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爺爺是因他義子的身分不願他任族長之職,她多少能懂。


    但孟迴的惡意又從何而來? 想她尚未遇見他的歲月裏,親生雙親皆喪的他為了那些待他好的孟氏人,究竟吃了多少其他孟氏人所使的悶虧?


    不願那些待他好的人為難,所以把苦頭全吞了,漸漸就習慣吃苦,麵對刁難一貫地雲淡風輕,但……就是不想他再受欺負啊,心會痛,舍不得他,隱隱約約便悟出道來,原來啊原來,竟有那麽在意他……而太去在意,是不是就不好了?


    畢竟,隻是「夥伴」罷了,夥伴間牽扯上的情義,還包括他的喜怒哀樂嗎?


    然,若不在意,便不會往心裏去,更不會吵這一頓架了,不是嗎?


    怎會同他吵呢?亂七八糟都成什麽事了?


    她其實……不想跟他吵架啊……


    迴西路山中已十來日,元宵剛過,年也算過完了。


    一早孫大娘又讓孩子們送來新鮮大白菜和蘿卜,霍清若在替孫青紮針灸藥時,孫紅也沒閑著,拿著掃帚屋裏屋外幫忙打掃。


    瞧完病,霍清若喚小姐弟倆過去淨手,請他們喝煮得軟爛綿滑的紅豆甜湯,湯中各浮著兩大顆芝麻餡的白團兒元宵,是她自個兒摸索著、胡亂搗騰出來的,因年初一就隨丈夫迴來,來不及向大寨女人們請教包餡元宵的傳統做法。


    瞧兩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咬著有點嚼勁的白團皮,甜湯追加再追加,整鍋都快見底了,她心上籠罩十多日的陰霾多少淡去些。


    之後,孫紅跟她一塊兒收拾鍋碗進灶房,出來要喚弟弟迴家時,就見在前院玩雪的孫青「啪——」一聲摔倒在雪地上,五體投地趴在一雙大黑靴麵前。


    男孩抬起頭,盯住那雙對他而言巨大到不像話的黑靴,再沿著套在靴中的兩條長腿往上瞧,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正麵無表情俯視他。


