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北宣黎都,序央宮。


    寢宮門外,大臣、內監、太醫跪了一地;而門內,唯有臣暄與朗星。


    龍榻之上是一張虛弱蒼老的麵孔,雙目渙散,殘喘著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口氣。誰都沒有想到,中天帝臣往拿下北熙江山不過大半載光景,便從意氣風發的帝王,變作了垂死掙紮的老者。


    不到知天命的年紀,卻已然蒼老衰弱至此。縱然有神醫用最珍貴的藥材續著這口氣,今日終歸是到了大限之時。而那個膽敢刺殺帝王的刺客,是臣暄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人。


    偏偏此事卻好似在中天帝意料之中,他並沒有為難那個刺客,也沒有下令處斬。


    輕紗帷幔之中,緩緩伸出一隻枯槁的右手,伴隨著一聲虛弱且充滿溫情的低喚:“暄兒。”


    臣暄跪在榻前,雙手握住臣往伸出的手,輕聲道:“父皇,兒臣在。”


    他聽到自己的父親長歎了一口氣,隨後輕輕說道:“不要為難她。”


    臣暄使了使手勁,想要通過這力道傳達自己的心意:“兒臣明白。”


    臣往發出一聲放心的低歎,繼而又道:“趁著今日尚有些力氣,該交代的,為父一並交代了吧。”他沒有用“朕”,而是用了“為父”自稱。


    臣暄想起太醫方才說過的話——“聖上大限將至,此刻已是迴光返照。”他沒有阻止臣往說話,他知曉接下來的一番話已能算是臨終遺言。所幸他的父親對生死看得透徹,也並不需要臣子自欺欺人地安慰他長命百歲。


    臣暄唯有堅定地握住臣往的手,用這父子間的連心來表達自己守護北宣江山的決心。


    龍榻內垂死的帝王沒有即刻開口,似在斟酌,半晌才低低歎道:“暄兒,一切都交給你了。”


    “父皇放心。”臣暄隻低低道出這四個字。


    臣往聞言卻是輕輕一歎:“為父知道你生性恣意慣了,未必耐得住這束縛。你說一句實話,這些年你籌謀這江山易主之事,心中有幾分甘願?”


    臣暄雙目微闔,到底還是隱晦地道:“這是父皇一輩子的心願,兒臣自當為此拚盡全力,盡一番孝心。”


    “為父不是讓你盡孝……”臣往低低輕歎:“這其中有你幾分甘願?”


    臣暄沉吟一瞬,才道:“若是教兒臣選擇,兒臣更喜歡從前在邊關的生活。您教兒臣騎馬射箭,軍中的叔伯都對兒臣十分關愛,咱們偶爾與南熙較量較量,餘下的日子便是賽馬喝酒、比試過招,好不快哉。”


    龍榻內傳來幾聲低低的笑意,臣往亦迴想起了從前那段日子。那時自己還是世襲的鎮國王,臣暄也是個招搖世子,父子兩人在邊關軍威極高,唯一被人詬病的便是這個獨生愛子的風流韻事。


    想著想著,臣往便也勾起了幾分笑:“有得必有失,若不是籌謀起事,你也遇不上她。”


    臣暄的身形忽然一凜,隨之睜開雙目。是嗬,若不是臣家籌謀起事,鸞夙怕是也不會與自己相識,更不會有那在聞香苑裏的約定。若不是遇上那個落難閨秀,恐怕自己如今仍舊是萬花叢中過的風流人物,對待女人沒心沒肺,至多存了幾分憐愛。


    可見世事一環扣一環,一物降一物。


    “你一直是個孝順孩子,雖說年少時混賬事幹的多了,到底沒有出什麽大錯。幾個叔伯對你也很是滿意。”臣往生平甚少誇讚臣暄,即便是後來臣暄在幾場舉事的關鍵戰役中殺得漂亮,他亦隻是淡淡道一句“不錯。”


