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鸞夙主動提及的援手,拂疏忽然笑了,笑得那樣淒美,那樣安慰。


    她緩緩坐迴案前,摸了摸早已涼透的冷茶,仿佛方才的不甘與恨意從未出現過:“有件事你大約尚不知曉,當時你跟著聶沛涵前往秋風渡,我是與你們前後腳啟程趕往漕幫。是以你們遇上聶沛鴻的事,我第二日便知曉了,且還設法稟告了太子殿下。”


    拂疏也不顧茶已冰冷,端起杯子再啜飲一口:“太子殿下尋到聶沛鴻時,他已在水裏泡得半死不活,幾乎沒有用刑,問什麽說什麽……後來我聽聞,殿下問出了你在秋風渡口相救聶沛涵的事,當夜便喝了許多酒……”


    拂疏苦笑著搖了搖頭:“那時我才知道,殿下對你做戲是假,動情是真……”她忽然站起身來,看向門外:“今日我來,隻盼著你看在從前姐妹一場,能為我尋個活路。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求人不求人了,若是殿下放我自生自滅,隻怕我也活不成;若是殿下怪罪下來……於我而言死也是一種解脫吧。”


    拂疏從前是何等嬌柔溫順、八麵玲瓏,然而此刻,鸞夙隻能在她麵上看到心如死灰……還有寒徹心扉的冷豔。


    是嗬,她如今這副模樣,早已沒了生存的勇氣。要麽替她求個生路,要麽惹怒臣暄賜死她。拂疏必定也怕餘生會生不如死,是以才會特意來尋她。


    鸞夙利索地應下此事:“我答應你,自當盡力而為。”


    拂疏最後看了鸞夙一眼:“我不會謝你,這是你欠我的。”言罷兀自出了門……


    *****


    拂疏走後,鸞夙終是忍不住哭了出來,大約是近來憋屈得太過難受,又想起拂疏的這番遭遇,才終於尋到一個借口宣泄出來。


    也不知究竟哭了多久,她竟俯在案上睡了過去。再醒來時,窗外已是星夜時分。鸞夙起身洗了把臉,眼睛仍舊紅紅的,正待隨意弄些吃食,臣暄卻披星戴月地趕了過來。


    他顯然瞧出了鸞夙的低落情緒,卻隻是笑道:“白日裏實在抽不開身,隻好晚上來討你一碟子宵夜吃。”


    鸞夙見到臣暄卻是心底一沉。她想起了拂疏,她覺得從前想象中的臣暄就此破碎,那一直猶豫著不忍說出口的話語也終究是忍不下去。


    如若臣暄當真愛重她,應是不會強她所難。


    鸞夙想了想,到底還是下了決心,麵上卻道:“恰好我今日出去采辦年貨,迴來補了一覺,也沒吃呢!要是殿下不嫌棄,那便嚐嚐我的手藝如何?”


    臣暄淡笑頷首:“求之不得。”言罷又帶著幾分調侃語氣:“夙夙願意為我洗手做羹湯了?”


    鸞夙立時紅著臉啐道:“殿下如今乃一國儲君,怎還這樣不正經!我去廚房瞧瞧。”言罷已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臣暄看著鸞夙的背影,故意大笑起來,直到瞧見她出了內院,才緩緩斂去麵上笑意,冷著臉招來墜娘問話:“今日可有什麽人來見過她?”


    想是這兩年在軍中磨礪的緣故,臣暄的氣質愈加硬朗起來,直懾得墜娘有些忐忑。她雖心疼拂疏,卻到底不敢隱瞞,隻得如實迴道:“路上偶遇拂疏,兩人在屋裏坐了一會……屬下並未入內相陪。”


    臣暄若有所思地瞧了墜娘片刻,仔細迴味了她那句“屬下並未入內相陪”,半晌才輕歎一聲:“如今鸞夙孑然一身,你與她有些情分,以後便留下陪她吧。讓拂疏迴去接管聞香苑,但你須交代清楚,不能再教她得寸進尺。”


