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之災!鸞夙睜大雙眼,早已忘記與自己同桌而坐的尚有外人,不禁急急質問:“東方先生這是何意?什麽血光之災?短期是多久?為何抽不得身?”


    “姑娘莫急,這血光之災未必是報應在他本人身上,大有可能是他親近之人。”東方有心安慰道。


    親近之人?鸞夙不禁在心中一一列出與臣暄親近的人選。除卻他的父皇中天帝臣往,便算是義弟朗星了,若是再看得遠一些,也可以算上墜娘與宋宇……可這幾個人,無論是誰遭受血光之災,也都是鸞夙不願看到的。


    想到此處,鸞夙隻覺心中一揪,連忙再問:“是哪個親近之人?有多親近?”


    東方卻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那隻盲眼:“天機泄露得多了,人會遭到報應折福折壽。在下還想多活些時候,姑娘也隻當為自己的骨肉祈福,莫要再問了。”


    連一個說書人都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可見聶沛涵是有多器重眼前這位東方先生,亦或是他的獨眼竟犀利至此了?鸞夙情知這說書人的脾氣,自己再也套不出什麽話來。再者這東方先生說的話是真是假,也未可知,難保不是聶沛涵所授意的。


    左右鸞夙也不過是想借他的口傳個話,並沒有奢望能套出臣暄的行蹤,如今又得知不是臣暄本人承受那血光之災,到底還是安心了幾分,便抬手拭去麵上淚痕,對江卿華道:“給東方先生一錠銀子。”


    江卿華立時從荷包裏掏出十兩銀子遞給東方,他也不見推辭,畢恭畢敬接過銀兩便退下了。


    而鸞夙卻再沒了心思吃飯,隻一心想著方才說書人的話是真是假,隻怕臣暄是當真有大事耽擱,否則以他對自己的情意又為何遲遲不見動靜?亦或是,聶沛涵暗中使了什麽絆子?


    想是這樣想,可在鸞夙心中,聶沛涵雖然行事古怪狠戾,卻還不至於為了一個女人對北宣太子狠下殺手。她以為他不會,不敢,也不屑。


    鸞夙在心中默默歎了口氣,一麵猜測著臣暄的近況,一麵盼著他早日來南熙接自己迴去。


    許是自己的麵色太過黯然,此時鸞夙忽聽一個矯健卻蒼老的聲音從桌案對麵傳了過來:“老夫看姑娘談吐不凡,穿著講究,出門又有家丁跟隨,應是出身大戶人家。姑娘正是如花年紀,有何事值得如此神傷?”


    鸞夙抬眸看向對桌的老者,見他正帶著幾分探究神色望向自己。鸞夙原是不想答話的,隻因與他萍水相逢,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老者有一種別樣的威嚴,令她不自覺地想要迴答他的問題。


    鸞夙低眉想了想,又看了看老者一直握著的茶杯,斂去黯然神色問道:“我看尊駕茶不離口,不知這茶的滋味如何?”


    老者聞言帶上些微笑意,探究之意又濃了三分。他循著鸞夙的視線看向手中茶杯,杯中是上好的翠峰綠玉,滋味特別,便迴道:“這茶的滋味……先苦後香,迴味甘甜。”


    鸞夙亦是笑了,抬手挽起耳畔垂發,再次反問:“既然如此,尊駕便是為了那後頭的醇香與甘甜,情願承受舌尖的苦味?”


    老者頷首默認。


    鸞夙亦看了看自己麵前的茶杯,與老者所品的茶不同,她麵前的茶,乃是味津樓裏尋常用來待客的茶。可便是這尋常的一杯茶,也比市麵上所見的種類難得許多,也昂貴許多。鸞夙一向不會品茶,再好的茶到她嘴裏都是一股子苦味,如同牛嚼牡丹,即便偶爾不自覺地喝上一喝,也是貪圖那嗅之清香的味道。


    鸞夙把弄著手中的茶杯,淡淡啜飲一口,才給了老者最後的答案:“人生一如茶也,源於思,始於憂,為了迴味餘甘,須得先忍受苦澀。小女子如今神傷,乃是為了日後快活。”


