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時令,正值一年最冷的氣候。臨近年關,黎都雖然剛易新主,倒也逐漸熱鬧起來。畢竟是中天帝臣往稱帝以來的第一個年歲,自然要辦得喜慶兼且節儉。隻是這喜慶、節儉的分寸如何拿捏、如何平衡,鸞夙以為十分微妙。


    所幸臣暄應是個中能手。


    自臘月初三臣暄與她說過那番掏心之語後,他又變得忙碌起來,整整十日未再來過。他不來倒也好,若來得勤了,鸞夙隻會覺得別扭。


    她不曉得他們如今到底算是什麽關係。


    若說是鴛伴愛侶,他們從未有過濃情蜜意,何況如今彼此身份懸殊;若說是會心知交,他們卻有一絲曖昧,至少臣暄對她的心思,並不僅僅止於相交……


    便讓她與他暫且這樣拖下去吧。鸞夙有些消極地想,也許拖著拖著,有朝一日,臣暄便會釋懷放手,抑或是她終被這番深情打動。總是要有一方先從這曖昧微妙的關係之中抽身而出。不是他,便是她。


    鸞夙自問並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否則從前也不會快刀斬斷與聶沛涵的牽扯。可一旦與她牽扯的對象從聶沛涵變成了臣暄……麵對他的嗬護寵溺、兩年執著,她便沒那麽堅定了。有些傷人的話,她實難說出口。


    何況如今周會波尚未擒獲。


    每每想起此事,鸞夙總是唉聲歎氣。墜娘一一看在眼中,卻也不知當如何開解,隻怕自己說多錯多,再教鸞夙對臣暄生出反感情緒。


    “時值年關,你日日一副愁眉苦臉是給誰看呢?我要出去采買年貨,你去不去?”墜娘索性岔開話題。


    “采買年貨?也好。如今外頭的秩序漸漸恢複,是該出去看看了。”鸞夙果然被轉移了視線,進屋裹上狐裘披風,同墜娘一道上了街。


    鸞夙知曉那些侍衛們在暗處跟著,卻隻作未聞,與墜娘從東大街逛到西大街,采買的食材、布匹、胭脂水粉足足夠一年所用。


    “不是自己的銀子,花著不覺得心疼。”鸞夙瞧著一車貨物,掩麵輕笑。她的積蓄早已在秋風渡口燒光了,此後一直入不敷出。今日采辦的東西都是墜娘掏的銀錢,其實不止今日,她們二人在“覓滄海”吃穿用度的日常開銷,皆不是出自鸞夙之手。至於那些銀錢從何處而來,她也不欲細究。


    “我攢下的老本都被你花光了。”墜娘就著鸞夙的話笑道。對方既裝聾作啞,她也不會去主動挑明。左右臣暄曾交代過,鸞夙若是不問,她便不說;鸞夙若問了,也不必刻意隱瞞。


    “迴去吧!著實累壞了。”鸞夙瞧了瞧天色,與墜娘一道原路返迴。二人並未乘車,隻雇了個小廝推著一車年貨跟著。一路說說笑笑,時辰倒也過得極快。


    “怎得還沒到呢?咱們竟走了這樣遠?”鸞夙拭著額上薄汗,麵上隱有倦色。


    墜娘搖了搖頭,啐道:“去的時候不覺著遠,如今又喊著累。”言罷眼角飛快地瞥了東北方向一眼,再笑:“尚有一個岔路便到了,也不值當雇輛車輦來了。”


    鸞夙卻好似並未聽見墜娘的話,忽然斂去笑意,靜靜瞧著東北方向:“那人影好生眼熟,墜姨瞧瞧可是拂疏?”


    墜娘不動聲色再瞥了一眼:“我走得眼暈,瞧著身形是有些相似,不過應當不是。她如今怎還敢再迴來?”


    鸞夙沒有答話,微眯著清眸瞧了片刻,才斬釘截鐵道:“是她!”她看向墜娘,麵上已有些沉沉:“我人微言輕,想必請她不動,勞煩墜姨請她去‘覓滄海’坐坐。”


    墜娘抬眼看著東北角上那娉婷搖曳的水藍色身影,不禁在心中歎了口氣……


    *****


    “啪嗒”一聲輕響傳來,鸞夙將一杯熱茶擱在案上,望著那氤氳的熱氣問拂疏:“你迴黎都,殿下可知道?”


