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臣暄這一番挽留,鸞夙隻得在黎都城西暫且歇了腳。這一次臣暄為她置備的園子並不華麗敞闊,反是幽靜精巧,倒也頗合鸞夙的心意……隻除了這園子的名字——“覓滄海”。


    不由教她想起了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鸞夙猜臣暄是故意為之。


    她知曉他此刻正值整肅之時,想北熙經曆兩年戰亂,雖說江山已然易主,可後續事務紛繁複雜,臣暄作為鎮國王獨子,毫無疑問要擔起重責。隻是鸞夙未曾想到,這一等,她竟等了他三個月。


    時令由秋入冬,這三個月裏,北熙又發生了幾件大事:


    九月,鎮國王臣往登基稱帝,定國號為“宣”,改元“中天”,時稱“北宣”,自此北熙王朝覆滅。北宣定都黎都,中天帝臣往大赦天下,冊封獨子臣暄為太子,義子臣朗為靖侯;


    十月,北宣太子臣暄親自帶兵追擊原氏餘孽,一舉殲滅原歧親信及出逃九族;


    十一月,中天帝臣往著手重建北宣諸事,頒下法令免去四州百姓一年賦稅,清洗朝堂。


    而待到臣暄凱旋黎都,舉城共迎,已是這一年的臘月初。


    世人都道,中天帝臣往不過是在為太子臣暄鋪路。無論是將國號定為“宣”,亦或是中天帝改元“如日中天”,無不在明裏暗裏突出了那個“暄”字——中天帝想將開國功績留予臣暄,教愛子名垂史冊。


    在鸞夙與臣往有過幾麵之緣後,她認為世人所言不無道理。中天帝臣往,對其獨生愛子可謂嚴慈有加、籌謀甚遠。


    不過出乎鸞夙意料之外,臣暄竟會在迴城的第二日便來看她。當時她正裹著披風坐在廊下發呆,甫一瞧見門口立著個白色身影,還道是自己花了眼。


    再定睛細瞧,來人已頗為悠閑地邁步而入,眸中帶著幾分笑意,也不知已在門外看了她多久。


    鸞夙起身想要稱“世子”,話到嘴邊又改為“殿下”,她勉強扯出一絲微笑,可不知為何,卻自覺笑不出來。


    臣暄身後還跟著宋宇,一襲素白衣衫看似尋常,唯有卓絕於人的氣質、和腰間懸掛的珠玉能泄露其尊貴出身。他不緊不慢行至廊下,看著鸞夙淺淺笑道:“夙夙見了我,怎得笑比哭還要難看?”


    鸞夙順著他的話撇了撇嘴,將隱藏在心底的那份莫名滋味揮散開去。


    在離啟別殤之事上,她向來覺得臣暄與旁人大不相同。


    旁人若是與故人久別重逢,大約都會唏噓一番,迴首往事兼且問候。而臣暄從不為之。無論是她掛牌之日知曉他的真實身份,還是去年八月在幽州夜宴上再見,亦或是今日他的不期而至……彼此重逢的那一刻,臣暄從來都是淡淡笑望著她,不問過去,亦不煽情。


    反之,旁人若與故人離別,大約都會無語凝噎,盡量抹去離愁別緒。而臣暄卻會刻意渲染。在聞香苑養傷時他要求她跟他走,逃出黎都時他立下三年約定,他帶兵北上前烙下纏綿一吻……彼此分離之時,臣暄總是一派情意綿綿,仿佛要將他的言行、模樣鐫刻在她腦海最深處。


    他一直都做得不錯,將她的心思摸得通通透透。許是因為彼此離別之際太過深刻,才教鸞夙覺得與他的每一次重逢,皆如潺潺流水劃過心扉,彼時他給她的感覺,她總是難以忘懷。


    鸞夙眼瞧著白衣身影行至麵前,才迴過神來,解釋了自己的失態:“殿下逢戰必捷,所向披靡,教我懾住了。”


    臣暄眼中盈滿打趣的笑意,俯身貼近鸞夙的耳畔,語氣輕柔且帶著誘惑:“你讚我讚得好聽,再說一遍。”


    鸞夙隻覺周身發麻,連忙後退一步:“殿下如今身份貴重,言行當為天下表率才是。”


    “難道我如今言行失當了?”臣暄挑眉笑問。


    鸞夙大感無奈。


    臣暄見狀笑出聲來,抬首緊了緊鸞夙肩上的披風,道:“黎都漸寒,怎得不迴屋去?”


