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不惜殺我父兄,無非是想奴婢心無旁騖地留在黎都。其實王爺隻需一句話,奴婢自當肝腦塗地……”


    “左右奴婢已奉老王爺之命,在黎都做了五年舞妓,也不在乎多做幾年。如今王爺狠下殺手滅我容家,難道不怕奴婢心生怨憤嗎?”


    “王爺是奴婢一家的主子,也是奴婢一家的仇人。奴婢自當盡心盡力為主子效勞,隻是王爺達成所願之時,奴婢若還留有殘命,便要為父兄報仇了……”


    “事到如今,容墜鬥膽問上一句,聖上可曾後悔?”


    ……


    往事明明滅滅飄入腦海之中,臣往躺在龍榻之上,終是浮出一絲笑意。


    遇刺那日,他沒有給墜娘答案。她是將他放在心尖上恨的,一恨便是二十年,若無這份深恨,便無這份刻骨,又何來這份殤楚?


    他終不會告訴她,他悔了。悔的並非殺她父兄,悔的是自己當初不該圖謀起事,生生將她放在黎都二十年。如此,便也沒了這二十年的分離之苦,折磨著彼此到了如斯境地。


    他一生敬重他的正妻,臣暄的母親;也一生愧對容墜,愧至將那相思刻了骨、銘了心。


    他已受夠悔恨之罪,便不想教兒子重蹈他的老路。


    暄兒,莫要等到紅顏凋零,才知辜負之痛。


    隻是這一句,是他身為人父的想法。而身為一代帝王,他終是沒有說出口。


    往事如彼岸繁花,凋零在了逐漸渙散的意識當中。臣往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手背上的兩滴濕潤。那是義子臣朗的男兒清淚,卻教他生出無端了安慰。


    暄兒在這世上,縱然失卻父母,失卻摯愛,失卻江山,至少還有兄弟相親。唯此,便能尋得一隅安好,能教他徹底放心。


    臣往腦中逐漸變作一片空白,安慰地闔上雙目,一夢千年……


    中天元年,五月初一,北宣開國皇帝臣往遇刺身亡,終年四十有九。而這一日,鸞夙與聶沛涵恰好從曲州返迴煙嵐城慕王府。


    得失有天意,聚散本無常。死去的人已然放手,活著的人卻仍在煎熬。


    臣往駕崩的第二日夜間,臣暄去了宗人府大獄。


    “吱呀”一聲鐵門大開,獄卒畢恭畢敬地引著臣暄走入三重玄鐵門之後,才用鑰匙開啟了最後一扇門。這是關押朝廷重犯的地方,從沒有人能活著走出去。


    墜娘一襲素衣坐在牢房邊角,鬢發淩亂,麵色憔悴,猶如垂暮老嫗,再沒了昔日在聞香苑時的風采,任誰也看不出她是二十年前名動天下的舞娘容墜。


    臣暄手執一道明黃絹帛,沉著臉色步入其內。獄卒忙將牢房內的燭火一一點亮,便悄然躬身退了出去。


    牢門打開之時,墜娘沒有絲毫動作,然而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卻令她有些不適應,眯著雙眼抬首看向來人。


    臣暄向來喜穿白衣,此刻墜娘瞧見他這身衣裝,亦從中看不出絲毫跡象,那個人,究竟死了沒有?


    “他死了?”墜娘幾日未曾開口說話,此時嗓音已有些喑啞。


    “莫非誰有閑情逸致來宗人府探監?”臣暄的聲音冷冽陰沉,隱隱令人感到畏懼。


    墜娘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他終於死了。”這一聲端得有些輕歎之意,而後逐漸變得哽咽,又重複一遍:“他終於死了……”


    墜娘單手捂著雙眼,似是被那燭火刺了眼,悄無聲息地哭泣起來。


    臣暄看著墜娘劇烈聳動的雙肩,心中卻是悲哀與死寂。他想起了父皇臨終前的那句話“不要像我和墜娘一樣”。


    臣暄死死攥緊手中的明黃絹帛,若不是此物,他隻怕自己立時便會一劍結果了墜娘。他看著她,直至她終止了哭泣,才冷冷反問:“哭完了?”


