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鸞夙醒來之時,隻覺頭腦昏昏沉沉。甫一起身,卻見一個黑影站在她屋內,背對床榻,麵向窗外,蕭蕭條條負手而立。


    鸞夙瞬間辨認出那個背影是誰,低眉再看自己僅著中衣,不由薄怒道:“殿下大清早不聲不響進來,可要嚇死人嗎?”


    聶沛涵微微側首,並不轉身:“大清早?如今辰時都快過了。”


    鸞夙聞言不由吃驚:“我竟睡了這麽久?”言罷再撫了撫自己額頭,靠在榻上道:“我要起身更衣了,勞煩殿下迴避。”


    聶沛涵仍舊站著不動,看向窗外淡淡道:“你床頭有東西。”


    鸞夙這才發覺枕畔有個小小錦盒,不禁好奇打開來瞧,隻見盒內躺著一支玉簪,通體透白,光澤溫潤,周身沒有一絲瑕疵。


    鸞夙執起玉簪細細端詳,簪子是支好簪,隻是這玉質頗為眼熟……


    一般的玉石,皆以翠色為主,偶有潤白者,其內也有絲絲碧紋。而這支玉簪,素白欲滴,毫無碧紋,如此玉質她平生隻見過一次。


    便是在鄭城時,臣暄所贈的那枚玉佩,他母親傳下的玉佩。倘若她沒有猜錯,這支玉簪,與臣暄的玉佩應是由一塊玉石打磨而成,是一套玉器。


    想到此處,鸞夙隻覺心中一喜,連忙出口相問:“這玉簪打哪兒來的?”


    聶沛涵終於轉身看她,麵無表情迴道:“我買的。”


    鸞夙聞言沉默了。她知道聶沛涵在騙她,若不是因為自己如今在榻上衣衫不整,她幾乎要飛奔去取那枚玉佩,與這支玉簪比對一番了。


    鸞夙強自壓抑心中滋味,忍不住再問:“可是世子來了?”


    聶沛涵挑眉:“單憑一支玉簪,你又如何得知?”


    鸞夙並未答話。


    聶沛涵到底沒有騙她:“是他來了,來了又走了。”


    鸞夙訝異抬首:“什麽時候?他為何不來見我?”


    聶沛涵看著鸞夙神色,目光緩緩移至她手中的玉簪:“昨夜,你已經歇下了。”


    鸞夙的惺忪睡顏霎時劃過失望之意,聲音也不禁低了幾分:“哦。”她隻說了這一個字。


    聶沛涵卻笑了:“臣暄路過煙嵐城辦事,來去匆忙,並未久留。”


    “連與我說句話都不得空?”鸞夙別過頭,毫不掩飾語中低落之意:“讓殿下失望了,如今看來,即便再過三年五載,世子也不會因我而來。”


    這句話讓聶沛涵心中微微抽痛,沉吟須臾還是對鸞夙說了實話:“他如今在北熙與原氏對抗,戰事吃緊無暇顧及你,昨夜特地托付我再照看你一段時日。”


    “托你照看我一段時日?”鸞夙重複著這句話,蹙眉問道:“‘一段時日’是多久?一月?兩月?還是十年?八年?”


    “至多兩年。”聶沛涵如實迴道:“兩年之後,他來接你。”


    兩年,再加上如今已與臣暄分離的半年,便是兩年半光景。鸞夙想起當初臣暄與自己約定的是三年時間,如今他既然提前了半年,可見一切都很順利。


    如此想著,鸞夙也安了心,須臾卻又矛盾地哂笑出聲:“這是何必呢,我有手有腳,不會連累他。如今倒像個貨物一樣,被你們擲來擲去。”


    聶沛涵聞言有些不悅,眉頭微蹙道:“你這話賭氣得很。試想那日在鄭城,擄走你的人若不是我……換做原歧或是旁的政敵,你如今還能說出這番風涼話嗎?”


    鸞夙隻覺聶沛涵這一句話說得別有些滋味,尋思半晌才嚼出味道來,不禁有些疑惑道:“殿下這是在……替世子說話?”


