聖上不若仔細想想王爺臨終前的話,足矣。”


    墜娘將手中的書信及請柬交還給臣暄:“聖上與鸞夙,不應像王爺與我一樣。”言罷便兀自跪坐下來繼續誦經,並不擔心會怠慢帝王。


    亦或者,她更希望臣暄治她一個怠慢之罪。唯有身體發膚的折磨,甚至是死亡,才是她的解脫。


    臣暄並沒有在安寧宮多作逗留。墜娘說得沒錯,他心裏其實已有了決斷,他來找她,不過是欠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而已。


    這個理由,唯有他的父親能夠給予。


    迴寢宮的一路之上,臣暄一直在想墜娘的那句話——“聖上與鸞夙,不應像王爺與我一樣。”


    這一句,與父親的臨終之言何其相似?


    “不要像我和墜娘一樣……”


    自臣往駕崩之後,臣暄刻意不去迴憶有關父親生前的鮮活場景。然而此時此刻,父親臨終前的字字句句終是清晰地浮現在了他腦海之中:


    “若是不甘心,就去搶迴來。我臣家沒有這種窩囊事,連個女人都護不住,教人笑話……”


    “為父此生已達成所願,亦不強迫你非要遵循這條老路。你替為父打下了這片江山,該盡的孝心已然完成。往後要走的路,你自己選……”


    臣暄忽覺眼眶濕潤,直至今日,他才終於明白過來這一份父子連心。他的父親對他何其了解,何其包容,早在臨終之前便已知道他的選擇,也給了他一條退路……


    而他所能做的,便是握緊這彌足珍貴的一切,不要等到無可挽迴再去追悔莫及。


    他有心愛的女人,還有自己的骨肉。他與鸞夙,絕不能重蹈上一輩的覆轍!


    臣暄忽然想起了四個字——“壯士斷臂”。


    兩軍交戰之時,將士們會甘願為了更值得的人或事,兩害相權取其輕,決絕地自斷手臂。那斷掉的手臂連著骨血,是終身不能彌補的殘缺與傷痛。


    臣暄很清楚自己親手斬斷的究竟是什麽。孰是手臂,孰是心,他已分得一清二楚。也許斷臂的傷口的確很痛,但臣暄願意以此為代價,來換取自己生還的可能。他要找迴丟失的心,還有那一滴心頭血。


    如此慘烈的抉擇唯有戎馬之人才能下得了狠心。臣暄狠得下心,他相信聶沛涵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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