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見過鎮國王臣往之後,鸞夙借口軍中男女之妨,當夜便趕迴了鄭城。臣暄並未多做挽留,也未詢問鎮國王與她交談的內容,隻派了朗星親自護送她迴去。


    想是臣暄吸取一年前聶沛涵“黃雀在後”的教訓,這一次鸞夙迴到住處發現周遭多了許多暗衛,直將這別院圍得有如鐵桶,刀槍不入。這也使得她暗自打定了主意,待見過墜娘之後便返迴幽州。


    此後一日,墜娘未至;


    第二日,墜娘未至;


    三日過後,墜娘仍未至……


    如此一連過了五日,鸞夙終有些焦慮起來。她日日獨自在這別院吃住,四處皆是侍衛把守,這番布置隱約令她覺得臣暄有“金屋藏嬌”的意思了。


    鸞夙不禁想起五日前她與鎮國王相見之事。當時她沒有應下鎮國王的求娶之請,鎮國王也並未因此為難於她,隻客氣了幾句,道是自家兒子不夠爭氣。鸞夙當時還對他父子二人的禮待與尊重頗感動容,誰成想如今卻又翻臉將她軟禁在此了。


    眼下郇明已拜入鎮國王麾下,他又樂見自己與臣暄玉成美事,鸞夙以為是不能再指望郇明來救她了。可若不指望他,她還能指望誰呢?難道要在此坐以待斃?


    一時之間,鸞夙隻覺大為憂慮。所幸她隻憂慮了五日,這邊廂質疑剛起,那邊廂臣暄已將墜娘送了來。


    再見墜娘,鸞夙很是傷感。她們不過分別一載,墜娘豈止蒼老一歲?想從前風華絕代的黎都容墜,如今瞧著不過是個尋常婦人罷了,雖說仍有幾分風韻,然麵上容光已大不如前。鸞夙深知她必是為當日中毒之事所累,心中也不禁起了愧意。


    墜娘倒是瞧不出傷感,歡喜地拉過鸞夙說東道西,卻獨獨不問她這一年在南熙的經曆。墜娘能忍著不問她,她卻不能不問墜娘:“墜姨為何不尋個好人家嫁了?難道要徒留鎮國王府中孤獨終老?”


    墜娘麵上閃過一絲落寞神色:“我這一生,隻對一人動過情,卻嫁不得他。”


    鸞夙有些疑惑:“他嫌棄墜姨出身?還是不願贖你脫離妓籍?”


    墜娘苦笑搖了搖頭:“我乃是鎮國王府中家奴出身,隻因幼時色相出眾,才被老王爺送去黎都謀事。”


    鸞夙有些恍然,老王爺?自然指的不是如今的鎮國王臣往,應是臣往之父,臣暄的祖父。而墜娘如今已功成身退,為何不能安然嫁人?隻怕是她的主子不欲她嫁人。此人必定不會是臣暄,事實上她還記得墜娘說過,臣暄曾有心放她出府。


    墜娘在鎮國王府中的主子唯有兩人,既非臣暄強留,那便隻能是……再聯想到墜娘“幼時色相出眾”這一句話,前幾日又見了鎮國王之風采……鸞夙已立時明白墜娘心係之人是誰,亦知曉她為何不願出府嫁人了。


    隻怕當日老王爺送她去黎都謀事,也是大有深意的,難保不是為了斬斷她與鎮國王的心思。


    墜娘說得對,她的確是不能嫁了“那人”的。先不說她在風月場中混跡二十餘年,豔名在外,即便“那人”不介意,兩人身份雲泥之別,又蹉跎到這般年紀,大約也失了那份心思了。況且聽臣暄所言,鎮國王對嫡妻百般尊重,隻怕也不願讓獨子失望吧。


    想到此處,鸞夙不禁唏噓感歎。如鎮國王這般身份地位,北熙江山不日在握,終究也有不得已的憾事。而她作為尋常女子,在這世間滄海一粟,又如何能事事遂心呢?


