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客廳內的燭火影綽搖曳,映在當世翻手為雲的兩位青年權貴眼中。那惺惺相惜的王者之交背後,到底還是藏了一個心照不宣的聘婷身姿,躲不開、避不過,必須開誠布公地一一言說。


    臣暄斂去風發笑容,緩緩鄭重開了口:“存曜姍姍來遲,並非不憐香惜玉,隻是戰事吃緊,無暇他顧。這五月裏勞煩殿下代為照料鸞夙,實在不勝感激。”


    終於從臣暄口中聽到那個名字,聶沛涵周身氣質霎時變得冷峻起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世子無暇惜花,本王隻好代勞。”


    臣暄麵色不變,隻淡淡問道:“殿下要扣人?”


    聶沛涵收迴淩厲目光,麵帶笑意:“扣了如何?不扣又如何?”


    臣暄聞言瞧了聶沛涵半晌,忽然問道:“殿下可知鸞夙的身世?”


    聶沛涵眸光微變一瞬,仍舊噙笑迴道:“自然知道。”


    臣暄卻笑了:“看來殿下尚且不知。”


    “她人在慕王府中,說與不說隻是早晚之事。”聶沛涵毫不示弱。


    臣暄麵色逐漸嚴肅,至此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傳聞慕王殿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今日卻知傳聞不可盡信。”


    聶沛涵迎頭反擊:“傳聞鎮國王世子風流倜儻、俯拾拈花,不想原來也是專情之人。”他最後用了一個“也”字,自己尚未發現,卻讓臣暄聽得眉頭一蹙。


    聶沛涵見臣暄不再說話,越發笑得誌在必得:“一不小心讓世子綠雲罩頂,的確非本王所願。隻是情愛滋味,嚐過才知,本王過往多年,實在無趣之極。”


    聽聞此言,臣暄的麵色又是一沉,卻又瞬間恢複自然,狀若無意地問了一句:“哦?隻不知存曜調教得如何?”


    聶沛涵麵露迴味神色:“不可謂不銷魂。”


    臣暄這才露出哂笑,語帶戲謔地嘲諷道:“原來在慕王殿下眼中,‘可望而不可及’便是銷魂真諦。”


    聶沛涵被他戳穿,倒也不覺尷尬,隻試探相問:“本王若不放人呢?”


    “存曜此來並不是請殿下放人,相反卻是請殿下再照料鸞夙一段時日。”臣暄坦白道明來意:“少則一年,多則兩年,存曜必來煙嵐城接她。”


    聶沛涵不解其意,心中說不出是喜是憂:“世子肯忍痛割愛?”


    臣暄浮起無奈之色:“如今北熙局勢緊張,已在攻堅階段,存曜前途未卜、生死不知,實難分神照顧於她。相反殿下雖在籌謀之中,但三五年內房州應是固若金湯,鸞夙安置在此,有殿下費心照料,臣暄才無後顧之憂。”


    聶沛涵沒有即刻應下這一要求,沉吟片刻再問道:“世子當真不怕綠雲罩頂?”


    “隻要殿下不怕功虧一簣。”


    “倘若本王出爾反爾、帶兵北上又如何?”


    “隻要當時兵權還在殿下手中,”臣暄並不怕聶沛涵威脅,坦蕩蕩道,“以存曜對殿下的了解,在殿下心中,美人不比江山之重。”


    聶沛涵的臉色終於再次沉了下來:“你說得不錯。”他打量臣暄半晌,又問:“那世子呢?是選美人還是江山?”


    “看心情吧。”


    臣暄這一句笑答四兩撥千斤,卻令聶沛涵再次想起那一封被火舌舔盡的書信。對方身為北熙鎮國王世子,不動聲色秘入煙嵐,而自己耽於情愛,絲毫不察……若長此以往發展下去,隻怕多年籌謀皆會功虧一簣。


    聶沛涵在心中暗暗盤算,臣暄一直是個風流人物,過得恣意隨性,演技又好,無人知曉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雖說也是看重江山之人,可難保他不會衝冠一怒為紅顏。其實失去臣暄這個盟友尚不可怕,怕隻怕臣暄倒戈相向,為了鸞夙與自己翻臉,屆時才是一場大禍。


    江山、美人,自古難全。早在接獲臣暄書信之時,他心中已經有了定奪。隻不過還存有一絲僥幸之意,如今想想,倒是自己的貪欲了。


    聶沛涵終是下定了決心,再次看向臣暄,語氣淡得仿若方才那一場紅顏之爭並不存在:“兩年之後,世子若未赴約前來,她是去是留,便不由你說得算了。”


    聶沛涵此言甫畢,臣暄已浮起一絲勝券在握的笑意:“殿下這是在鞭策存曜早成大事嗎?世事苦短,相思苦長,存曜定不負殿下好意,兩年之內,江山美人一並抱歸!”