    臣往向來主張兒子該訓斥,女兒要嬌慣。臣暄從小至大,沒少挨鞭子,卻甚少得到父親的褒獎。好在他自己並不介意,因知道自己是獨子,父親愛之深責之切,每次麵對父親的訓斥,便也嬉皮笑臉地做下保證,轉身再忘得一幹二淨,該做什麽還做什麽。


    若是父子兩人能一輩子這般也未嚐不是好事,隻是偏偏走上了“造反”這條不歸之路。不知從何時起,臣往對待臣暄已少了訓斥,而是將自己心中的圖謀相告。從那之後,父子兩人每每相談,話題皆離不開一番籌謀大計,便也漸漸失去了從前那種親密與親厚。


    臣往從前在邊關看多了臣暄的風流不羈,也曾多有憂慮。總想著日後若如願坐上序央宮的金鑾寶座,這個兒子會是個風流太子,日後再是個自負的荒淫國君?是以在原歧下旨招兒子進黎都時,臣往在憂心之中也鬆了口氣。


    憂心臣暄遠在黎都,安危不明;鬆氣是因為這個兒子向來風流倜儻又會哄人,大約在原歧眼裏隻是個不成大器的紈絝。


    誰想到臣暄會自行籌謀從黎都逃了出來。更沒有想到自逃迴邊關之後,他竟然變了一個人,再沒了往日的恣肆風流,取而代之的身為男人的成熟與日漸穩重。


    臣往這才漸漸明白,世人傳說中那個黎都的紅牌花魁,在自己兒子心中是多麽與眾不同。都說男人是為了女人而改變,他的這個混小子,到底也沒能過了美人關。


    而如今,鸞夙又被南熙的聶七所覬覦,那種割去心頭摯愛的滋味如何,對兒子又是怎樣的打擊,再沒有比身為父親的他更加清楚的。


    臣往知道,從小唿風喚雨慣了的軍中混世魔王,此生最大的恥辱,恐怕便是在黎都受製的那一年多光景,以及被南熙慕王硬生生搶走心愛的女人。


    “若是不甘心,就去搶迴來。”臣往忽然在榻內說道,聲音一改軟弱無力,變得高亢:“我臣家沒有這種窩囊事,連個女人都護不住,教人笑話。”


    臣暄有些驚訝,印象中父親向來反感他兒女情長,即便對鸞夙,也沒有流露出過多滿意,不過是高看一些而已。尤其如今,他們父子的身份不同往日,已從世襲的異姓王變作北宣的主人,臣暄以為不能為了一個女子而輕舉妄動。


    北宣與南熙,若是為了鸞夙而鬧得不可開交,莫說臣家的名聲不保,鸞夙也會落得一個“紅顏禍水”的罵名。


    是以臣暄一直在忍。要麽忍到放棄;要麽忍到伺機而動;再或者忍到忍無可忍。


    而如今……父皇卻在遇刺垂危之時,說出這番話來。


    臣往感受到了臣暄的猶疑,便道:“為父問你,你可是真的喜歡她?”


    “是真的喜歡。”臣暄如實迴答。


    “旁的女子替代不了?”


    “這世上隻有一個鸞夙。”若是替代得了,他也不至於傷情頹廢如斯。


    臣往沉吟片刻,再問:“你自信能做個好皇帝嗎?”


    臣暄露出一絲迷茫,卻不忍教父親走得不安詳,便道:“兒臣有自信。”


    此言甫畢,見龍榻內沒有反應,臣暄便再次重複著表明決心:“父皇放心,兒臣必定守下北宣江山,做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


    “勤政愛民……”龍榻上忽然傳來一聲哂笑:“為父想象不到,你會是個勤政愛民的皇帝?這可不像你。”


    臣暄微微苦笑:“父皇還知道打趣兒臣,不若再來治理幾年河山,也讓兒臣撿個現成的,不至於為難。”


    臣往感到愛子握著自己的雙手已浸出了汗意,可他卻不願放開,隻怕這一放開,父子兩人便是永隔。他也曾雄心壯誌,以為自己至少還有二十年壽命,能將一個盛世北宣交到愛子手中。