    是的,她如今咄咄相逼,不惜將自己與聶沛涵逼到如斯境地,不過是為了斬斷他的奢想,也斬斷自己的留戀。從此她便能一心一意愛著臣暄,等著臣暄。


    鸞夙看到老者若有所思地盯著手中的茶杯,好似是在細細品著這番話。她見狀也不便多言,已帶著幾分去意。此行既然見到了故人,散過了心,該說的該問的都一一說過問過,她也再沒了心思去品嚐什麽美味佳肴。


    想到此處,鸞夙便欲起身告辭,話還沒出口,卻見小二端著一道菜肴擺上桌案,那油膩之味四散傳入鸞夙鼻中,霎時引起她胃中一陣翻湧。鸞夙掩住口鼻,險要嘔吐出來。


    江卿華見狀連忙起身相扶,關切問道:“姐姐,你怎得了?”


    鸞夙不願獻醜人前,隻強自壓抑著作嘔之意,一隻手扶著江卿華起身,對老者告辭道:“小女子忽感不適,尊駕慢用。”言罷匆匆下了樓梯。一眾侍衛瞧見,亦尾隨而出。


    老者透著臨街的窗戶向下看去,隻看見鸞夙扶著馬車一陣幹嘔,又隨之上車離去。他眼中不由露出幾分沉思之意,迴味著方才那一番“人生如茶”的言論,轉首對同桌的青年男子道:“老七越發膽子大了,為了她倒是煞費苦心。”


    青年男子賠上兩聲哂笑:“您看這女子……”


    “倒是有幾分玲瓏心思,”老者又俯首看了一眼街上遠去的馬車,低低笑道,“若是沒幾分本事,也迷不倒這麽多男人。”


    青年男子揣度老者話中之意,不禁再問:“您的意思是……這女子是故意在您麵前演戲的?”


    老者笑著搖了搖頭:“想必是老七怕朕遷怒於她,才特意安排了今日這一出戲。她應當不知情,大約老七相信她能博上朕幾分好感。”


    老者目中有些微遺憾之意,看著茶杯中滋味正好的翠峰綠玉:“隻可惜了她是臣暄的人……”言罷忽然又笑了起來,笑中帶著洞察世事的銳利:“看來老七想朕想得緊了,放出消息,不必再瞞了……”


    *****


    在迴慕王府的路上,鸞夙吐了一路,待到被江卿華扶著迴到別院,已是臉色蒼白,雙目赤紅。也不知是嘔得太過厲害,還是方才被眼淚蟄的。


    江卿華急得直蹙眉:“姐姐本就身子重,還去那嘈雜的地方……如今……如今殿下怪罪了怎好?”她將鸞夙安置在榻上,又拿了小酸梅一顆顆喂著,半晌又道:“我要去將此事稟告殿下。”


    鸞夙在榻上急忙捏住江卿華的胳膊,也顧不得口中還含著酸梅,阻止道:“不要……不能告訴他。”


    “難道姐姐還擔心殿下害了這孩子不成?”江卿華語中帶著三分責難:“再沒有比殿下更癡心的了,這……這都是什麽事兒啊!也隻有殿下能忍得。”


    江卿華的這句話,卻教鸞夙緩緩鬆了手勁,她低眉想了想,反悔道:“罷了,我和你一起去見他,我有話要對他說。”


    江卿華又怎會同意,連忙按下欲起身的鸞夙,薄斥道:“姐姐今日剛拆了板子,肩傷和臂傷還沒好利索,方才又出去兜了一圈子,還是歇下吧。我去迴稟慕王,盡量想法子將他請來。”言罷不待鸞夙答話,已匆匆提著裙裾出了門。


    兩柱香後,江卿華返迴,額上還帶著薄汗,道:“殿下便在外頭。”


    鸞夙按上她的手臂:“扶我起來。”


