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的旨意在第三日清晨便頒了下來,日子定得很急,為避免鸞夙的肚子越來越大有失皇家體統,統盛帝親自將成婚的吉日定在了六月初六,便是整整半月之後。


    不僅如此,為表示對這一位側妃的看重,統盛帝還禦口賜了封號“鸞妃”。


    下旨的當天,統盛帝一行便返迴了京州,又匆匆賜下許多奇珍異寶、金銀珠寶,以此彰顯天下最尊崇的父親對兒子娶妾的關愛。


    這一日,聶沛涵將自己的父皇送出煙嵐城,又將聞風來賀的幾位當地官員打發走,才尋到機會去別院見鸞夙。而此時,天色已然黑透。


    縱然知曉鸞夙不願意嫁,可在接旨的時候,聶沛涵還是不由自主生出別樣的悸動。他揮退岑江,獨自披星戴月來到別院,遠遠便瞧見鸞夙的屋內還亮著燭火,似在秉燭等人。


    聶沛涵知道自己欠她一個交代,遂行至屋前,敲門道:“鸞夙。”


    屋內並沒有傳出說話聲,須臾,但見江卿華開門而出,麵上是一副擔憂神色,隻對著聶沛涵俯身行禮,卻是無言。


    聶沛涵看著屋內那聘婷的身影,口中話語卻是對著江卿華:“你先下去。”


    江卿華默默退下,轉身關上了房門。


    聶沛涵放輕腳步行至鸞夙麵前,並沒有立刻開口說話。他打量著她,仔細深刻,唯恐一眨眼便辜負了這燭光與月色。


    不是該有快三個月的身孕了?怎得她的身量還這樣纖細?聶沛涵看著鸞夙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實難想象她腹中竟會孕育出一個小生命。


    若是自己與她的孩子……該有多好……想到此處,聶沛涵的目光不禁柔和了三分,從前的邪魅與冷酷頓時消失無蹤。然而這番柔情僅僅維持了片刻,便在他對上鸞夙冷淡的麵色之時,消散於無形。


    聶沛涵心中微微抽痛,卻還是軟下話語,道:“你要如何唾罵我、鄙夷我,我盡數受著。”


    鸞夙隻坐在案前望著那幽幽燭火,表情空洞毫無生機:“為何會演變到如此地步?我不過是想求一個母子平安……”她將目光漸漸移到聶沛涵麵上:“你眼下才過來是對的,若是早些出現在我麵前,隻怕我會控製不住發了瘋。”


    聶沛涵聞言,一雙鳳眼閃爍了幾許期待:“你想通了?不怨我了?”


    鸞夙苦笑一聲:“我隻怨我自己,是我給自己挖了這樣一個坑,讓自己跳了進去……千算萬算,我竟沒有算到統盛帝會賜婚。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聶沛涵替她給出了答案:“你以為父皇會嫌棄你的出身?你以為父皇會忌憚北宣的反應?你以為他會讓你無名無分地生下這孩子?”


    鸞夙隻絕望地重複方才的一句話:“我不過是想保下我的孩子。”


    “你以龍脈和雲氏做餌,道出真實身份,便該想過父皇會做如此安排。”聶沛涵定定看著鸞夙,想要從她的神情之中尋到一絲安慰,然而那能安慰自己的神情究竟是什麽模樣,聶沛涵卻不曉得。


    “眼下我若要拒婚,是不是會一屍兩命?”鸞夙又是一聲苦笑,明知故問地看向聶沛涵。


    “未必,”聶沛涵被那眼神看得心中一痛,語氣勉強維持著平靜,“但你或孩子,父皇至多留下一個。”


    鸞夙的眼神漸漸變得絕望起來,雙手護著自己的小腹,半晌,才低低道:“我也不知是否該怪你。若不是你強行留下我,我不至於被脅迫嫁給你;可若不是你在統盛帝麵前求情,隻怕我的孩子,難逃一死。”