    聶沛涵並沒有迴答,轉身出了鸞夙的屋子。


    *****


    自那日之後,鸞夙再沒有見過聶沛涵。這慕王府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可鸞夙覺得聶沛涵好似是在刻意迴避自己。須知他們兩人是住在同一個內院的,可卻再未碰麵。


    如此算算,也有一個月了。


    鸞夙不傻,自聶沛涵將她從馮飛手中救出之後,她已察覺出他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微妙變化,他甚至是單方麵欲將一些曖昧的事情明朗化。可這樣的態度聶沛涵隻維持了短短兩日,自她收到那支玉簪之後,她與他之間仿佛又迴到了從前。


    甚至比從前還不如。


    從前他們常常彼此諷刺、彼此刻薄,如今卻是連麵都見不上了。


    掃去這些淡淡愁緒,鸞夙自問其實日子過得還不錯。手傷在南熙名醫屈方的調理下日漸恢複,江卿華也樂得日日相陪。雖說這樣的日子還得再過兩年,有時想想也無甚趣味,可到底臣暄是為了自己好,如此一想,鸞夙又覺心頭滋味微甜。微甜的同時,還摻著一絲苦澀。


    臣暄與聶沛涵,聶沛涵與臣暄……


    也許當真是一道死題。


    鸞夙從香囊中取出那枚透骨釘,時隔一月有餘,其上沾染的血跡已變得深黑,幽幽附在這釘身之上,無端透著一股詭異的暗光。鸞夙在心中長歎一聲,又將臣暄所贈的玉佩一並取出,兩枚物件放在案上,並排而立。


    透骨釘冷硬刺骨,令人不寒而栗;玉佩觸手生溫,令人心中靜謐。兩者明明都是死物,所帶給她的感覺卻如此不同,截然相反。


    正如兩枚物件的主人。


    鸞夙盯著案上的東西,漸漸失了神,可腦中究竟想些什麽,她自己又說不出來。也不知時辰到底過了多久,鸞夙耳中忽聽“吱呀”一聲傳來,她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出左手,迅速將案上的透骨釘藏入袖中。正待再收起玉佩,來人卻已邁步而入。


    鸞夙一隻手擱在半空之中,抬也不是,放也不是,終於起身看向房門,見禮道:“殿下。”


    來人正是一月未見的聶沛涵。自進屋起,他便一眼瞧見鸞夙的玉手尷尬伸在半空之中,眸光便順勢緩緩下落,最終落定在案幾的玉佩之上。聶沛涵兀自走近案前,與鸞夙對麵而坐,才又伸手虛請道:“你何時與我這樣客氣了。”


    話雖如此說,他自己的態度倒是疏離至極。


    鸞夙隻作不知,再次坐定,正欲伸手將玉佩收起,聶沛涵已快她一步,執起玉佩放至眼前端詳。半晌,方低笑一聲道:“難怪你看了玉簪,便篤定來人臣暄。”


    鸞夙垂眸不語。


    聶沛涵將玉佩放迴案上,緩緩推至鸞夙麵前:“這是在睹物思人?”


    鸞夙也不知自己是在做什麽,況且袖中還藏著另一枚冰冷之物,於是索性再不做聲。


    聶沛涵見她仍舊不語,輕笑道:“你放心吧,他順遂得很,雖是定了兩年之約,隻怕不會讓你等他兩年。”


    鸞夙仍舊不接話。屋內便有片刻靜默,她才又遲遲伸出右手,將那玉佩收入袖中。聶沛涵瞧著鸞夙手上動作,再問:“手傷都好了?”


    鸞夙點頭:“都治了快半年了,合該好了。”她不敢詢問聶沛涵虎口處的傷勢,隻得再起另一個話題,問他的來意:“殿下這是專程來瞧我的手傷?”


    聶沛涵卻是笑了笑:“好端端一句話,為何從你口中說出來,便會教我覺得如此……諷刺?”他想了想,唯有用這兩個字才能形容他對鸞夙的感覺。


    鸞夙聞言大唿冤枉:“真是抹黑人呢!我不過隨口一問殿下來意,又怎得諷刺了?”


    聶沛涵低頭再笑了笑,笑到一半卻忽然一頓,逐漸收斂了去。他再抬首看向鸞夙,十分鄭重地道:“這一個月裏……我去了京州,昨日才迴來。”


    鸞夙恍然:“難怪一月不見。我還想著這院子不大,怎就這樣不巧呢!”


