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不死心地跟過來,十分討好道——


    「哎呀——哎喲喲——別這麽見外嘛,大哥,你跟我那是什麽關係,哪能生分了你說是不?咱爹可是你爹,俺娘可是你家老娘呀,你跟小妹我客氣啥勁兒,來來來,有事小妹服其勞,該當的該當的,這活兒我來。」


    男子腳步略動,高大魁梧的身形異常靈活,沒給小姑娘碰到半寸毫厘的衣角,眨眼間已端著兌好的水迴到炕邊。


    冬雪融,化作潺潺春水,西漠與中原交接的高地春寒猶凍,此時的土炕燒得暖烘烘又烘烘暖,炕上薄墊有一女子昏臥,雪顔透明,唇澤異紅,說不上多美,卻有種紅花開至極盛後、凋零將絕的哀豔。


    撩高女子一邊血袖,他檢視雪臂上的傷口,隨即用巾子沾過溫水擦拭。


    知道小姑娘又蹭過來,他頭也不擡,語氣平靜無波道——


    「你爹不是我親爹,是我義父;你娘不是我親娘,是義母,族裏長老們不都說了,我非真正孟氏族人,這活兒我自個兒來,你別碰。」略頓再道:「義母若知你稱她老娘,說她老,該要扒掉你一層皮,當心禍從口出、隔牆有耳。」


    小姑娘小小暴躁了!


    「什麽隔牆有耳?哪來的隔牆有耳?!就你這離大寨十萬八千裏遠的深山破屋,有誰會來聽壁腳——」驀地想起什麽,兩手在胸前胡揮。「不對不對!我哪有說娘老?「老娘」不等同「老」,你別想坑人!再有,族裏長老們十二位,就四爺爺反對你成爲下任族長,他老人家跟三爺爺那是對著幹,三爺爺挺你,四爺爺自然踩你,你哪裏不是孟家人?你全身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每根毛都是!雷打不動、真金不換!」


    「現任族長是義父,下任自然是你,不幹我事。」


    「你、你……我還不滿十六,你竟想把我推到風頭浪尖上,如此心黑手狠啊心黑手狠——」


    但,更加狠絕的還在後頭。


    當義兄「啪」地一聲徒手撕裂姑娘家式樣有些繁複的衣裳,撕得那樣理直氣壯又理所當然,撕完染血的外衣再撕內襦,撕得僅剩貼身的小衣小褲,孟威娃總算見識到真正的心黑手狠。


    「這活兒,這、這……我可以運功幫她療傷祛毒!我可以的!」她高舉一臂,相當地毛遂自薦。


    「你沒我行。」繼續撕。


    「哪裏不行?我、我不是都夠格當族長,哪不行?!」自個兒跳坑了。


    撕衣的動作終於緩了緩,他略直起上身,轉頭看她,慢吞吞道——


    「你碰了她,不能娶她;我碰了她,我娶她。」


    她就知道、就知道!他心裏打什麽小算盤,她早料到!


    孟威娃非常痛心疾首嚷嚷——


    「我說大哥,大寨裏沒個姑娘肯嫁你,咱們不灰心、不氣餒,是她們不識貨,咱們寵辱不驚,大寨外頭多得是姑娘家,咱們往外尋找春天,你、你不能這麽下流無恥蠻幹啊!」


    她的正義凜然換來兩道淩峻目光。


    男人注視她的眼神很有「佛擋殺佛、魔擋滅魔」的氣勢。


    「喂!喂喂喂——幹麽——」她的襟口被一把抓住,提起,雙足都騰空了。


    她倏地出招,先來「雙風灌耳」再來「鎖喉扣」,招招被他化解,近身相搏在體型和氣力上,她絕對吃虧,何況已先受製。


    她被提著丟出門外,厚重木門「砰」一聲關上落閂。


    門外,孟威娃揉揉跌得沒多疼的小屁股,倒是消停下來了。


    總歸救人如救火,義兄從山裏扛迴來的姑娘狀況不佳,得盡快祛毒才好,隻是義兄接下來要對那姑娘做的事實在是太……唉,算了,也是不得不做啊!


    孟氏一派所使的內勁祛毒,她小的時候見過一次。


    那次是因娘親不慎跌進毒蛇窟,四肢皆遭蛇吻,爹以內勁徹夜爲娘祛毒,她哭著不肯放開阿娘的手,爹也沒趕她,整個過程,娘裸著身,不著一絲半縷,爹運起內勁的掌心泛亮,仿佛虛握一團明火,緩慢且仔細地用那團火去熨燙娘周身肌理,將毒慢慢從膚孔催逼而出。


    爹跟娘是夫妻,肌膚之親要親幾次誰管得著,但義兄對上人家大姑娘,如此這般又這般如此的……是想先下手爲強就對了!


    這兩年,義兄想成家想到快瘋,她哪裏不知!


    幾次見他蹲在暗處,死死盯著大寨裏的百姓,瞧人家有妻有兒又有女,連阿貓阿狗都能養上幾隻,還要養牛、養一窩子雞鴨,男主外、女主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要的其實就那般罷了,對旁人來說簡單,對他而言怎就這麽難?


    他兩歲左右被爹拾迴,十三歲開始做事,散入江湖當了孟家大寨整整十五年「隱棋」,如今卸下「隱棋」之責迴歸大寨也才一年多,爹就想把族長之位往他頭上扣,十二長老們有讚成有反對,其中四爺爺鬧得最兇。


    而義兄自個兒呀,倒把自己從老人們的混戰中摘出來,連夜出走大寨,結廬在入寨必經的西路山林中。


    一骨碌躍起,孟威娃兩手老成地負於身後,開始在西路山中的這座夯土石屋外踱方步,來來迴迴走著,越走,一副小心肝提得越高。


    雖說毀姑娘清白實在陰損,但畢竟是爲了救命,畢竟……義兄是她家義兄,她罵歸罵,到底護短自己人,就盼……姑娘家醒來千萬別不認帳!


