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快到房州了?聶沛涵很是詫異,在他印象之中,自他十五歲封王遷入封邑之後,便沒有聽聞父皇曾微服出巡過。在聶沛涵看來,他的父皇、南熙統盛帝是精明的、老成的,卻也是迂腐的、狹隘的,總守在京州那一片四四方方的皇城之中,固執地看著腳底下的繁華。


    這又何嚐不是一種變相的自欺欺人?


    是以他的父皇隻能是守疆之君,卻做不了開國之帝。


    可怎得父皇卻動起微服出巡的心思了?且還快到房州境地才被發現?這並不是諸人印象之中南熙統盛帝會做出來的事。


    聶沛涵不禁在心中盤算,自己私自調兵救下鸞夙,尚未來得及赴京州請罪,他是否可以理解為,此事是父皇微服出巡的一個幌子?


    亦或是說,父皇有意巡查幾個親王的封邑?想要從中挑選可意的皇子立儲?隻這轉瞬的功夫,聶沛涵已尋出了許多疑惑,又給了自己最為可能的解答。他看向岑江,詢問道:“父皇是經由曲州下來的?”


    “不,是惠州。”岑江恭謹迴道。


    “果然。”聶沛涵嘴角噙起微妙的笑意。惠州是四皇子福王聶沛瀛的封邑,而聶沛瀛在朝中頗有“仁王”之名,一直是儲君之位的有力競爭者,這種競爭力在背景雄厚的大皇子聶沛鴻薨逝之後,更加凸顯出來。


    倘若聶沛涵猜得不假,他敬愛的父皇是要在聶沛瀛和自己之間,選出一名儲君了。可在此關節上,自己不僅失了周會波的差事,且還為了北宣太子的女人、一個風塵女子而私自調兵,不可謂不是一樁冒險之舉。再看老四聶沛瀛,不僅平了吏部貪汙的案子,據探子迴報還在封邑上樂善好施,搞了幾次開倉放糧之舉……


    以目前的情勢看來,自己是略占下風的。但聶沛涵不悔,也不怕,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他從不覺得是個錯事,最重要是如何挽迴父皇的心意,扳迴敗局。


    想到此處,聶沛涵徑直走到房門口,若有所思地望著漸行漸遠的江卿華的背影,心中慢慢有了主意……


    *****


    半月後。


    “我看這幾日姐姐氣色越發好了,可見我執意搬來親自照料,還是頗有成效的。”江卿華笑語盈盈,端著一碗安胎藥遞至鸞夙麵前。


    鸞夙接過藥碗一飲而盡,麵上並無半分苦楚,反而帶著淡淡的笑意。她捏起一顆酸梅放入口中,才對江卿華佯作恭謹:“都是芸妃娘娘的功勞!民女不勝感激。”


    江卿華對著鸞夙啐了一口:“姐姐隻管笑話我吧!”言罷看了看案上的酸梅:“足有兩月了吧?”


    鸞夙麵色微紅,點頭道:“兩月多了。”


    江卿華挑了挑秀眉:“大夫說這時候正該嘔得厲害,我看姐姐整日吃喝如常,飯量有增不減,怎得也不見你難受?”


    鸞夙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她總不會告訴江卿華,她是逼著自己多吃一些,隻為照顧腹中的孩子。然而至於孕吐,大約還是看個人體質的。她向來體質佳,嘔吐之感並不厲害,尚能忍耐。


    兩人正說著話,但見又一大夫前來通稟,卻並不是婦科聖手,而是為鸞夙治骨傷的大夫。原來鸞夙脫臼的手臂與肩胛骨的傷勢恢複極好,大夫為了她行動方便,便將其夾在肩上的板子取下,又囑咐了幾句日常護養,才告辭離去。


    鸞夙被這板子夾在肩上兩月之久,此刻甫一卸下,隻覺分外輕鬆,心情也跟著愉悅起來,對江卿華道:“我要出去走走,小江兒可願與我一道?”