    聶沛涵對這一句恍若未聞,隻自顧自道:“我是去京州請旨賜婚。”他沒有給鸞夙遐想的空間,隨之解釋道:“我向父皇遞了折子,請旨納芸兒為側妃……父皇準了。”


    鸞夙聞言朱唇微張,突如其來的詫異到底是憋在了嗓子裏,抬袖掩麵笑道:“恭喜殿下……芸兒知道嗎?”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忽然想起了臣暄說過的“人生如戲”。世間千般曲本、萬般角色,她雖不能說已信手拈來,可眼前這等場景,還是能應付自如的。


    聶沛涵瞧著鸞夙微啟的朱唇,微抬的衣袖,亦想起了廣為流傳的那句“絳唇珠袖兩寂寞”。此刻她可覺得寂寞?這一月之中他時常會想,臣暄的確是了解她的,至少比自己更了解。


    那日臣暄走後,他心中原是稍有不甘,然而當鸞夙執起玉簪詢問臣暄的行蹤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不是輸給臣暄比他先到,也不是輸給鸞夙心有所屬,而是輸給對手太過了解女人。一支玉簪,不費吹灰之力勾起了鸞夙的記憶,這樣的手段他想不到。他知道臣暄是故意的。


    臣暄的初衷,便是要令鸞夙主動記起遠在北熙的鎮國王世子。鸞夙也的確這樣做了,且還是當著他的麵。


    一支玉簪,輕易滅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微光。


    他從不認輸,可於情愛這一局,他不得不輸。


    聶沛涵自問是個行動派,既然到了這一步,他便不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淩芸”早晚要娶,龍脈早晚要找,如今借著這個機會請旨賜婚,再恰當不過。是以他去了京州。


    聶沛涵感到自己的右手虎口再次傳來刺痛之感,這樣的感覺他在入京的路上時常會有,所幸疼得並不厲害,他還忍得住。聶沛涵對著鸞夙噙起一絲魅笑:“三日後我去將軍府提親。”


    鸞夙被這句話弄得鼻尖一酸,卻也為江卿華而感到歡喜,滋味莫辨笑道:“殿下如今未立正妃,納了這位側妃入府,自當是主事之人。從今往後我可要享福了,芸妹妹體貼細致,定不會教我住得如此別扭。”


    聶沛涵不由蹙了眉:“我讓你住得別扭了?”


    鸞夙大笑:“可不是嗎!我住在內院之中,下人們皆以為我與殿下關係匪淺,無端壞了我的名聲。這難道不是讓我別扭?”


    聶沛涵隻覺身體某處傳來前所未有的疼:“是我考慮不周……也不能教芸兒誤會了。我這便讓岑江布置下去,另給你尋一處守衛周全的地方。”


    鸞夙點頭微笑:“如此甚好。”


    這一個話題說完,兩人又再次陷入沉默之中。鸞夙正覺得氣氛有些窒息,卻聽聶沛涵又問道:“那顆透骨釘還在不在?”


    鸞夙一愣:“我丟掉了。”


    聶沛涵哂笑出聲,撫著虎口傷處笑道:“丟掉最好,留著也怪滲人。”


    既然對方已提了出來,自己若是一意迴避,反倒顯得別扭了。鸞夙隻得關切問道:“殿下的手傷如何了?”


    “還好,”聶沛涵一語雙關,“表麵瘡口已然結痂,隻怕內裏好不透了。”


    鸞夙聞言垂眸:“誰教殿下當初狠心,將自己紮得這樣深。”


    “應是我當初不夠狠心,否則也不會僅紮傷自己。”聶沛涵忽然捏住鸞夙右手,強迫她的手指按在他傷口之上:“鸞夙,這個疤你得記著。”


    鸞夙再次感到鼻尖酸澀,想要抽迴的右手卻似粘在了聶沛涵虎口之上,她摸著那微微凸起的硬痂,腦中盡是那日自己裙裾上的鮮血,禁不住歎道:“那天……定然是很疼的。”


    “疼嗎?”聶沛涵笑得爽利,“心裏疼,故不覺發膚之疼。”


    鸞夙別過臉去,同時收手:“芸妹妹溫柔賢淑,定能撫慰殿下心中創痛。”


    聶沛涵站起身來已有去意:“你說得不錯,心中被人挖掉的空洞,總要有人來填補。芸兒再合適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笑,清清冷冷出了房門。


    鸞夙看著聶沛涵的背影,倒是笑了。如此也好,他先她一步做出抉擇,她隻需坦然接受,再不必自尋煩惱。


    沉、鸞、孽,原本就是隻輸不贏的死局。他留給她的這個背影,已是彼此間最好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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