    鸞夙搖了搖頭:“並不覺冷。”


    “你不覺冷,我可覺得心疼,”臣暄自然而然攬過鸞夙腰身,半哄半勸半調侃地將她送迴了屋內。


    墜娘和宋宇早已不知所蹤,可進了屋子,鸞夙卻忽然局促起來,那些準備了三個月的話,不知該如何說起。想了想,終是咬牙起了頭:“殿下何時立妃?”


    臣暄麵色不變:“夙夙想我立誰?”


    鸞夙垂了眸:“自然是溫婉可人的大家閨秀,日後堪為母儀天下。”


    “溫婉可人的大家閨秀……”臣暄喃喃重複,麵上露出自嘲的笑意:“你我三月未見,我剛迴黎都,你便對我說這些?怎得比朝中的老頑固們還要著急?”


    臣暄甚少有這樣犀利相問的時候,鸞夙隻覺事先打好的腹稿再也說不出口,唯有從腰間取出那枚白如凝脂、毫無瑕疵的玉佩,無言送迴。


    她聽到臣暄重重地歎了口氣,那聲音帶著她從未明了的失意:“早知如此,我不如不來。”


    鸞夙隻覺掌心的玉佩再沒了溫潤觸感,貼著她的微涼指尖,險要從手中滑落墜地:“如今淩府大仇得報,鸞夙在黎都再無記掛,還望殿下放我歸去吧。”


    她忽然想起了聶沛涵。不知為何,她從不敢在聶沛涵麵前這樣直白地道出離別之意,是以才會留下一紙信箋;而麵對臣暄,她從來都覺得坦然,不必在他麵前隱藏任何情緒。


    臣暄的麵色此刻已然沉到極點,鸞夙知道自己惹惱了他,可這一天,他們彼此都應清楚,遲早要麵對,避無可避。


    “夙夙不守信了,”她聽聞他淡淡斥道,“此離三年之約,尚有一年之遙。”


    “可我等不及了,”鸞夙坦白迴道,“殿下明知你我身份相去甚遠,如今你是天潢貴胄,而我曾墮入風塵,又如何能走到一起?”她別過臉去,唯恐他瞧見她的悲傷:“殿下從不自欺欺人,這一次也不該如此。”


    臣暄沉默了半晌:“你的身份從不是問題。我會為淩相翻案,請父皇追授他為太子太傅……何況他與丁將軍師出同門,這稱號當是受之無愧。”他認真地看向她:“夙夙屆時便是淩相千金、太傅之女,難道還不行嗎?”


    鸞夙雙眸微闔,決絕地搖頭:“我在風月場中浸淫多年,恩客百千,雖說未有肌膚之親,卻也是聲名在外了。即便殿下願意為我恢複淩芸之名,我自己也無顏受之,怕是要為父親抹黑了……還是讓我繼續做鸞夙吧。”


    臣暄看向鸞夙,仍舊重複了方才那句問話:“既然如此,夙夙想我立誰為妃?”


