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窗子被推開了,他安排的人自然會將眾人目光引向廊橋這兒。她想,此時被領到窗邊的幾人,其中一個必定是她家相公。


    她若被迷香弄倒,恰恰栽進他懷裏,投懷送抱約莫是這麽一迴事。


    他欺負她,是想給孟冶難看,但他為難她家漢子,就別想有好果子吃。


    她順勢跳坑,迎將上去,兩手抱壇子不好使,突然來了招半旋身。


    她避開迷香,旋身時裙擺飄蕩,以暗勁將細到幾瞧不見的粉末盡數掃過去。


    「啊!這……唔不……你、你……」孟迴毫無提防,粉未猛地撲頭罩臉。


    「我怎麽了?我好好的沒事啊,小叔,你醉酒了是不?什麽?還想喝我手裏這壇呀?不行不行,欸欸,瞧你都站不穩了,顛得這麽兇,真不能再喝呀!」她揚聲苦口婆心的很。


    「危險!啊啊―」


    咚!砰——有人倒地,且是從廊橋上栽到橋下。


    下方是宅內排水用的寬道,此時無水,但石砌而成的排水道栽下去也夠嗆了,何況是麵朝下直直摔落。


    煙火照耀下,三、四條影子直接從堂上二樓窗子陸續一躍而落,幾個起伏已竄近廊橋。八成是飛竄的黑影引起了騷動,遂有更多的人尾隨其後趕至,眨眼間,小廊橋這頭圍滿人。


    「迴少!」、「爺,您聽得見嗎?咱是陸子啊!您張開眼瞧瞧呀!」、「這是怎地迴事?!咱心肝寶貝孫啊!」、「啊!斷了斷了,迴少鼻梁斷了,滿臉血啊!」、「快!快請老大夫過來,還愣著做甚?!陸子快去請啊!」、「是、是……」


    滿場子雞飛狗跳,好幾個人全撲到廊橋下瞧那個摔得七葷八素的人。


    「嫂啊,沒事吧?可有嚇著?!」頭一個跑過來關懷她的是孟威娃,想碰她又不敢似的,胡揮兩手,白著一張圓潤臉蛋在她身邊竄跳。


    「我還好,隻是你三堂哥他……他醉得栽倒了。」


    「欸欸,你也該扶他一扶啊。」老七爺爺那一支的某個年長女眷歎氣道,語調雖輕和,卻有幾分責怪意思。


    霍清若怯怯地攏起眉心。「我書讀得不多,但也知什麽……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然後我這不是還抱著酒壇子……」


    孟威娃搶走酒壇幫她抱著,笑道:「嫂,那是《孟子》啦,我有讀過喔。就有人問孟子啊:「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邊說邊搖頭晃腦。「然後那人又問:「嫂溺,則援之以手乎?」孟子迴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嗬嗬嗬,就是嫂子如果溺水,小叔不救就跟材狼沒兩樣,所以該救還是要救。」


    霍清若一臉迷惘。「可我沒溺水啊,不用救我的……是小叔醉倒在排水道了,還好底下無水,要不他真溺水了。」一幹女眷皆瞪著她。


    想她外貌褐發淡膚,本是從域外來的女子,能識漢字、說得出「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話已算了得,可不期望她讀過什麽四書五經。所以……算了算了,性情好,相處得來最重要,其他事慢慢再教。


    「我說錯什麽了嗎?」霍清若依舊有些怯生生,兩手相互揉捏著,仿佛抱酒壇抱得兩手快廢。


    孟威娃哈哈笑。「沒有,沒錯」大嫂沒錯。錯的是三堂哥,真不該喝那麽多酒。」


    話一轉,女眷們全往廊橋底下瞧,看家裏的年輕男丁和仆役們抬起孟迴,邊叮嚀他們小心留神,一邊還七嘴八舌叨念孟迴的醉酒失態。


    霍清若斂眉,唇角極淡一勾,待掩去笑意,揚睫便見孟冶那雙眼。


    擠上前幫孟迴的人太多,他僅立定不動,掃向她的兩道目光裏探不出深淺。


    他本就寡言,今晚更是沈默。


    她想起白日在正堂上,孟迴兩眼黏在她身上,丈夫定然察覺到了,兩男人還以目光對峙,而後是孟迴那抹幾近輕佻的笑……那時,丈夫心裏已鬧不痛快了吧?