    江卿華有些犯難,沉吟須臾才道:“姐姐如今身子重,若要出門,還是先稟報殿下為好。”


    鸞夙的容光立時黯淡下來,卻又按捺不住想要出門的心情。江卿華見狀不由輕歎,道:“姐姐等著,我去問問殿下的意思。”言罷已提著裙裾,一路小跑出了別院。


    聶沛涵正在書房看著一份急報,見江卿華氣喘籲籲地小跑而來,蹙眉問道:“何事如此慌張?是不是她……”


    江卿華低低俯身見禮,邊喘氣邊道:“方才大夫將姐姐肩上的板子取下來了。姐姐想出去走走。”


    聶沛涵聞言,目光有一瞬間的閃爍,更襯得那一雙深眸猶如黑曜石般的閃爍。他將手中的急報擱下,沉吟良久才道:“她若想去便去吧,你陪著她。本王會派人保護你們。”


    江卿華見聶沛涵有公務在身,也不多言,稱是領命而去。


    聶沛涵看著江卿華一路小跑出了內院,才若有所思地迴看案上擱著的急報文書,但見其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


    “帝至煙嵐。”


    *****


    一出慕王府,鸞夙霎時興致大增。江卿華扶著鸞夙上了馬車,笑著問道:“姐姐想要去哪裏逛逛?”


    鸞夙低眉想了一瞬,撩起車簾對車夫囑咐:“去味津樓。”左右她在煙嵐城,也隻識得那一個地方,那個曾讓她記住“此身不及雙棲鳳,朱顏對鏡沉鸞孽”的地方。


    岑江帶著影衛尾隨其後,聽到“味津樓”三字時,不由讚歎主子聶沛涵的高明。他想起臨出發前主子說的話:“她還能去哪兒?不過就是味津樓罷了。去了也好,若能提前撞上,倒也安心了。”


    想起這句話,岑江不禁歎了口氣,比以往更打起了三分精神,拍馬跟上鸞夙的車輦……


    待鸞夙一行到了味津樓,正值午時用飯的時辰。這間號稱“房州第一”的酒樓依舊高朋滿座,而那位半會說書半會算命的東方先生,也依舊舌燦蓮花地在台上說著段子。鸞夙原想尋個桌案坐下聽上一段,可惜今日東方先生所說的段子已然到了尾聲。衝著大堂裏一眾意猶未盡的叫好聲,鸞夙便知今日這段子必定有趣至極。


    鸞夙眼看著東方先生又拿著一個盤子挨個向每一桌的客人討賞,便也站著不動,待他走到自己跟前,才盈盈一笑,道:“東方先生,許久不見。”


    東方抬起頭來,用那隻未瞎的眼睛打量鸞夙,隻看了一眼便認出她是誰,遂笑道:“姑娘好,果然是許久未見了。既來之,何不入座?”


    鸞夙一雙清眸四處看了看,笑迴:“我來得晚了,沒尋到坐處。”


    東方哈哈一笑:“姑娘若不嫌棄,便讓在下為您尋個拚桌如何?”


    鸞夙知曉眼前的說書人已被聶沛涵收為己用,便也不客氣,點頭道:“如此,有勞東方先生了。”


    東方略微頷首示意,又在堂子裏四下一望,視線最終落定在靠窗的一處,便過去與那桌客人說了些話,再迴來時,已笑道:“姑娘請入座吧。”


    鸞夙也不客氣,攜著江卿華走過去與人拚桌,迴首再看跟來的岑江,卻不知去了何處,唯有幾名臉生的侍衛侯在樓梯口處。鸞夙倒也不甚在意,坐定之後對同桌的客人道謝:“多謝尊駕。”


    “出門在外,與人方便亦是與己方便,姑娘不必客氣。”入耳的聲音十分洪亮矯健,卻也能聽出來是上了年紀。鸞夙隻覺那聲音威嚴之中帶著和藹,卻又令人十分敬畏。她不由抬眸打量起同桌之人。


    一老一少。少的看著年紀也不小,足有三十出頭,眉清目秀,斯斯文文;而年紀大的約莫五六十歲,鶴發白胡,不怒自威,一雙鳳目雖染著滄桑痕跡,卻能看出幾分銳利與明滅。鸞夙隻覺老者的一雙鳳目有些眼熟,心中忽然掠過什麽念頭,然而這念頭消失得太快,她沒有來得及抓住。


    約莫是孕中多慮吧?鸞夙自嘲地搖了搖頭,再看眼前這位老者。方才答話的,正是此人。鸞夙從前在聞香苑閱人無數,隻一眼便看出這老者非富即貴。想來也是,味津樓乃是房州數一數二的酒樓,若是沒有幾個身價,誰又能來饕餮一頓呢?