    墜娘心中的石頭驟然落地,語中也帶了幾分感激之情:“屬下替拂疏謝過殿下。”


    臣暄“嗯”了一聲:“她在廚房,你去看看。再溫壺酒來。”


    *****


    “前次與殿下對飲,還是去年在幽州夜宴上,算來已有一年之久了。”鸞夙邊說邊為臣暄斟滿酒杯。


    “何止一年。我記得郇明去閔州大營自薦時,還是秋季。”臣暄握著熱燙的酒杯低低笑道:“足足十五個月了。”


    “難為殿下還記得。”鸞夙握著酒壺的手稍稍一頓。


    臣暄夾了一筷子素菜放入口中,麵上露出美味的讚許,話中卻是問道:“過了年,夙夙可是十九了?”


    “是十九了。”鸞夙明明沒有喝酒,目光卻有些迷離起來:“我十六歲掛牌,如今想來那日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她眸光漸漸閃得清麗,語中似在提醒臣暄:“轉眼我與殿下相識已近三載光景了。”


    她與他之間,“三載”是個劫數。


    臣暄握著酒杯,沒有做聲。


    鸞夙見狀又道:“我在聞香苑……承蒙照拂八載,說來倒沒有幾個親近之人,除卻墜姨與朗星,隻怕唯有與拂疏算是相熟了。”


    鸞夙在心中斟酌著要如何說出拂疏的事,耳中卻忽聽臣暄道:“我欲將聞香苑交給拂疏打理。”


    鸞夙倏然看向臣暄,目中波光淋漓,好似一片幽深湖泊。


    臣暄卻隻是淺淺一笑:“聞香苑在黎都的關係錯綜複雜,如今父皇初出登基,還須得倚仗聞香苑打探消息,掩人耳目……我思來想去,容墜年事已高,恐怕力不從心……拂疏得容墜教導多年,應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原來他都知道了。鸞夙心底有些苦澀,卻又替拂疏感到慶幸。聞香苑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她如今是不能嫁人了,若是做了掌事媽媽,與從前的姐妹聚在一起,心裏也算有個指望。再者聞香苑日進鬥金,拂疏手裏也會寬鬆些,即便日後關門大吉,她也能攢些積蓄養老。


    臣暄明明可以借此機會賣她的人情,可他沒有,不僅沒有,還刻意道明是他自己的選擇。鸞夙不禁感歎他的體貼善意,執起杯子由衷地道:“我替拂疏謝過殿下。”


    臣暄與鸞夙碰了杯:“今日一個兩個都來謝我。”言罷笑著一飲而盡。


    喝過這一杯酒,屋內的氣氛又靜默下來。臣暄眼底明明存著笑,可鸞夙卻無端覺得他的情緒有些低落。


    越是這樣,鸞夙越找不到話題,又不想與他繼續這樣自欺欺人,隻得開口問道:“周會波的事……殿下可有線索?”


    臣暄的眸光映著燭火,又添了幾分落寞與失意:“郇明已去查探,已有些線索……夙夙急了?”


    “隻是問問罷了,”鸞夙迴道,“心裏日日裝著這件事,不大好受。”


    臣暄似有所指地笑了笑:“你心裏從來藏不住事。”


    鸞夙幹笑地輕咳一聲,才又道:“殿下可還記得咱們曾在聞香苑喝過一次酒?”她怕臣暄記不得,頓了一聲又補充:“第二日我便傷風了。”


    他怎會不記得?事實上那一日的情形他永遠都忘不了。燭火裏的春藥,鸞夙嬌弱的身軀,直到今日,他還會時不時想起,再質疑自己當初是如何能忍住不去碰她。


    臣暄不禁噙了笑:“自然記得。”


    “猶記得那日我敬了殿下三杯酒。”鸞夙看向臣暄,似在迴想:“一願殿下擺脫束縛,二願殿下得償所願,三願殿下……”


    “三願什麽?”臣暄毫不掩飾地看向鸞夙。他記得清清楚楚,當日她隻說了前兩個祝辭,第三句尚未出口,她便抵擋不住藥勁,神誌不清了。


    鸞夙卻兀自笑道:“三願殿下子孫綿延、香火永繼!”