    所以整晚才異常沈默,連親近她、跟她多說幾句話都不願。


    既是如此,現下又待如何?


    難不成真以為她被孟迴所惑,癡迷孟氏的玉顏佳郎,才傻傻抱著酒壇子跟對方窩在廊橋上,來個「煙火下談心」?


    他是那樣瞧她的嗎?


    夫妻間的情義,她守得牢,抬頭挺胸沒對不住誰,他若真將她瞧小了,那、那……內心掀巨浪,淩亂得難受,一猜測他可能對她的誤解,渾身便疼痛起來,哪還能靜心多想什麽。


    下意識,她微微抬起下巴,有點要強,有點挑釁。


    孟冶麵無表情,轉身隨眾人走開。


    夜更深沈,堅持要守歲的孩子們都已嗬欠連連,有的摸迴房裏入睡,有的歪在堂上羅漢椅裏,皆睡迷糊了。


    黑影融進夜風,倏忽間躍上角隅碉樓,角樓上有人夜中相待。


    「來了。」等候的那人瞥了來者一眼,目光遂又遠放。年三十的大寨,許多人家點燈不滅,雪花飄起,點點燈火與皓皓白雪,靜美。


    「嗯。」來者立定不動。


    「阿迴尋你麻煩了?」身為族長就這點累人,啥事都得管上一管。


    「沒。」抬了下略見皺眉的額頭。 「啊!記錯了,不是尋你麻煩,是尋你媳婦兒麻煩。」年輕麵龐微繃,線條陡然淩厲。


    族長又問:「你媳婦兒吃虧了?」


    「沒。」頓了頓,嗓聲沈定:「她讓別人吃虧。」族長嘿笑一聲。「護你護得緊嘛。」


    年輕麵龐上的厲色忽而一弛,試圖壓製,但膚底深紅仍滲出表麵。


    「有何打算?總不好把你媳婦兒推到風頭浪尖上。」族長慢吞吞轉過頭。


    「我會處理。」答得毫無猶豫。


    「好。」族長點點頭,全然信任。一會兒才又拾語,話題一轉:「所以,真不迴大寨長住?」


    「西路山中亦屬大寨,那兒自在。」族長仰望雪花飛飄的夜空,輕聲歎氣。「你武學盡得孟氏真傳,處事亦穩健,我實想不出更好的接替之人。但老一輩固守成規,血緣相繼勝過一切,才教你陷進這局麵。」


    低笑一聲。「竟連這大寨祖宅都住不得了。」年輕麵龐恢複一向的沈肅神態,平聲靜氣道:「族長一任,威娃足可擔當,她性情朗闊,胸懷廣誌,再下十年功夫,武藝定有大成,孟氏大寨下一任主事,非她不可。」