    江卿華無奈地搖了搖頭,拗不過鸞夙的意思,隻得將她扶起來,靠在榻上,又捏了酸梅放入她口中,才識趣地退了出去。


    鸞夙聽聞有屋門開關的聲音,知道江卿華已離去。她想到屋內隻剩下自己與聶沛涵兩人,竟沒了以往的避嫌與羞赧,取而代之的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偏生外間的聶沛涵卻一直站著不說話,隻將一片烏墨的光影投入內間的地麵上,依稀可辨是那熟稔於心的輪廓。


    鸞夙垂眸看向陰影之處,終是忍不住先開了口:“承蒙殿下恩典,今日我出了趟門。”


    外間沒有做聲,地上的陰影亦沒有半分移動。


    鸞夙見狀隻自顧自地道:“我去味津樓了,也見了東方先生,想必我對他說過什麽,此刻他已盡數迴稟至殿下耳中了。”


    地上的陰影終是有了微動:“我不會放你走的。”


    “這樣拘著我有意思嗎?還是殿下非要耗完臣暄的耐性?”鸞夙再也忍不住了。自己的身孕如今已兩月有餘,北宣卻仍無半分動靜。前些日子是因著在路上,她又與聶沛涵為了一碗湯藥而鬧得不可開交,鸞夙才忍住沒有繼續提及迴北宣的事。一方麵她是怕當真惹怒了聶沛涵,一方麵也是篤定臣暄不會放棄自己。


    可如今……兩月過去了……北宣仍沒有半分消息傳來,亦或者說,有什麽消息是被聶沛涵按下了?可自己被扣在這裏,臣暄又豈會善罷甘休?


    鸞夙越想越覺揪心,說出的話便不自覺染上焦慮與迫切:“難道殿下想教我在慕王府裏生下這個孩子?殿下願意沾上這不明不白的事,壞了一世英名?”


    屋外傳來一聲切切的冷笑,讓這五月的豔陽天多了幾絲寒意侵襲。聶沛涵的話語不摻雜任何感情色彩,一如他們最初在怡紅閣後院的偶遇,彼此都戴著虛偽的麵具,在那獵獵冷風的荒蕪之處,一襲黑色錦袍的絕世男子如此陰鷙魅惑,直教她打了個寒顫。


    今日,他終是變迴她最初印象裏的那個人。


    他說:“便是要教這孽種留在慕王府裏,你走得,他(她)也走不得。”


    他說:“折磨著你,教你骨肉分離,有情人不能眷屬,便是本王最大的快活。”


    他說:“若指望著臣暄來救你,妄想吧!”


    他終是一步一步走了進來,繞過屏風行至她麵前。南熙慕王聶沛涵的冷冽之色,鸞夙已許久未曾看到過。即便是前次他們為了一碗湯藥鬧僵,她在他麵上看到的,也是傷情痛苦多一些。


    而此刻,他是真正的冷情,冷冽,冷酷,說出的話語亦是那般寒徹她的心扉:“你方才在味津樓裏遇見的,是我父皇。他已知曉你有孕在身,你若想留著那孽種的命,便不得不承認是本王的孩子。否則,你死不了,你的孩子卻活不成!”


    他嘴角噙著慣意的冷笑,恢複了那份邪魅與狠戾:“鸞夙,你沒喝下那碗藥,我們已是完了。愛而不得,吾必毀之。”


    “滾!”鸞夙靠在榻上,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才能撕心裂肺地指控出來:“這便是你對我的喜歡?你的尊重?事到如今,你還是不忘算計我!聶沛涵,你活該!你冷血!便也不配得到真心!”


    聶沛涵看著鸞夙滿麵的淚水,臉色沒有一絲波瀾起伏:“這世上誰都罵得我,唯獨你罵不得。”他沒有再看榻上的鸞夙一眼,轉身走出房門。


    屋外,江卿華正充耳不聞,恭謹相侯。


    聶沛涵氣質陰沉猶如欲來的山雨,負手盯著別院的那張石案。那是他曾與她徹夜對弈之處,亦是他曾深情表白的地方,那石案見證過他們之間的曖昧糾纏,而往後,隻是徒留一片貧瘠的迴憶。


    “從今日起,她的事不必再報,除非她死了。”聶沛涵聽到自己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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