    臣暄忽然想起了原歧臨死前的詛咒,遂自嘲地笑了笑:“夙夙越發會說話了。”


    這已是暗指她從前沒說過這句話了。鸞夙聲色不動,徐徐為臣暄添了酒:“這頭兩個願望,殿下皆已實現,如今就差第三個了。”她手執酒壺想了想:“殿下也對我說過三個祝願。”


    臣暄執著杯子看著她。


    鸞夙刻意避開他的目光,隻裝作努力迴憶的模樣:“當日殿下說,一願我大仇得報,二願我紅顏永駐,三願我早覓良人……紅顏永駐大約是虛妄一場,如今我隻盼著承了殿下吉言,能早日覓得良人。”


    她笑著將自己的酒杯斟滿,端起杯子敬向臣暄:“多謝殿下為我淩府滿門討了說法,了卻我心中夙願。”


    臣暄執著酒杯巋然不動:“然後呢?夙夙要去覓你的良人嗎?”


    鸞夙依舊不看臣暄,隻麵上笑道:“那要看殿下何時能擒迴周會波了。”


    “我若擒了周會波……你真的要走?”臣暄手中的酒水漾出一絲漣漪。


    鸞夙輕輕“嗯”了一聲:“再有大半年我與殿下的三年之約便會到期,屆時殿下定已擒獲周會波。況且我瞧著如今北宣漸趨平穩,我也沒有理由再繼續叨擾下去了。”


    臣暄執杯的手終是抖了一抖,斟滿的酒水便隨之灑出幾滴:“是因為拂疏的事?你在怨我?”


    “不是怨,”鸞夙搖了搖頭,“是怕。這權勢紛爭太過複雜,我已為此滿門抄斬,還有殿下與慕王……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寧願誰都不選,隻是不願再卷進去了。”她抬起眸來打量他:“殿下能理解我嗎?”


    臣暄微微闔上雙目:“能。”


    “那殿下願意放手嗎?”她再低低相問。


    臣暄緩緩睜開雙目,就著搖曳燭火打量鸞夙。許是因為喝了酒,她今夜的容顏分外嬌媚,若不是方才她的那番話刺中了他,他想他定會迷醉在這旖旎的氛圍之中,醉倒在她的如花笑靨裏。


    可眼下……


    臣暄唯有定定看著她迴道:“好。”


    她問他是否願意放手,他不願意,但也不忍強迫她,是以隻能迴她一個“好”字。


    她在他麵前說話從來都是肆無忌憚,即便他如今貴為北宣太子,她也至多將稱唿從“世子”改口為“殿下”,態度並沒有恭謹幾分。這讓他篤定她親近他、依賴他,而他也享受著被她信任與依賴的感覺,即便他上陣殺敵,與她分隔久遠,他也能感受到那份千裏之外的依賴。


    可今日,他忽然覺得她長大了,不再是從前那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了。她即將十九,平常這個年紀的女子,已然為人母了。她如今雖然仍是完璧之身,可心性到底成熟了起來。


    事到如今,她已不再需要他。他怕的就是這一天,他不被她繼續依賴下去。她從不會低聲下氣地與他說話,可今日她卻祈求他放她走,語中滿是試探和小心翼翼,他無法拒絕。


    臣暄忽然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隻覺這一杯再沒了往日的香醇,入口是如此苦澀。


    “為了報答殿下的恩情,我願將龍脈的秘密如實相告。”鸞夙已想得通透,臣暄是她的恩人,不僅護著她免遭歡場荼毒,還為她報了家仇,如今又要為淩府翻案。她的確是要報答他的,既不能以身相許,她最後的憑借唯有龍脈了。


    臣暄聞言沒有任何反應,隻望著手中空蕩蕩的酒杯出神。鸞夙以為他沒有聽清,遂又重複了一遍:“我願將龍脈的秘密如實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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