    聶沛涵耳中聽著這番話,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鸞夙。她的姣好麵容泛著幽光,絕望、傷情的神色在燭火下顯出幾許嬌柔沉靜,無端教他覺得現世安穩。


    “你變了,”聶沛涵聽到自己如是說,“從前你若是遇到這情況,隻怕早就對我破口大罵了,我來時的路上還在想,今日你會如何怨憤我,卻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冷靜。”


    “那是你來得晚了,我等了太久,已惱不起來了。”鸞夙自嘲地哂笑一聲:“大怒傷身,我總要為腹中的孩子著想。”


    她總是有法子讓他高興不起來!聶沛涵隱隱感到失望,卻還是存著那微薄的念想:“鸞夙,我很歡喜,你在父皇麵前替我解圍。”


    鸞夙垂著眸,麵上並無一絲波瀾:“我隻是為我自己,和我的孩子。”


    “我不信,”聶沛涵俯首看著她,逼迫她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你不惜說出自己的身份,甚至還捏造了芸妃的身世,這分明是在幫我……你不曉得,那日父皇他得知你是淩芸之後……”


    “慕王不必再說了。”鸞夙冷淡地打斷他:“倘若你這樣自欺欺人地想,會覺得好受一些,那便如此吧。”


    聶沛涵不禁蹙了眉:“到底是誰在自欺欺人?鸞夙,那日你眼裏的擔憂不是假的,我替你和孩子求情,你的動容也不是假的,我能感覺得到。”


    “那又如何?”鸞夙仍舊執意否認:“你自己也說了,我是動容。你在統盛帝麵前認下這孩子,我是感動,也很感謝,但也僅此而已。如若可能,我還是要迴北宣,隻可惜如今你與統盛帝都不會輕易放我迴去。”


    她抬起頭來,盈盈望著那明滅魅惑的身姿,麵上是從未有過的堅毅光輝:“但凡有一絲希望,我都不會放棄,若不是擔心路上奔波傷了胎氣,我早就設法逃出去了。”


    聶沛涵薄唇緊抿,沉著臉色:“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很善良,斷不會看著我失去一切。即便你否認,我還是相信你心裏有我。”


    他想要去觸碰她的手,卻被她敏感地躲過。那伸出一半的寬厚手掌帶著一處細密深透的疤痕,硬生生停在半空之中,刺中了彼此的雙眼。


    聶沛涵就這樣盯著自己虎口處的傷疤,仍舊做著最後的掙紮:“鸞夙,你看我們在父皇麵前配合多默契。你的一言一行,與我天衣無縫,父皇他信了,我終於扳迴一局。這不是造化是什麽?”


    說到最後,聶沛涵已有些隱隱的激動:“這一次我沒有向父皇求娶,他卻主動賜了婚,都是注定的。鸞夙,我們都逃不開宿命。”


    宿命嗎?鸞夙此時也盯著聶沛涵那個細密的疤痕:“若是注定的宿命,上天便不該教我遇到臣暄。”她從案前起身,似在迴憶著什麽:“從前我在聞香苑與臣暄做戲,他曾對我說過一句話……”


    鸞夙嘴角噙著溫柔的淺笑娓娓道來:“他說,人生如戲,隻要心存此念,世間縱有千種曲本、萬般角色,皆是信手拈來。”


    她的笑意越發溫和無害,看在聶沛涵眼中卻引發了他右手虎口的創痛:“在統盛帝麵前,我與殿下不過是做了一場戲,各取所需而已。我心中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一切虛妄、真實,自在吾心。”


    此話甫畢,兩人都沒有再說一句。唯有影影綽綽的燭火在屋內搖曳輕擺,仿若是聶沛涵浮動的殘夢。他看著她,癡迷且清醒。然而那時醉時醒之間,到底還是醉的時候多一些,他便也不想輕易地醒過來。他始終對自己狠不下心。


