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日前,北宣皇城黎都,太廟。


    八月的朝陽清暉遍灑,映照在琉璃大殿正門之上。原是萬念無限的光景,此刻卻生出一種悲戚之感,仿佛上蒼看盡了人間的生死無常。


    沉香木雕成的梁棟之下,侍立著百餘名朝中重臣,皆是素服整裝,神色鄭重;白石雕欄四周,無數禁衛軍肅穆而立,襟係白帛以表哀思。


    今日,是北宣開國皇帝、中天帝臣往的百日之祭。此刻,臣暄正一步步踏入主殿之內,親自將臣往的牌位供入太廟之中永受香火。靖侯朗星引路在前,執燈開祭。


    漢白玉雕成的三重須彌座式台基之上,供奉著臣家一門的祖先牌位,一排排,一列列,在燎爐的飄渺香火中,顯出無比的深邃與莊重。臣暄依照大禮將臣往的牌位供奉於金絲楠木的桌案上,跪地叩拜三次。


    殿外,晨祭鍾聲不絕於耳,“吾皇萬歲”的高唿聲響徹天際;殿內,身在高處的年輕帝王,卻隻覺得不勝空虛落寞。


    “聖上,祭禮已畢。”禮部尚書見帝王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動不動,鬥膽上前開口提醒。


    臣暄想起如今禮部正在籌備的選秀之事,比籌備先帝的百日祭典更為用心,便在心底冷笑一聲,沉默著撂了他的麵子。


    禮部尚書不敢再勸,為難地看向一側的朗星。


    “皇兄,祭禮已畢,滿朝文武都在殿外候著。”朗星唯有開口再勸。


    臣暄雙目注視著桌案上嫋嫋遊曳的香火之氣,半晌才開口道:“教群臣散了吧,朕想獨自在此盡一盡孝。”


    朗星聽聞“獨自”二字,也沒有再多言,揮手屏退殿內左右,自己也悄悄退了出去,神色虔誠地闔上殿門。


    清晨的初光就此被隔絕在琉璃大殿之外,隻透過僅有的幾扇雕花門窗照射進來。殿內的長明燈兀自燃燒,更顯得跪在正中央的挺拔身姿無比寂寥。


    “今日兒臣想與父皇說說話。”臣暄對著案上的牌位道。然而僅這一句,他卻再也沒有開口,隻是任由思緒在心中迴蕩,也在這殿內迴蕩。


    曾幾何時,臣暄的全部生活,是在邊關與南熙對陣較量,閑暇時再去青樓喝喝花酒;


    再後來,臣暄的誌向所在,是執掌北國江山,為父親的天下之誌盡一份孝心;


    而如今,經過一番辛苦籌謀,父子兩人終於站在了權勢的製高點上,而臣暄卻再沒有了從前的意氣風發。


    唯有高處不勝寒的寂寥。


    臣暄終是再次開口,對著殿內一片死寂道:“兒臣此生於親情之道已是無由。母妃早逝,父皇遇刺身亡,叔伯庶出兼且功利,唯有義弟臣朗聊以安慰……”


    他停頓片刻,語氣又黯了一黯:“餘下情愛之道,看似有路實則無門。兒臣賞遍各色名花,僅有一人看在眼中,如今卻也相隔萬裏,不得相守。”


    有些話臣暄沒有說出口,卻是他最為氣憤、最為艱難之事。


    如今朝臣們步步緊逼,上表請求立後納妃,甚至有意無意地開始在他麵前談及哪家閨女,並處心積慮送到宮裏頭來。這對於素來隨心所欲的臣暄而言,實在憋屈至極。在他眼中,最有資格管教他婚姻大事的父親都未曾以此束縛相逼,那些外人便更無資格去置喙他的枕邊人選。