    「可她是女兒身,就怕老人家又要說話。」很苦惱般搖頭。


    角樓上陷入靜默,任雪花飄了會兒,年輕漢子才又啟聲:「生老病死躲不過,十年後,如今已七、八十歲的長老們,能有幾個留下?」


    族長兇霸霸瞪他一眼,突然咧嘴嘿嘿笑。「你小子活脫脫就是孟家的種,跟咱一般心黑手狠啊。這種詛咒老人家死了算完的話,說得毫不拖泥帶水,痛快!」


    「……我沒詛咒他們。」語氣悶了。


    「我知我知,有些事咱爺兒倆心照不宣,你懂我,我懂你,足夠了。」欣慰頷首,拍拍義子肩頭。


    「……」想讓動不動就鬧、啥事都要鬧過再鬧的長老們死了算完的人,是你吧?身為義子的年輕漢子抿嘴不語,默默背起黑鍋。


    爺兒倆靜佇又看了片刻燈火與雪景,族長似終於心意篤定,淡淡道:「那就再等十年吧。」


    「嗯。」


    「雖退隱西路山中,「隱棋」那邊的事,你還得多幫幫手。」


    「是。」正事談定,族長畏寒般搓搓手,又開始不正經嘿嘿笑:「睡吧睡吧,杵在這兒風吹雪算什麽事?迴房、上榻、抱媳婦兒嘍!」


    話音未竟,長影已從角樓直直躍落,連石階都不走了。


    年輕漢子慢騰騰轉身下樓。


    他當然也要迴房。當然也要上榻。但,不太確定能不能抱到媳婦兒。


    他沒護好妻子。


    以為真有麻煩事,也該衝著他,畢竟以往皆如此。


    未料有人拿她開涮,挖坑又打埋伏的,要她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


    有些事難以啟齒,他事先未曾提點,事後又解釋不清,她真會惱恨他吧……


    孟冶深深體會了,什麽叫做「近房情怯」。


    然而再如何怯,還是得提氣於胸,咬牙頭一甩,破門……呃,推門而入。


    燭火已滅,無損他的目力,暗中的榻上有一身形在被中微微隆起,今夜妻子沒留一絲半苗的火光給他,更沒為他等門。


    內心暗暗叫糟,還是自動自發先轉進偏間小室淨臉、洗腳,稍感安慰的是,妻子雖滅了燭火卻不忘留水在小紅爐上,讓他有熱水可用。


    沒人服侍,他像迴到未成親之前,弄好自己不成問題,卻覺小小落寞。


    迴到榻邊,聽辨妻子的唿吸吐納,發覺她竟已醒轉,不知是否被他吵的……她麵向內壁側臥,隻拿後腦勺招唿他,當他輕手輕腳上榻躺平時,感覺她氣息略繃,窒了會兒才吐出那口悶氣。他心頭也鬱悶了。


    他這麽晚才進房,分明避她,迴來上榻就睡,當真半句話都不肯說?


    霍清若又氣又急又覺得……委屈。


    她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脾性,即便在冥主大人麵前,可以鬥智使小計,可以以退為進,但心裏從無委屈之感,因她知自己要什麽,做小伏低僅是手段。


    但今晚丈夫的沈默不語以及深淺莫測的目光,實教她難受。


    難不成當她睡熟了,所以不願吵她……念頭甫晃過,她立即翻過身,忙著撥開散麵掩眸的發絲,沒瞧見丈夫停在半空的手。


    孟冶連續做了幾個深沈吐納,抬手正欲碰她。


    她一翻身,他氣息陡窒,蒲扇般的大掌竟很沒用地撤縮迴來。


    「我還沒睡……呃,我是睡了,但又醒了。」用力眨陣,再眨眨眸,努力在幽暗中看清男人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嗯。」


    「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對付他這種無表情加寡言的人,直接問最省時省力省心。


    他瞳底極快爍過什麽,靜了會兒終於出聲:「明日一早,我們迴西路山中。」霍清若怔了怔,怎麽也料不到他要說的是這樣一句。


    「為何?」她撐坐起來,瞠眸直瞪。「我都跟婆婆說好,一住要住到年後元宵,大寨的女人家們還要教我傳統包餡元宵的做法,威娃還說要帶我去放燈,為何明日一早就要走人?」


    孟冶也盤腿坐起,兩眼沒看她,一逕垂首。


    霍清若被無形塊壘梗到快沒氣,吐不出、吞不下的,隻覺無比難受。


    是蠢蛋才會被氣到流淚,但此刻的她確實蠢,被氣到兩眼酸熱冒汗。


    「……是因為孟迴嗎?你……你怕我對他……你真以為我會對他……」


    「不關孟迴的事!」他口氣微凜。


    「騙人!」


    「總之……明日一早便走。」氣到不行,但實在不懂怎麽吵架,霍清若本能已揮出拳頭,狠狠槌了她家男人兩下,槌得孟冶厚實胸膛砰砰兩響。


    不解氣啊不解氣,因他絕對隻會悶聲挨她揍、任她槌。


    先不說他一身如銅牆鐵壁,她這般拳勁僅夠替他活絡筋骨,傷不了他半分,即便真將他打痛、打傷了,會心疼的也是她而已。


    眼淚快要潰堤,這麽愛哭,脾氣又躁,肯定跟她身上的變化大大相關。


    不打人了,也懶得再說,她抓著被子重新躺落,再次麵朝內壁千喚不一迴,而被中的手悄悄、悄悄護在肚腹上,想安慰誰、亦想從誰那邊汲取安慰似。


    她自是不知,被她撇棄於身後的男人很苦惱地盯住她腦袋瓜好半晌,聽到她隱忍的低泣聲,他像被帶鈎鐵鏈猛地鞭過一般,渾身顫動。


    最後,他將她連人帶被抱住,她沒能掙脫。


    這一夜,以為將難入眠,她到底還是流著淚睡沈,因為有丈夫的臂彎和體熱替她擋風寒……氣他,亦心疼他。


    大寨裏有人真心待他好,有人終究瞧他不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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