    如此一想,鸞夙倒也自覺安慰了些。


    “既見了墜姨,不日我便向世子告辭吧。”鸞夙淡淡道:“墜姨可願與我同去?咱們作伴可好?”終究是有過教養情分的,如今又知曉了墜娘的隱秘情事,鸞夙到底舍不得。


    墜娘笑著搖了搖頭:“你是我瞧著長大的,你的心思我再清楚不過。鸞夙,你以為世子會輕易舍下你?”


    果然如自己所料。鸞夙不禁臉色一沉:“世子若當真愛重我,應知我之所願。”


    墜娘苦笑:“若是旁的女子得了世子這份情意,隻怕會歡喜一世,唯有你避之不及。你可是不願卷入亂世漩渦?”


    “還是墜姨知我,”鸞夙承認,“勞煩墜姨將此話轉告世子殿下吧。”


    墜娘麵上浮起一絲無奈:“你當世子不知嗎?他為了你推拒與程國公的親事,難道你沒有半分動容?”


    鸞夙垂眸不語。


    墜娘見狀亦沉吟片刻,終是說道:“你可知我為何姍姍來遲?”墜娘不等鸞夙相問,已兀自答道:“這五日裏,我奉世子之命去置辦了一門親事。世子身邊有個侍女喚作半夏的,已在府裏侍奉多年,世子三日前將她嫁了。”


    “嫁了?”鸞夙不由想起五日前曾在臣暄營帳之內與之見過一麵,當日半夏的鋒芒她猶記在心,怎得不過短短五日功夫,那名喚半夏的女子便嫁了?


    墜娘徐徐歎了口氣:“她從前極得世子寵幸,人也知道分寸。府內皆以為世子會納了她,豈知世子卻忽然被宣召去了黎都……再迴來時,便不再與她親近了。”


    鸞夙不欲探究墜娘話中深意,隻得假作不知:“此事與我何幹?”


    墜娘細細看著鸞夙:“從前世子是風流成性的,身畔不乏紅顏知己,自從黎都迴來後,他便轉了性子,和外頭斷得幹幹淨淨……”


    鸞夙依舊垂著眼眸,打斷墜娘的話:“興許是他在黎都受製一載,人也曆練得成熟了,便不耽於男女之事。”


    “你說得在理,卻不免自欺欺人。”墜娘輕笑道:“五日前,世子忽然傳召於我,說是軍中有一員猛將求了半夏數次,他願玉成美事,命我好生籌辦。當日我人在閔州大營,已聽聞你曾來謁見王爺……如此你還覺得半夏的婚事與你無關?”


    鸞夙無法接下這話。


    墜娘想起她奉命為半夏籌辦婚事時,臣暄曾對她說過的話——“夙夙已然見過半夏,卻未表露分毫醋意,也不曾追問一句……越是如此,可見她心裏越是在意,半夏不能再留了。”


    墜娘神色感慨看向鸞夙:“世子為了教你心裏舒坦,連服侍多年的身邊人都送了出去,你還猶疑什麽?”


    “墜姨也是來為世子做說客的?”鸞夙麵上看不出神色。


    “皆是出自我一片真心,並非世子授意。”墜娘隻怕越描越黑,再惹得鸞夙反感,隻好住了嘴。


    鸞夙亦是沉默不語。


    兩人如此相對坐了半晌,墜娘才起了身,帶著幾分去意,再道:“我欲動之以情,隻盼著你能接受世子的心思……你既然這樣別扭,我也不瞞你了。世子不日將有攻堅一戰,你還是焚香禱告他能旗開得勝吧。”


    墜娘說得極為隱晦,卻教鸞夙聽得大為心驚:“墜娘此話何意?難道世子要親自征戰?”