    “哪位殿下?”拂疏笑著端起熱茶捧在手中:“北邊兒這位?還是南邊兒那位?”


    鸞夙犀利地盯著她,沒有做聲。


    拂疏低眉吹了吹浮起的茶沫,啜上一口才慢慢迴道:“我的任務業已完成,此次迴來是向太子殿下複命的。”她放下茶盞,抬起頭來:“漕幫已破,北宣水域盡數收歸太子殿下手中。”


    雖說迄今北熙已易主數月,可鸞夙每每聽到“北宣”二字,仍會覺得不大習慣。然而她此刻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此上。


    拂疏方才說什麽?


    “此次迴來是向太子殿下複命的……”


    “漕幫已破,北宣水域盡數收歸太子殿下手中……”


    “殿下”的確有兩位,但放眼南北兩國,“太子殿下”尚且隻有臣暄一人。鸞夙不禁想起拂疏投靠聶沛涵之事,還有聶沛涵與漕幫的關係……


    電光火石之間,她已徹底明白過來——拂疏根本沒有叛變!她是受了臣暄的指派,刻意去接近聶沛涵的!


    想到此處,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拂疏,偏生對方卻目無波瀾,好似是默認了她的猜測。


    “原來如此……”鸞夙心中忽然湧出難以言說的滋味,低低歎道:“當日我還曾不齒聶沛涵所為……卻是我錯怪他了。”


    “怎會是錯怪?這固然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可慕王若無此意,我又如何能順利‘投靠’?”提起“慕王”二字時,拂疏目中分明閃過一絲狠戾。


    鸞夙將拂疏的表情看在眼中,忽然就靜默了下來。這一天,她曾預料到的,兩個不世之人,旗鼓相當,遲早會針鋒相對。隻是她私心裏一直自欺欺人,認為他們一在北、一在南,不應輕易起了衝突。隻是她忘記了,聶沛涵的勢力既然已伸到北邊,且還染指了水路,則臣暄作為北宣新主,又豈會坐視不理?


    難怪去年她在幽州與臣暄重逢時,隱晦提醒他拂疏叛變之事,他會是一副勝券在握的笑意……


    隻是鸞夙未曾料到,臣暄的這一步棋,竟會埋得這樣深。在他剛逃出黎都時,便已將拂疏指派過去了。而聶沛涵在漕幫花費的多年心血,就此瓦解……


    一時之間,鸞夙隻覺大為感歎,也不知心中到底是悲是喜。該為誰悲,該為誰喜。


    拂疏看著鸞夙的低落情緒,淡淡又道:“這兩年裏我也多少聽聞些你的事……你該慶幸自己早早離開了南熙,聶沛涵他就是個小人!無恥之輩!”


    小人?無恥之輩?鸞夙不曾想到拂疏竟會對聶沛涵這般評價。在她心中,聶沛涵行事雖詭異狠戾了些,卻還遠遠沒有如此不堪。她不禁有些驚疑地看向拂疏:“這話從何說起?”


    拂疏的眸光卻漸漸變得深沉起來,深沉之中又帶狠戾,最終化作了一絲絲不堪之語,將鸞夙一並帶入那一段不堪迴首的往事裏……


    “我奉了太子殿下之名去向聶沛涵示好,他也毫不猶疑收了我……卻借口我是北熙人,不願將我帶迴南熙,轉手便將我送給了漕幫幫主,用以籠絡人心……”


    拂疏忽然頓了聲,冷冷一笑:“豈知那幫主是個閹人,又將我轉手送給了漕幫二當家沙裘。”


    聽聞此言,鸞夙忽然想起在秋風渡招待她與聶沛涵的那名管事,態度恭謹,她記得正是喚作“老沙”,隻不知與這二當家沙裘可是同一人。


    她剛想起這人,又立刻被拂疏的話語打斷了思緒:“我們歡場出身,原就將貞潔拋諸腦後了的,更何況太子殿下這是看得起我,才派我去假意投誠聶沛涵……我心裏想著去漕幫便去吧,自己還是完璧之身,又是聶沛涵送來的,應能得沙裘幾分憐惜……可他卻不信我是處子,當夜便尋了四個男人來……”