    “啪”的一聲脆響在空中轉瞬即逝,南北兩位逐鹿英雄已擊掌為盟,就此定下了亂世盟約,亦定下了情之起伏。


    臣暄收迴右掌,踱步看向窗外時辰,長歎一聲又提了要求:“我想見見她。”


    “她歇下了。”聶沛涵如實迴答。


    “我趁夜前來,就是想要避開她。隻怕瞧見她的生動,會忍不住將她帶走。”話到此處,臣暄已開始以“我”自稱,再歎道:“我知殿下定有法子令她絲毫不覺……我隻看她一眼。”


    這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嗎?聶沛涵發現臣暄所想之事他早已置備妥當,一支安神香,想來鸞夙此刻定在安睡之中。聶沛涵並未再說話,無言將臣暄引到鸞夙屋前。


    臣暄這才發現鸞夙的屋子是在何處,四顧看了看,神色莫辨道:“殿下將鸞夙安置在自己內院之中,可見照料得很是仔細。”


    聶沛涵將這句諷刺硬生生受下,沒有反駁迴話,隻立在屋前對臣暄微抬手臂示意,臣暄便兀自推門而入。


    榻上的女子唿吸均勻,應是睡得極好,隻是那微微蹙起的娥眉泄露了幾分心事。臣暄將桌上的安神香掐滅,緩步行至鸞夙榻前,隻怕腳步重些便會驚擾於她。


    長長的睫毛隨著唿吸微微起伏,僅著中衣的玲瓏身段幾乎讓臣暄無法自持。五個多月沒有看見她了,臣暄不知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


    在聽到墜娘提及擄走她的人是誰時,他不是不擔心的。可擔心的卻不是她的生命安危,而是她與那人的過往舊事。他心中清楚得很,聶沛涵既然擄走她作為要挾籌碼,便不會輕易傷害她,即使他們兩人生出什麽誤會來,隻要她亮出身份,也定能保得性命無憂。


    反觀他當時剛從黎都逃出來,百廢待興,絕不能為了女人而輕舉妄動,否則不僅他的父王不會同意,他的部下、他的追隨者也會失望無比。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知道她在聶沛涵手中必定安然無恙。


    隻是每每午夜夢迴,他都會想,她與聶沛涵一起,性命能保安然無恙,那麽她的心呢?


    若非戰場的廝殺與成敗分去了他的心神,隻怕他早已毫無顧忌地跑來南熙了。這樣的擔憂一直持續到三月前,探子報來消息,說是聶沛涵身邊已有一名叫做“淩芸”的女子,卻不是她。


    此淩芸非彼淩芸。大約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真正放下心來。以他對鸞夙的了解,他認為假淩芸定會成為她與聶沛涵之間的阻礙,她不會再對聶沛涵提起她的真實身份了。


    帶著如此放心且忐忑的情緒,他在戰場上所向披靡。鎮國王大軍所到之處,民心所向,戰無不勝,甚至有幾處城池不戰而降。而他,也唯有從那些勝利與俯首稱臣之中,尋出一絲相思的快慰之意。


    直到某天父王忽然問起母親傳下的玉佩,他才將他與鸞夙的事情如實相告,包括鸞夙的身世。出乎他意料的是,父王居然動說他趁此機會前來南熙拜會聶沛涵。


    舊恩、新盟,美人、江山,一並定奪。


    如此才有了他今日這一舉夜入煙嵐城。


    臣暄從思緒之中抽了出來,伸手想要觸碰榻上鸞夙的臉頰,然而即將觸及之時,他卻又強抑著將手收了迴去。他忽然想起從前曾對鸞夙說過的一番“人生如戲”之語,隻不過當時未曾料想,他自己先入了戲。


    入戲太深,出戲太難。隻好放縱自己一麵沉淪其中,一麵保持清醒。


    江山與美人,到底孰輕孰重?臣暄以為兩者並不能相提並論,不同時,不同勢,想要的自然也有所不同。不過很顯然,眼前他應以江山為重。


    臣暄的左手死死掐在掌心之中,那隱約的疼痛能提醒他免於情愛的誘惑。他將一方錦盒輕輕放至鸞夙枕邊,看著她熟睡的嬌顏起身緩緩退出房門。


    聶沛涵仍在屋外立著等候,見臣暄出來得這樣快,麵上不禁露出一絲異樣,卻又很快掩飾過去,笑道:“世子還當真舍得。”


    臣暄斂去似水柔情,恢複了那一分堅毅清俊:“有舍才有得。今日之舍,乃是為了明日之得。”


    聶沛涵抬眸再看了屋內一眼,決定中斷關於鸞夙的一切話題:“世子何時出城?本王派人護送一程吧。”


    “不必勞煩殿下,”臣暄淡淡婉拒,“存曜尚有些瑣事處理,明日一早便離開煙嵐城了。”


    聶沛涵也不強求:“世子一路順風。”


    “今夜倒是收獲頗豐,想來殿下亦做此想。”臣暄抬首看看天色:“時辰不早了,存曜就此告辭。”


    聶沛涵一路將臣暄送至府邸門外,看著三匹駿馬次第消失在視野之內,才無言轉身迴府。


    這一夜,看似如此平淡尋常,仿佛隻是一場舊友小聚。唯有身在其中之人,才知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麽,又割舍了什麽。


    強大的人,須有強大的欲念,以及克製欲念的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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