    墜娘歎了口氣:“原是定下了二公子親往,世子隻須督戰即可。然如今二公子已與程國公訂下親事,王爺又如何能讓他去冒險?若是有個意外,對程家也不好交代。如此,隻得親點了世子。”


    從墜娘口中聽到“二公子”這個稱唿,不禁令鸞夙感慨造化弄人。從前朗星在墜娘手底下討生活,誰曾想有朝一日竟會反過來。


    然她卻心知墜娘所言非虛,若此役當真是攻堅之戰,則鎮國王問鼎北熙帝位指日可待。倘不是臣暄親自坐鎮,萬一麾下之人背信棄義,入了黎都自重為皇,他父子二人多年的心血便會付諸東流、功虧一簣。既已到了這性命攸關的一步,鎮國王臣往自然是要派臣暄去的。可臣暄是成是敗、是生是死,已非人力能左右了。


    鸞夙看著墜娘起身而出,心中隱隱酸楚起來……


    *****


    仿佛是為了印證墜娘所言,此後又過了十日,臣暄終是來了鄭城這座別院。


    風姿清俊,疏朗霽月,一襲銀光鎧甲襯得他分外出眾。鸞夙瞧著他這裝扮,很是驚異:“世子這是……”


    臣暄一改往日恣意淺笑,麵色分外凝重:“今日與夙夙一別,少則半載,多則一年,才得再見。”言罷哂笑一聲,沉沉又道:“亦或許,再不相見。”


    鸞夙聞言踉蹌一步,頭一次感到這份離別之情如此臨近。然而究竟是生離,亦或死別,唯有天地可知。


    臣暄見鸞夙麵有戚色,卻又淺笑:“有夙夙日夜為我祈福,此役定能旗開得勝。”


    鸞夙連忙斂去戚色,笑道:“世子定能入主黎都。我還等著去瞧瞧那序央宮,屆時世子可莫要忘了才好。”


    臣暄一襲鎧甲映著似笑非笑:“夙夙也莫要忘了咱們三年之約。”


    鸞夙麵上一怔,他如今征戰在即,她又如何能出言刺激他,遂頷首笑道:“自是記得,尚有兩年。”


    臣暄這才肆無忌憚笑了出來,襯的那銀光鎧甲亦黯然失色:“為了你這一句,我也當保重自身。”他反手握住鸞夙柔荑,語中盡是堅定之意:“父王籌謀多年,成敗看此一役。我身為人子理應盡此孝道,亦是為了踐你我當日之約。”


    鸞夙霎時鼻尖一酸:“我省得世子的心意。”


    “我知你最近在惱什麽,”臣暄鄭重對她道,“我從不為從前的風流韻事而懊悔。若無過往似錦繁花,又怎知哪一朵才是我所鍾愛?”


    鸞夙感受著指尖傳來的溫熱之意,隻覺前幾日對臣暄的著惱盡數散去,如今惟願他珍重自身,得勝凱旋。


    “能得夙夙一笑,此去征戰亦是無憾。”臣暄斂去似水柔情:“我若得勝,定然迎夙夙入序央宮親手斬下原歧首級,以此祭奠淩相之魂。”


    鸞夙大為動容,緊緊迴握臣暄的雙手,點頭迴道:“我等著世子。”


    臣暄這才緩緩鬆手,長舒一口氣:“今晨大軍已然征發,我存了私心,才折迴鄭城見你一麵。眼下還要趕迴去。此去經月,你有事可尋墜娘相商,父王亦會照看於你。若得捷報,我當紙筆傳意。”


    是嗬,又不是此去杳無音訊,他們還可以書信往來呢!鸞夙隻覺心裏好受了些,再看了一眼臣暄身後麵色焦急的宋宇,迴笑道:“快去吧,若再逗留,便趕不上大……”


    “軍”字尚未出口,鸞夙隻覺唇上忽然一熱,臣暄已鉗製住她的下頜,強勢落下深情一吻。鸞夙似是受了蠱惑,呆立原地,隻睜大一雙清眸瞧著臣暄朝著她的唇齒覆上去,待反應過來時,那溫熱之意已然消退。


    鸞夙隻覺心中有一物倏然碎裂,再難掩藏的悸動就此噴湧而出。臣暄的氣息仿佛還在齒間纏繞,撩起了她心中最後一絲離愁別緒。然而吻她的那個人卻未再流連於此,甚至沒有多說一句,毅然轉身邁步而去。


    鸞夙瞧著那堅挺筆直的背影漸行漸遠,唯覺今日的陽光如此刺目,竟耀得那鎧甲熠熠生輝,渲染了這一片濃濃秋意。


    分明是桂華瀲瀲的時節,可鸞夙恍然發現,她討厭這寂寞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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