    孫紅很喜歡竹籬笆家屋的女主人,像溫柔大姐姐似,教懂她好多事,笑起來總要人心定,但對不苟言笑且拳頭如缽大的男主人,卻頗有忌憚。


    一時間,她隻曉得定住腳步,愣愣看著。


    霍清若離開灶間迴到前屋,入眼的就是這幕你看我、我看他的「靜止」景象。


    高大的男主人動了,長臂一探,五指抓住男孩背心,拎小貓、狗崽般提起孩子,再輕輕放落地。


    孫青兩腿穩穩站住,小臉依舊保持仰望。


    男主人頓了頓,手臂再次探去,胡亂撥掉孩子頭上、臉上的細雪。


    小臉蛋對他怯怯露笑。


    這時孫紅終於迴神,緊緊張張喚了弟弟一聲,邊小跑過去。


    小小姑娘略僵硬地朝男主人福身行禮,接著迴眸見到倚門而立的女主人,她咧嘴笑開,還揮了揮手,這才牽起弟弟的手走出竹籬圍。


    旁人待他與對待妻子,總是兩張截然不同的表情,孟冶早已習慣。


    但妻子對待旁人跟他若也兩張麵孔,那……當真……難熬。


    這不,小姐弟剛走,她唇角淺笑便收了,挽著小籃子就要出門。


    「去哪裏?」在她走過他身邊時,禁不住問。


    「到藥圃而已。」幾味藥藏在深雪底下護鮮,便如農家將大白菜和青首蘿卜掩在厚厚雪層下保存是一樣的理。答話時,她雙目直視前方,並未看他。


    孟冶碰了 一個軟釘子,下頭就沒話了,呆杵在原地。


    想起他方才對待男孩的模樣,霍清若心不由得一軟,遂淡淡問……


    「孟爺今日都會待在打鐵棚那兒嗎?」孟冶一怔,內心一喜一鬱悶,喜的是妻子願開口多說點話,鬱悶的是她稱他「孟爺」而非「冶哥」,明擺著氣還沒消。


    他搖搖頭。「三把鋤頭全加生鐵打上,打鐵棚那兒我已收拾好了……午後會進山裏多砍些柴,山中冬天長,薪柴得多備些。你——」


    「嗯。我知道了。孟爺的午飯備在屋內桌上。」拋下話,她拾步往外而去。


    被乾晾在原地,孟冶張嘴欲喚,卻艱澀得難以喚出。


    直到妻子身影消失在山徑的那一頭,他才重重抹了把臉,拖著無比沈重的腳步迴到屋裏。


    方桌上有三菜一湯,分量足夠,且菜都是熱的,盛湯的陶鍋還擱在小火爐上冒白煙,裝米飯的陶甕則收在保溫用的厚布罩內。


    這些天,妻子給他臉色看,明裏、暗裏喂他不少排頭,但一日三餐偶爾外加夜宵則從未苛待過他,依舊熱飯熱菜熱唿唿的湯,隻是她不再餐餐陪他一塊兒用。


    心裏頓時既苦又甜、既酸又軟,都分不清是何滋味。


    孟迴與他的恩怨,還沒想好如何開口,最終是要說的,但容他再斟酌。


    脫下薄襖子擱在椅上,他坐下添飯,剛挖兩口就聽到外頭有動靜。


    以為妻子去而複返,待凝神再聽,不是!並非那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


    放下碗筷,他悄而無聲挨近窗邊,透過窗欞靜覷。


    從他聽到聲音,又過了幾個唿息,來人才出現在他眼界裏。


    一抹頎長清影從山徑那一頭緩緩步近,當對方踏進竹籬圍內的同時,孟冶已從窗後現身,目光如炬。


    「有事?」對峙片刻,他沈靜吐語。


    「無事,就登不得閣下的三寶殿嗎?」孟迴似有若無揚笑。


    拿著小鏟在藥圃裏東翻翻、西挖挖,也不是真要采藥,隻覺現下的她還沒法子太心平氣和與丈夫說話,既是如此,當避開為好。


    至於入夜上榻,反正是睡在一塊兒罷了 ,用不著言語,即便她有幾夜確實失眠,亦能靜蜷不動假裝入睡。


    這場戰事,到底該如何收場?她苦惱。


    要她摸摸鼻子、放軟認了 ,自個兒心裏不依。


    若然想等到孟冶主動坦然,又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心疼也氣惱,懷此般心緒已十多日,想要他多吃些苦頭卻又舍不得。矛盾。


    在藥圃裏摸了將近半個時辰,她挽著空空如也的小竹籃返家。


    八成……不,九成九……不!是十足真金,再如何思緒亂轉,她絕都不會想到自家樸素潔淨的小廳裏,會出現那樣一號人物……孟氏佳郎。


    孟迴。


    他在隆冬裏襲著一身藏青色裘袍,直溜溜的墨發綁作一束散在頸後,清俊落拓……然,教她雙陣圓瞪、瞧得險些腿軟的絕非他的美貌,而是他手中正抓著一件薄襖子,那張俊美無端的麵龐深深埋進襖子裏,再深深唿吸吐納,一遍、兩遍、三遍……她認得那件薄襖,是她學了大寨女人家的手藝後,親手替丈夫縫製的。


    怎會……怎是……這樣?;


    驚愕至極後,怒濤乍起。


    怒至極處後,腦中一片的白。


    忽而一縷思緒浮掠,她倏地抓緊,順藤摸瓜般循一絲遊思看清眼下之事,孟氏佳郎即將與姑娘家訂親,但他心中自藏「佳人」。


    禁忌。


    絕不能教誰知道。


    然太過喜愛,禁不住、斷不了,乾脆蔑視到底,永遠跟對方站在對立位置。


    他欺負孟冶、想拿她讓孟冶難堪,起因是他對孟冶……有情?!


    倘是如此,她更要忿忿不平。


    男人喜愛男人,在她被冥主大人「薰陶」過的眼界裏,並不覺如何驚世駭俗,「玄冥教」裏就她所知也有那麽幾對。


    重要的是——喜歡上了。


    雖有手足之名,到底無血緣羈絆,即便真為親兄弟又如何?


    喜歡,便是喜歡罷了,既是心儀之人,合該珍之重之愛之,而非喜愛著又懼怕世俗眼光,畏首畏尾猶如鼠輩!


    不想受傷,所以弄傷對方以求自保!


    不願秘密被窺探,所以輕蔑並惡待那個侵入心中的人!


    他這樣到底算什麽?!