    “聖上初登大位,理應借此機會安撫重臣之心,為殿下娶幾位秀外慧中的妃子。”鸞夙由衷地道。


    臣暄苦笑迴歎:“我記得我對你說過,我與聶沛涵不同。姻緣之事,實難違心。”


    若說半分也不動容,絕對是自欺欺人。鸞夙語中帶著幾分不舍的哽咽:“殿下是恣意之人,不願違心,我卻怕殿下有朝一日追悔莫及。”


    “我都不怕,你怕什麽?”她聽到他略帶嘲諷的質問。


    鸞夙忽然發覺,自己向來自詡伶牙俐齒,可在麵對臣暄與聶沛涵時,卻從未占過上風。即便偶爾勝了,也是他們讓著她。好比此刻,她實在無言以對了。


    臣暄見她已有彷徨之意,再勸道:“如今黎都之外餘孽未清,並不安全,你孤身在外,我不放心。即便要走,也再等一等吧。”


    他似是無奈,又似妥協:“你不想進宮,我不勉強。隻是你我三年之約未至,我想你留下。否則即便你走了,我也不會甘心。”


    鸞夙緊緊握著手中玉佩,指甲幾乎要嵌入肉中。


    臣暄見狀再低低哄道:“雖說原歧已死,然周會波卻逃了出去。說來他才是害死淩相的幕後黑手,夙夙難道要就此作罷?”


    周會波……鸞夙聞言緊咬下唇。是啊,她幾乎要忘了,是周會波向原歧進獻讒言,才間接害死了父親淩恪。這其中有何內情,的確值得探究一番。畢竟她身負龍脈,若是周會波不除,她亦難以走得安心。


    臣暄每每總能猜中她的心事。他說得半點沒錯,若是擒不到周會波,若是不問出他陷害淩府的緣故,她餘生仍是寢食難安。


    鸞夙不禁想起去年在幽州與臣暄重逢時,他曾提過要帶她去見時為鎮國王的父親臣往,被她一口迴絕;然而最後,他還是哄著她去見了,不過是拿了朗星和墜娘當幌子。


    而如今,自己分明是無比堅定欲離開黎都,卻還是被他這一番話給動搖了主意。


    他故技重施,她卻屢屢上鉤。


    不得不說,以退為進之事,臣暄深諳此道。


    然而若就此留下,那龍脈秘密必將成為他們彼此之間的一個負擔。正如同她與聶沛涵。這個疙瘩倘若解不開,莫要說與臣暄攜手一生,隻怕便是做個知交好友,她也會耿耿於懷。


    試想臣暄父子明明早已知曉此事,可為何臣暄從不問她?天下逐鹿之人皆對龍脈趨之若鶩,她不信他不想要。既然他已走到這一步,成了北宣新主,又怎會不對龍脈動心?


    “若是我說,我欲以龍脈地圖換得己身自由,殿下可會放我離去?”鸞夙的這一問,她自以為半是真心,半是試探。


    臣暄聞言卻深深蹙眉,語中是鸞夙從未聽過的嚴肅與惱怒:“這句話你以後不許再提。”


    鸞夙隻覺心中一揪,仍不死心:“殿下如今尚不知曉龍脈到底為何物,若是我說出來,隻怕殿下便不會拒絕得如此痛快了。”


    臣暄卻是麵色漸冷,看向鸞夙的眸光之中分明帶著十足的坦蕩:“你不用說出來,龍脈到底是何物,我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若是哪日我想知道了,自會問你。我若不問,


    那龍脈於我而言便如無物。隻要不落入有心人之手,即便就此永遠掩埋,也未嚐不可。”


    臣暄麵上又帶了幾分嘲諷,然更多的卻是自負:“龍脈是大熙王朝的龍脈,與我新朝何幹?它若當真如此有用,大熙豈會分崩?北熙豈會易主?可見龍脈之物,不過是世人吹捧罷了。”


    他上前一步,握緊鸞夙攥著玉佩的雙手,語中那番意氣風發足以令天下貪欲之人羞愧:“我向來不信富貴有命。龍脈是死物,人才是活的。我父子二人沒有龍脈,照能問鼎北宣之主,可見天命之事,全賴人為……”


    鸞夙永不會忘卻這一日,這一景,還有景中那個如畫之人。隻因臣暄說了一句她從未聽過、今後亦不會再聽聞的狂妄之言。雖說狂妄,卻直擊她心中——


    “龍脈於我,得之,錦上添花;不得,無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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