    拂疏沒有繼續說下去,語中甚至沒有一絲自憐自傷之意。可鸞夙聽著,心卻被死死揪了起來。


    “我怕什麽?我在歡場浸淫多年,早便將男人的心思摸透了。我一路睡上去,從漕幫最得勢的管事身上睡到沙裘的床榻……那時我便告訴自己,即便沒有太子殿下的指派,我也要為自己出這一口氣!我要滅了漕幫!”拂疏的情緒終於有了起伏,那樣恨,那樣狠,那樣的毀滅。


    “沙裘迷戀我的身體,卻又厭棄我的身份和不潔之軀……你一定想不到他是如何折磨我的……若不是為了這一口氣,我早不知死了多少迴……是以漕幫歸降的那一日,我親手閹了沙裘,還斬了他的雙手雙腳,挖了他一雙眼珠子。”


    聽到此處,鸞夙已是幾欲落淚,卻又怕被拂疏看去,遂強忍道:“都過去了……你色藝雙全,平安歸來,大可尋個好人家重新開始。”


    誰知拂疏聽聞此言,忽然無聲地解開了衣衫領襟,順著香肩緩緩下撥。鸞夙不明其意,隻得在一旁看著,在看到拂疏光裸的胸乳時,她立時明白過來。


    拂疏左乳之上,赫然刻著“淫賤”二字,字跡褐黑,嵌入血肉,想來時間已久,是終身也去不掉了。


    拂疏看著鸞夙閃過的不忍之色,目中滿是不甘之恨:“你以為我不想嫁人?我比誰都想脫籍從良……可我沒得選擇。我胸前這兩個字,試問天下間哪個男人瞧見會痛快了?又如何能心無芥蒂地與我行魚水之歡?!”


    這一段話,拂疏說得如此悲涼,鸞夙幾乎再難自抑。她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哭,免得徒惹拂疏難受。她終是忍住了,然而拂疏卻沒能忍住。


    拂疏將半褪的衣衫重新穿好,抬手拭去麵上淚痕:“鸞夙,我不知道你成天在哀怨什麽,你總是自苦落入風塵,傷春悲秋。可與我相比呢?你雖自幼慘遭家變,我卻連父母是誰都不認得;你是身嬌肉貴,我卻早已不知睡過多少男人了……”


    拂疏逐漸變得激動起來,指著鸞夙高聲質問:“你何其有幸,能得太子殿下體貼垂憐……可你憑什麽?鸞夙你憑什麽!當初墜媽媽明明選的是我!她苦心栽培的是我!若不是你搶了我的恩澤,我又怎會落到如今這等地步?!”


    “我不甘心!鸞夙,我哪裏比不上你?我不比你美?不比你性情溫柔?太子為何要派我去算計聶沛涵,聶沛涵又為何要將我轉送漕幫?!”


    拂疏忽然站起身來大拍桌案,一雙美目狠狠看向鸞夙。她一字一句問得擲地有聲,鸞夙卻一句也答不上來。


    鸞夙張了張口,想要解釋幾句,可事到如今,她又無話可說。她知道,無論她說些什麽,她與拂疏的心結,是再也解不開了……


    該怪誰呢?若說是怪臣暄,可臣暄隻是派了拂疏去投誠聶沛涵;若說是怪聶沛涵,他信不過拂疏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當初在黎都,臣暄不過是假意與拂疏親近了幾日,自己便擺出一副吃味的樣子……臣暄將拂疏送出去,誰又能篤定與自己沒有半分幹係呢?


    拂疏恨她是應當的。說到底,的確是她毀了她的前程。


    鸞夙深深吸了吸鼻子,將那酸澀之意強忍迴去。她抬首瞧著立在案前勃然大怒的拂疏,無比誠懇地道:“你說得對,是我欠了你的……你想我做些什麽,隻要能教你好受一些,我必當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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