    隻可惜如今時不我待……那個前來刺殺他的人,教他無話可說。其實也該無憾了,他這一生,曾有響者雲集,曾有嬌妻美眷,有子嗣如此,還在史冊上留下光輝一筆……


    隻是臨終之時迴首過往,臣往才赫然發覺,自己藏於心中二十年的籌謀不過隻是過眼雲煙,那些叩拜恭維都顯得如此虛假寂寞。縱有萬裏山河又如何,陪葬他的不過隻是一紙諡號。


    唯有緊緊攥著自己右手的那雙手,來自於他的獨生愛子,是可以把握住的真實。


    想到此處,臣往悵然地歎了口氣:“為父此生已達成所願,亦不強迫你非要遵循這條老路。你替為父打下了這片江山,該盡的孝心已然完成。往後要走的路,你自己選,隻要對得起列祖列宗,不給我臣家抹黑,其他的,隨你吧。”


    臣暄握著父親的手又緊了一緊,有些不敢猜測父親的話中之意。什麽是“該走的路自己選”?什麽才是“對得起列祖列宗”?


    臣暄這一生從未感到如今這般沮喪。所崇敬的父親遇刺垂危,偏生不讓他發落刺客;心愛的女人遠在南熙,自己卻無暇爭取她迴來;留下一個北宣時值開國,百廢待興,他不知曉自己是否有這個能力,可以在父親逝後接過重擔。


    臣暄向來自負,如今卻是前所未有的迷茫無力。


    然而父親臣往的下一句話,適時地給了他點撥:“不要像我和墜娘一樣……”


    縱然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此刻臣暄也難以克製地紅了眼眶。他壓抑著不想讓父親聽出自己的異樣,重重點頭道:“兒臣明白。”


    “你為人太過恣意自負,已因此吃了不少虧,想來是改不了了,日後多注意些吧。”臣往將右手從臣暄的掌心中抽出,沒有給他迴話的機會,而是問道:“朗兒呢?”


    臣暄便示意朗星上前迴話。


    朗星連忙跪至榻前,握住臣往的手:“兒臣在。”


    “兄弟連心,你要好生幫襯暄兒,”臣往停頓片刻,又說了一句,“為父已擬好旨意,封你為‘靖王’。”


    朗星沒有臣暄的克製力,為了臣往那一聲“為父”,已然落下兩行男兒清淚:“兒臣不要這親王爵位,求父皇收迴成命。”


    “為何?”臣往與臣暄父子同時開口問道。


    朗星吸了吸鼻子:“兒臣是義子,本就難以服眾,若是封了親王難免落人口實,被人挑撥與皇兄的手足之情……再者如今北宣初立,正值艱難,兒臣若是去了封邑,這朝中大小事務,皇兄便少了一個支持者。”


    朗星忽然整肅了神色,麵上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兒臣如今受封‘靖侯’已很是滿足。父皇與皇兄是兒臣的恩人,更是親人,這比任何權勢富貴都來得珍貴。兒臣祈求父皇下旨,兒臣這一脈子嗣,永不封王。”


    朗星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道出了最後四個字。


    永不封王。


    “好。”臣往驚訝之餘,更是欣慰,隻覺又了卻一樁心事,再道:“餘下的旨意,朕已擬好,待朕殯天,便會昭告天下。”


    朗星忍不住掉下兩滴眼淚,恰好落在臣往的手背之上:“父皇好生休養,定能早日康複。”


    臣往“嗯”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麽喪氣話,隻是道:“朕累了,你們先退下吧。”


    一個“朕”字表明了臣往身份的轉換,如今他還是一國之君。


    臣暄與朗星對看一眼,皆無聲地默默告退,又傳了太醫與內監近前侍奉。


    五月的驕陽由盛轉衰,黃昏的清風吹進了幾許涼意。吹得床幔紗籠輕輕飄舞,襯得帝王寢宮一片俱寂。


    臣往任由太醫為自己把脈施針,闔上雙目不再做聲。腦海裏閃現著破碎的片段,足足跨越二十年之久,但拚湊起來卻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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