    墜娘抬手拭淚,瞬間已恢複了平靜神色,低低道:“求殿下給我一個了斷。”


    “了斷?”臣暄冷笑:“你想如何了斷?”


    墜娘微闔雙目,麵上一派視死如歸:“屬下是鎮國王府家奴出身,犯上弑君,罪不可赦,但憑殿下處置。”


    “你想去陪葬?你想贖罪?”臣暄冷道:“容墜,可沒這麽容易。”


    墜娘並無懼意,卻是笑了:“宗人府有千般手段可令人生死不能,屬下願一一嚐試,絕無二話。”


    “絕無二話?”臣暄莫名地大笑起來,赤紅著雙目道:“是你自己說的,絕不二話。但願看了這樣東西,你還能如此。”言罷右手一甩,已將那道明黃絹帛撂在墜娘麵前。


    “殿下若要處置屬下,隻消一句話便可,何至於擬出一道旨意,屬下受寵若驚。”墜娘麵無表情地說著,打開眼前絹帛就著微弱燭光細細看去,隻一眼,已是痛不欲生。


    牢獄之中忽然想起淒然的喊聲,夾在著莫名的悲痛,在這宗人府大獄之中來迴響徹,經久不散,令聞者動容。


    唯有臣暄,充耳聽聞墜娘痛徹心扉的哭喊,麵無表情,不悲不戚。他看著墜娘跪坐在地上,攥著聖旨撕心裂肺的模樣,那殺父之仇所帶來的巨大恨意忽然在刹那間消失於無形。


    這是怎樣一段孽緣,糾纏了二十餘年,令父親與她相愛相殺。今日,終是到了完結之時。


    “這是父皇留下的遺旨,無人可悖逆。容太妃,待父皇葬入帝陵之後,你便可進序央宮安享晚年。”臣暄曾將這道旨意看過數遍,如今已能平靜地道出:“擬旨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時父皇便猜到你要動手了……”


    然而墜娘隻是一味淒厲地哭喊,臣暄仔細辯聽,才聽出她口中反複喊著的兩個字是“王爺”。


    臣暄不願在此多呆一刻,更不想聽到墜娘的哭喊與悔恨,便轉身往牢門處走去,邊走邊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容太妃!”他狠狠咬出最後三個字。


    墜娘卻死死將聖旨護在胸口,淒然地請求道:“殿下殺了我吧!”


    “殺了你?”臣暄雙目更為赤紅:“我的確是想殺了你,千刀萬剮也不解恨。但是父皇下了旨……還有鸞夙,若是她在,也不會同意的。”


    臣暄強忍著胸腔中襲來的劇烈疼痛,冷冷道:“你以為你能輕易去死嗎?你到了黃泉路上還有臉麵見父皇嗎?容墜,你應當好生活著,享受錦衣玉食,忍受三千繁華。這才是你的煎熬!”


    臣暄沉穩地抬起右手指向墜娘,惡狠狠續道:“你若鬥膽尋死,便是抗旨不尊,你那幾個舊相好就等著挫骨揚灰吧!”


    臣暄一腳踹開牢門,疾步而出。宗人府大牢之外,刑部和禮部已跪了一地,上至尚書,下至理事官,齊刷刷足有七八十人。


    臣暄停下腳步,肅然地瞧著他的臣民,冷冷道:“好生照看容太妃,她若少了一根頭發,兩位尚書大人便自行摘下烏紗吧。”


    *****


    中天元年,五月初四,北宣太子臣暄繼位為帝,改元“晟瑞”,取“日盛祥和”之意,時稱“晟瑞帝”。


    翌日,晟瑞帝臣暄頒下詔書,加封靖侯臣朗為驃騎將軍,統掌兵權,並冊封朝中幾位重臣。此外,重提修建忠烈祠之事。


    臣暄的想法很簡單,修建忠烈祠、為淩府翻案,本就是他曾答應鸞夙的事。當時進行得雖然艱難,到底還是有了進展。然而因著他與鸞夙去了一趟南熙,返迴北宣後又遇上父皇遇刺之事,這件事便暫時擱置了。


    如今,逝者已不可追,他唯有把握來者,極力踐諾。這亦是他在宗人府大獄見過墜娘之後,更加堅定的信念。


    無論鸞夙是否會迴來,是否已離不開聶沛涵,他們絕不能重蹈上一輩的覆轍,再發生一次如父皇與墜娘那般,生離死別的悔恨與遺憾。


    鸞夙,如若聽聞他繼位登基的消息,又會如何想呢?是心痛?是思念?是擔憂?還是一聽了之?