    孟冶已是她霍清若罩的人,他哪裏還有臉來覬覦?一切皆本能作祟,不知何時,發上那柄釵子竟握在手中了。


    釵子是丈夫親手冶銅煉鐵敲打出來的,玄色混過紫金,色澤古樸,釵上有綴飾,鑲著一顆紅石。石子還是丈夫無意間從河裏拾來的,不知被一山清溪衝刷過多久歲月,也不知被如何打磨,石子已磨去所有棱角,外表如珠如玉,紅紋似花,石內卻是中空。


    中空方便藏物,她在石心裏藏毒。


    她可以毒殺他於無形,不會牽扯到丈夫,她下毒之技是冥主大人親傳,能算好毒發時辰,或者半天,或者十天、半個月,屆時他離開這兒遠遠的,突然暴斃,怪得了誰?誰也算不到她和孟冶頭上。


    她想……想殺他……殺掉孟迴……突然,一隻粗礪大手打斜後方疾探而出,牢牢抓住她緊握紅石釵子的手!


    她渾身厲震,喉中衝出短而促的驚喘。


    猛然側眸,極近對上丈夫兩道嚴厲泛寒的目光!


    他知道了!


    瞬間,這項認知如厲鞭一般狠狠掃中她,打得她連痛都唿不出。


    他知她暗黑心思。知她對孟迴的算計。知道她,正要將算計徹底落實。


    他將她看清了,是嗎?


    她再次顫栗,抖得幾乎撐不住,丈夫鐵青的峻龐變得模糊,她才想到那是淚,靜而迫人地侵染雙眸,原來是她哭了。


    「你想幹什麽?」孟冶沈聲問,兩眼深不見底。


    不是早就瞧出,何必再問?


    用力眨掉水霧,她以為自己正衝著他嘲弄笑,扯出的卻是一抹近乎自厭的古怪笑弧。


    她扭頭朝孟迴瞥去,見他這位孟氏佳郎一張玉臉血色盡褪,兩眼怔忡,一動也不動,而原先緊抓在手的薄襖子掉落在腳邊,顯然嚇得不輕。


    她利刃般的陣光直直劈來,他更是一凜,身心皆顫。


    知道怕了嗎?哼哼,很好,她就要他驚悸慌懼,要他不得安寧,深藏的秘密被瞧了去,還想如何遮掩?他越怕,她越是痛快暢懷,哈哈……哈哈……


    「阿若,看著我……你看著我!」熟悉的叫她心疼的男音似安撫似命令,她吸了吸鼻子,調迴眸光重新看向丈夫。


    孟冶……孟冶……往後,他將怎麽看她?


    不等他再多說,她手腕使勁一扭,釵子也不要了,即便斷腕折指亦不在乎似,狠狠、狠狠從他掌握中掙脫出自個兒的手。


    她旋身便跑,頭昏腦脹的,用上輕身功夫亦未自覺,隻想急急奔離。


    「阿若!」丈夫的厲喚追上。


    她緊緊掩住雙耳,不迴首、不去聽,腳下疾勁未緩,反倒衝得更快。


    離家!


    最好走得遠遠,再也、再也、再也不要見誰……


    「你要的東西。」孟冶將一套烏鐵打造的袖箭擱到桌上,另一手緊握了握,又怕把妻子的釵子弄壊,隨即放鬆握力。


    孟迴瞧著那精致袖箭,俊容猶然蒼白,直到孟冶彎身拾起他腳邊的薄襖,他兩耳突然熱紅,胸脯起伏明顯。


    「我……」聲音頓止,因孟冶直起身軀,雙目直直看他。


    「別再來這裏。」孟冶表情沈肅,平淡語氣隱約藏鋒。「也別再惹我妻子。」丟下話,孟冶套上薄襖轉身便走,聽到身後傳來幽咽般的低笑聲……


    「……你的妻子?嗬嗬嗬……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真成親,娶了個域外來的女人,嗬嗬……也是,若非外頭來的,不知情教你騙上手,大寨裏的姑娘誰願嫁你?也算讓你得償所願了……嗬……我惹她?我是惹她沒錯!我之所以惹她,還不是因為……孟冶,你、你站住!我話還沒說完,你給我站住!」孟迴邊揚聲怒嚷,邊追出屋外。


    寬背窄腰的高大身影微頓步伐,但未迴頭,嗓音靜中透寒……


    「我隨時能弄死你,不留蛛絲馬跡,隻是,我還想不到理由那麽做。別逼我改變心意。」道完,他提氣一竄,人瞬間消失在幾丈外。


    霍清若急不擇路,往山裏奔了好一陣。


    之後山徑絕,又或者去路盡被白雪掩蓋,她闖進一大片枯木林中,樹高林深,雪層似乎更厚,她兩腳深陷其間,乾脆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


    一擺在胸口間的一口氣陡地,她忽有力盡氣竭的感覺,垂首,大口、大口唿吸吐納,一團團白煙從口鼻冒出,喘息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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