    鸞夙便點頭再次道謝:“多謝尊駕。”言罷又指了指一旁的江卿華:“這是舍妹。”


    江卿華仿佛是出門在外忘了規矩,聽聞鸞夙的介紹,也沒有尊老客套之意,麵上一派怯懦之姿,並不出言見禮,倒是令鸞夙有些詫異。然而那老者卻不甚在意,隻淡淡瞥了江卿華一眼,沒有多說什麽。


    鸞夙隻覺有些尷尬,又對老者笑道:“舍妹甚少出門,不懂世麵,尊駕莫怪。”


    老者擺了擺手,表示無妨,便自顧自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此時但見說書的東方先生仍在一旁站著,鸞夙有些奇怪,笑問:“怎得?東方先生要親自伺候點菜嗎?”


    東方嘿嘿一笑:“姑娘還真說中了,您兩年未曾光顧,倒是出了幾道新菜品,就連慕王殿下及其側妃也很喜歡,姑娘大可嚐嚐。”


    鸞夙聞言不由一怔,無意識地看向江卿華,見她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這才笑了起來:“大約是世人以訛傳訛,慕王殿下日理萬機,其側妃亦出自高門,又豈會時常光顧這酒樓?東方先生莫不是想錢想瘋了?”


    說是這樣說,鸞夙到底還是由著東方給自己介紹了幾個素淡的菜式,還不忘交代少放些油水。待東方去廚房傳菜完畢,鸞夙又將他招唿來,笑道:“不瞞先生,我今日前來,是希望先生再為我算上一卦。”


    鸞夙知曉東方如今已被聶沛涵收入麾下,便有心通過這算命之法,捎話給聶沛涵,轉達她的意思。


    東方看了一眼同桌的一老一少,尷尬迴道:“姑娘,算卦一事講求個私密,眼下恐怕不大方便吧?”


    鸞夙也不是真心求卦算命,不過是想讓他做個傳聲筒,便擺擺手道:“無妨,我命由我,不講俗禮。”


    東方沉吟須臾,才漸漸變得嚴肅起來,問道:“姑娘想問什麽?”


    鸞夙眸中帶著幾分期許,先是看了看身側的江卿華,又看了看對座的一老一少,才淡淡相問:“還請先生如實相告,我何時才能等到我要等的人?”


    東方毫不顧忌地看了鸞夙半晌,又掐指算了算,才用手指沾著杯中茶水在案上寫下七個字:“不如憐取眼前人。”


    五月的炙陽透過窗戶照射進來,隻一眨眼的功夫,已將案上這七個大字烤得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好一個“不如憐取眼前人”!鸞夙眸中立時染上落寞的自嘲。她要憐取誰?誰又在她眼前了?如今她眼裏唯有臣暄一個,那是否意味著,她的選擇是對的?


    可鸞夙知曉東方不是這個意思,他是聶沛涵的門客,所指的“眼前人”,必定是房州的主人、煙嵐城的王。鸞夙看著恢複如常的桌麵,明明那七個大字已然消散,她卻覺得如此深刻。


    不知為何,鸞夙的眼中忽然儲了淚。她想要哭,卻又不知該為誰而哭,從何哭起。


    這將落未落的眼淚,令鸞夙發覺自己對臣暄的思念之情又加深了幾分。她抬起一雙霧蒙蒙的眸子,看向東方低聲道:“東方先生還未迴答我的問題。”


    東方沉默片刻,才輕輕搖了搖頭:“姑娘何必如此執著?就卦象來看,您要等的人,短期之內有血光之災,抽不得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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