    臣暄此生最恨受製於人,從前在黎都如此也就罷了,眼下位極巔峰卻還要忍氣吞聲,實在令他難以忍受。


    “兒臣身為一國之君,連自己都不能舒坦順心,又如何能惠澤天下蒼生?”臣暄幽幽道出這一句,帶著瀕臨爆發的隱忍,還有對治國之路的迷惑。


    然而迴答他的,唯有一室空悠悠的迴響,和滿殿長明不滅的燈火。他的父親、臣家的列祖列宗,皆化作冰冷的牌位,沉默旁觀。


    臣暄決定靜心在太廟住上幾日,罷朝思索,務求尋出一條兩全其美的光明之路。為自己,也為北宣黎民百姓。


    *****


    翌日清晨,臣暄正在大戟門小金殿更衣盥洗,序央宮中卻匆匆呈來奏報。來自南熙。


    甫一看到那燙金熨貼的大紅請柬,臣暄忽得心頭一顫,唯恐是他最不敢想象的那兩個人。


    但請柬上的“莊氏”二字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臣暄再接過聶沛涵的親筆書信一看,嘴角不由噙起笑意,隨即又蹙起眉峰。


    噙笑是因為聶沛涵大婚,斷絕了他與鸞夙在一起的機會;蹙眉則是為了書信上的內容:聶沛涵以鸞夙為條件,索要另外半幅龍脈地圖。


    這足以證明,聶沛涵已得到餘下的半幅地圖。


    若是單論鸞夙與龍脈孰輕孰重,臣暄必定舍龍脈而選鸞夙。


    但如今,他身為一國之君,便不得不有所顧慮。如若自己將半幅地圖拱手相送,則傳國玉璽及無數寶藏便會被聶沛涵據為己有。屆時南熙國庫充盈,百姓富庶,北宣便距亡國之日不遠了。


    臣暄自問並非胸懷蒼生的仁君,卻不能輕易將臣家的祖宗基業毀於己手,畢竟這是他的祖父、父親辛苦籌謀數十年所得到的江山。這無關權勢野心,而是憑著一個“孝”字。


    臣暄不得不改變主意,當日便從太廟返迴序央宮,並立刻召見朗星:“聶沛涵大婚,朕已吩咐下去置備賀禮,你代朕去一趟南熙。”


    朗星看了看手中的請柬,冷哼一聲:“還以為聶七有多大的決心要娶鸞夙,竟不惜將她搶走。如今不是照娶了別人?屍位素餐,實在可恨!”


    臣暄耐心聽完朗星的怨憤,才將手中書信交給他,道:“事到如今,朕也不瞞你,那龍脈地圖一分為二,我與聶沛涵各執了一半。如今他以鸞夙為交換條件,索要朕手中的這一半。”


    朗星聞言大為震驚:“皇兄不能給他!龍脈是何等重要之物,聶七狼子野心,若給了他,北宣亡矣!”


    臣暄挑眉一笑:“你可知曉龍脈究竟是何物?便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阻止?”


    朗星尷尬地搖頭否認:“不知。但世人將龍脈傳得神乎其神,必定不是俗物。”


    臣暄略一沉吟,又問:“若是讓你選,龍脈與鸞夙,你選誰?”


    朗星蹙眉慎重地想了想:“我又不是一國之君,也沒那個天子之命,若是地圖在我手中,鸞夙又想迴來,我必定願意去換。”


    說到此處,朗星話鋒一轉:“可是皇兄不同,您是一國之君,且還是辛苦打下來的北宣江山,怎能舍得拱手送人?”


    “你說得不錯。”臣暄黯然附和。


    朗星仔細想了想,出了個主意:“不若咱們弄個假地圖出來如何?先將鸞夙換迴來再說。”


    臣暄立時否定此計:“聶沛涵必定有法子鑒別真偽。再者即便騙過了他,換迴鸞夙,他也會因此懷恨在心,難保日後不會再生出什麽事端。”


    朗星又是一聲冷哼:“他還能生出什麽事端?打仗咱們奉陪到底,就怕他算計鸞夙。”


    這亦是臣暄心中最為顧忌之事。動手搶人,臣暄不是沒想過。但是他既能搶迴來,聶沛涵便有法子再搶迴去。如此來來迴迴,他們折騰得起,鸞夙卻折騰不起。哪裏有女人能忍受自己是個籌碼,在兩個男人之間被迫周旋?何況是鸞夙那樣的性子。