    “鸞夙。”他念著這一個令他沉迷於愛欲的名字,情不自禁地將她環在懷中,仿佛是抱著那一點奢望的心火,想要捂熱自己最蒼涼的靈魂。


    聶沛涵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卑微,幾乎要跌落在塵埃之中,有些話便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這個孩子,我會視如己出。”


    懷中的嬌軀微微一怔,繼而被他更用力地抱緊。出乎意料的,鸞夙沒有再掙紮,隻是有幾滴微涼的水珠落在了他環住她的手背之上。


    聶沛涵俯首看向鸞夙沾淚的睫毛,心疼之情溢於言表。他以為她終是動容了,被他的執著所打動,隻是下一刻,卻敗在了她遙不可及的話語之中。


    “聶沛涵。”她哭著喚出他的名字,眼淚化成了千千心結,落得更加肆無忌憚。


    她說:“你是驕傲的,不要如此卑微。”


    她說:“別再讓我恨你,也別讓我恨我自己。”


    她終於掙脫了他的懷抱,到底是為聶沛涵又哭了一迴。隻為他的一句話,四個字——“視如己出”。


    沉靜的夜晚有一種支離破碎的聲音響鍥,來自鸞夙窮盡悲歡的哭泣聲。她淚眼朦朧的目光之中是漸漸模糊的黑色身影,這個男人終究還是愛慘了她,寧願留下他口中的“孽種”。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倘若沒有那場心照不宣的對戲,也許聶沛涵不會下如此決心。可她願意為他做戲,恰恰是因為給不了他情愛,才會償還以利益。


    他們一直在錯過,背向而行,漸行漸遠。遺憾的是,她已走向另一個人時,驀然迴首,才發現他還在原地等候。隻是再也迴不去了。


    鸞夙任由淚水在夜色之中肆虐,將滿腔不堪忍受的重負徹底化為灰燼。她終於相信他是不帶雜念地喜歡著她,不為龍脈,無關欲望。可那有怎樣?她已經全心全意地喜歡上了別人。


    “迴不去了,涵哥哥。”鸞夙大哭著問出這句話:“你能勉強自己去喜歡小江兒嗎?”


    是的,他無法勉強自己去喜歡小江兒。聶沛涵知道鸞夙卡在咽喉中的下一句是什麽,言下之意:


    她也不能勉強自己重新愛上他。


    聶沛涵的心房驟然坍塌,毀滅在了鸞夙不忍說出的下一句話中。她從來都是口不擇言的,這一次卻大哭著給他留了餘地。


    這才是最可怕的,她沒有說出最決絕犀利的話語,卻將他輕易地隔絕在紅塵之外。


    他印象中那個嬌弱的女子到底還是做出了選擇,全然放棄了他。可她走出來了,他卻沒有,隻是沉浸在那握不住的歲月當中,固執地等待她的迴首。


    卻不料,等到的隻是一場自欺欺人的浮生流年,終是吹滅了他的心燈。


    鸞夙仍舊在止不住地哭泣,脫口而出的話語卻從聶沛涵轉移到了臣暄身上:“怎麽辦?若是他知道我嫁給了你……我和他還生著氣……他必定會當真……”


    明知鸞夙口中的“他”指的是誰,聶沛涵心裏卻是一片麻木。他不知曉自己是該繼續折磨著彼此,還是放手成全。隻是眼下,父皇初初賜婚,到底還是斷了她的後路,她隻能嫁,否則,便要失去孩子。


    聶沛涵抬手拭去鸞夙越發洶湧的眼淚,試圖阻止她的哭泣:“哭多傷身,對孩子不好……”


    然而鸞夙哪裏還顧得上,隻一味用眼淚來抒發對臣暄的磅礴思念。


    聶沛涵終於還是瞞不下去,對鸞夙道出了實情:“臣往半月前遇刺身亡,臣暄已在北宣登基為帝,父皇也派了九弟前往朝賀……鸞夙,短期內他無暇顧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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