    經過這重重打擊,臣暄已然猜不準了。


    第一次早朝,便在臣暄這複雜的心緒中,平穩度過。


    *****


    “聖上為何突然頒下旨意,冊封微臣?”朗星在散朝之後單獨求見臣暄,麵上盡是不解之意。


    “咱們兄弟二人私下相見,不必拘禮。朗弟還是喚朕皇兄吧。”臣暄一改白色衣衫,將一襲明黃龍袍穿得挺拔英武,宛如神祗:“你隻是請求永不封王,並未說過不掌兵權。”


    朗星一派為難之色:“微臣……”剛說出這兩個字,他便看到臣暄不悅地挑了挑眉,隻好改口道:“臣弟出身卑賤,掌了兵權難以服眾。”


    “此事你無需擔心,”臣暄道,“雖說自古軍權等同於皇權,可總要有個知事之人幫著打點。你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臣暄目光坦蕩地看著朗星,將一片信任投射於他:“朕信你,也信鸞夙的眼光。”


    提起“鸞夙”二字,兩人皆沉默了。半晌,朗星才試探地問道:“還沒有她的消息?”


    臣暄搖頭:“如今哪裏顧得上……聶沛涵捂得很嚴。”


    朗星不敢再問,怕加重臣暄初初登基的負擔,隻好硬將話題過度到政事上來,再問道:“皇兄下一步有何打算?”


    臣暄聞言苦笑:“千頭萬緒,尚未理清。”


    朗星有些吃驚:“那日在……在父皇榻前,皇兄不是很有把握嗎?”


    臣暄無奈地搖了搖頭:“難道我要說我挑不起這擔子,讓父皇不能安心嗎?”他用了一個“我”字,繼續道:“你又不是不知我這太子是如何來的,不過是靠著兄弟們拚命,打來的而已。若說治國……我自小便沒將心思放在這上麵。”


    臣暄說的是事實,他是作為鎮國王世子長大的,從小所學,皆是身為人臣的行止。而他生性混世,況且年少時還輕狂風流。雖然後來跟著父親舉事,所聽所學也都是如何打天下,而非如何治天下。


    臣暄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所長。


    身為臣子是他的強項,隻因他真心崇敬自己的父皇;打仗也是他的強項,隻因他從小在軍中長大;更甚者,吟詩作對、風花雪月亦是強項,那他從前用慣了的這種風流手段。


    隻是如何做一位明君,要如何獨自麵對這萬裏山河,在失去父親臣往的指導之後,臣暄是迷茫的。


    不是怕,而是迷茫。於治國,於愛民,他到底還是經驗欠缺。他所擅長的,一直是帶兵打仗,耍耍風流手段,亦或是在人前演演戲;最進一步,便是猜度人心,設下陷阱迷局。


    可若為君,僅僅有這些能耐還遠遠不夠,單就如何平衡這朝中關係,便是一門大學問。臣暄雖自負,到底也有這份自知之明。


    隻是北宣江山是他父子兩人辛苦打下的,無論如何艱難,他都要咬緊牙關堅守下去。若是連北宣江山都丟了,莫要說愧對列祖列宗,他又拿什麽再去搶迴鸞夙?


    屆時即便鸞夙願意迴心轉意,他也給不起了。


    想到此處,臣暄隻得硬起心思,對朗星道:“如今唯有走一步說一步。這帝王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朗星聞言笑了笑:“若是皇兄想當個昏君,倒也容易得很。偏生皇兄想當一代明君,那便麻煩了。”


    臣暄低首看著身上這一襲明黃龍袍,自嘲地笑道:“還真是穿不習慣。”


    而然隻這一句,朗星卻又想起了什麽,斂去笑容,正色道:“皇兄,這幾日朝中有不少人到我靖侯府上,打聽你立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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