    他需要一個一勞永逸之法,令聶沛涵徹底斷了對鸞夙的心思。


    這般想著,但聽朗星又是一聲試探地詢問:“皇兄,你有沒有想過,如今鸞夙在聶七身邊已呆了五個月,或許他們已經……若是鸞夙已成了他的人……”


    朗星的話沒有說完,隻因臣暄的臉色實在難看到了極點。朗星知道,綠雲罩頂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忍受的事,更何況臣暄對鸞夙用情如此之深。但這個猜測不可避免,也許鸞夙已經失貞了。


    朗星看著臣暄的臉色由陰沉轉為傷情,最後又變得堅定:“除非鸞夙自己來告訴我,她非聶沛涵不可,否則這些都不是問題。”


    也許是近來壓抑得久了,臣暄忽然很有傾訴的欲望。有些話他從未對鸞夙說過,今日卻想對朗星全盤相告:“我在聞香苑養傷之時,容墜前來探望,那時我便知曉鸞夙是風塵女子,還以為她已破了身……是我執意選了鸞夙,容墜才告訴我她是雅妓,又恰逢她競拍初夜,有些事便水到渠成了。但我承認,當我得知她是完璧之時,我很歡喜。”


    臣暄稍作停頓,似在斟酌字句:“我從前也不是什麽潔身自好之人,更看重女人心理的忠貞。她是完璧之身也好,過盡千帆也罷,後來我喜歡上她,與這些無關。”


    臣暄的一席話說得平淡無波,並不鏗鏘也不是擲地有聲,可卻教朗星無端紅了眼眶:“真想讓鸞夙聽聽,她若是敢水性楊花跟著聶七,我第一個便不會饒過她。”


    臣暄聞言不禁苦笑:“你與程二小姐成親都快兩年了,說話還是如此口無遮攔。看來隻有當了爹才知道章法。”


    提到這個話題,朗星頓時有些拘束:“如今南北動蕩,日後還不知是個什麽情形。生孩子做什麽?生出來也是受苦的,再等等吧。”


    “你才十八,也不急。”臣暄自覺朗星也想不出什麽好主意來,便笑道:“你先退下吧,我去瞧瞧容墜。”


    朗星立時目光一亮:“對!墜媽媽看遍世情,也許會有周全之法。”


    臣暄將一個爆栗打在朗星額上:“什麽墜媽媽?你當還是在聞香苑嗎?她如今是容太妃!”


    朗星幹笑一聲,支吾地認了個錯,連忙拱手告退。


    臣暄將聶沛涵的書信與請柬收入袖中,欲往容墜所住的宮殿而去。剛剛喚來內侍領路,卻見殿外立著個窈窕身姿,恍然間與鸞夙分外相似,正是許久不見的林珊。


    臣暄原就為了聶沛涵的書信而煩心,此刻瞧見這張臉,霎時惱火起來,對著內侍喝問道:“誰許她來的?”


    內侍支支吾吾尚未說話,林珊已主動迴道:“是民女執意在此等候聖上,民女有要事相告。”


    有要事相告?臣暄冷笑一聲,並不準備聽林珊的“要事”,抬步便走。


    林珊眼睜睜瞧著英挺清俊的帝王從她麵前走過,沉著俊顏目不斜視,甚至連濃鬱的蘭芝草香氣都不曾令他有片刻遲疑或停留。


    這樣被人忽視的滋味並不好受,何況他們之間還曾有過一次旖旎且駭人的未遂情事。林珊見臣暄越走越遠,遂小跑兩步,對著他的背影開口道:“是關於鸞夙姑娘的事!”


    臣暄果然停下腳步,麵無表情轉過身來:“你說什麽?”


    林珊連忙上前跪地,鄭重迴道:“民女有一事隱瞞,望聖上恕罪。”


    臣暄淡然無波地俯身看她,並不做聲,等待後續。


    林珊感到來自頭頂的巨大壓力,遂深吸一口氣,道:“那日……民女隻說鸞夙姑娘做了慕王殿下的側妃,實則還有一事未曾言明。”她停頓片刻,於天清光霽之中抬起頭來,對著臣暄鄭重稟道:“鸞夙姑娘,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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