    這一迴,下流無恥的招式都敢使了,再娶不到人,義兄這敏感又悶騷的孩子,欸,都不知要如何自傷啊……


    隱約記得是在白梅初綻的時候,染了風寒的娘親慵懶斜躺在榻椅上,娘是醫者,醫術盡傳於她,那一日她仔細替娘親把了脈,親自開藥、煎藥,待將熬好的藥汁端迴暖閣,冥主大人正陪在娘親身旁……


    他瞥見她,二話不說已接過那盅藥汁,先嗅了嗅又親嚐一口,才將娘扶進懷裏圈抱著,慢慢喂藥。


    娘說,想下榻走走,看看窗外白梅是否開花,冥主不允,因外頭凍寒。


    娘擡手就要推窗,冥主翻袖勾住她,很是霸道……眼中卻柔情無限。


    她退離暖閣時,娘親沒察覺,冥主大人似也未覺。


    那一次,她心中有些失落、有些悵惘,還有些莫名難以厘清的意緒,之後漸漸才懂,那是真覺阿娘被搶走了,更是好奇、是想望,還有更多的是羨慕……


    霍清若睜開雙眸,落入瞳底的是清清一室的天光,平靜而且淡漠。


    有人進屋,她浮動的眸線飄啊飄,落在門口那道高大得驚人的身影上。


    男人身形真的很高、很巨大,寬闊肩膀幾與門同寬,露在褐麻背心外的兩條胳臂肌肉糾結,一塊塊皆是力量,似徒手勒斃猛獸也不是什麽難事。


    肩寬而腰窄,腰綁緊緊一束,精勁線條展露無遺,勁腰下是修長的腿,兩隻大腳套著雙舊舊的黑麵布鞋。


    她此時才留意到,門是依他身長而開的,門楣夠高,讓他走進時不須低頭。


    見她張眸怔望,他似也一愣,但極快便掩了意緒,重拾健步走近。


    沒錯……是那張有著濃眉大眼的超齡娃兒臉無誤。


    她陷入昏睡前,腦中殘留的是這男人的臉。


    那時的她,是否對他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她無意間說了什麽?他知道她底細嗎?他若知道,怎還敢蹚這趟渾水,將她救下?他……


    思緒陡頓,因他大大的、粗獷又黝黑的手正端著一碗黑乎乎藥汁。


    那隻緣厚口寬的陶碗落在他手裏,竟覺小得過分了,他五指微掐,就能把碗掐成粉末一般。


    她試圖起身,身子仿佛不是自個兒的,既虛又軟,四肢泛麻。


    男人暫且擱下陶碗,坐上暖炕,有些粗魯地將她抓進懷裏,她靠著他硬邦邦的軀幹,長發披散他半身,還不及言語,那碗藥汁已抵到唇下。


    「喝。」嗓聲從厚實胸膛中震出,讓人心凜。


    她本能嗅了嗅,先辨藥性——唔,是培元補氣的藥。


    她失血甚多,氣血皆傷,這樣的溫補藥恰好能用。


    怔怔啓唇,陶碗隨即抵近,她生平頭一遭讓人抱著喂藥,也是她有記憶以來,頭一迴讓人喂東西。


    想他個兒如此高大,突兀地生了張娃娃臉,臉上卻是不苟言笑,抓她入懷時粗粗魯魯,喂她喝藥的動作竟意外地徐緩仔細。


    驚疑間,臉蛋慢慢紅了,腦中晃過娘親偎在冥主懷裏喝藥的那一幕。


    ……想什麽呢?她突然偏開臉,碗裏還剩一點點藥汁,男人沒再逼她喝,隻將碗擱迴炕邊角落。


    「你是誰?」虛軟靠在他懷裏,即便冷著語調質問,氣勢卻明顯不足。


    背後的胸膛微微震動,男人平板答道:「孟冶。」稍頓又說:「冶鐵的冶。」


    以爲他會多說一些,結果自報姓名後就止聲了,霍清若隻得再問——


    「你知我是誰?」


    「你是誰?」他從善如流問。


    「我是……」「玄冥教」冥主座下愛徒——她驀然仰臉,男人密濃長睫微斂,垂視她的目光嚴肅且深邃。她左胸重重一跳,思路頓時清明——


    不再是「玄冥教」教徒了。


    她闖過「修羅道」,乾淨出教,與「玄冥教」再無幹係。


    如今的她,是嶄新的她。


    「我叫霍清若。清涼的清……若然之若……」她靜聲答,不太自在地垂下臉。「你……你能不能先放開我?」


    她被扶著躺迴炕上,甫躺平,又覺這主意實在不太妙。


    他哪兒也不去,就坐在炕邊俯視她,嚴峻神態配上深幽幽的炯目,極具壓迫。


    輕喘口氣,她甯神問——


    「你把我扛上肩,在山澗那兒,我記得的,隻是……孟爺是如何解去迷毒?」


    「清若」之毒唯冥主與她知道祛毒的訣竅,無解藥,需賴自身內力逐出毒素,唿吸吐納與行氣的方法又另辟蹊徑,非常之機巧。


    以她離深厚尚有好大一段距離的內勁,自行祛毒必得花上大半個月才能有小成。然此時的她氣虛身軟,並非「清若」之毒造成。


    一方麵自然是失血太多,而另一方麵……欸,倒像迷毒被一口氣祛得太乾淨,她身子有些受不住如此急遽的變化,才致虛軟。


    靜過片刻,才聽男人慢吞吞吐語——


    「我不知什麽迷毒,見你昏迷,就按家傳法子替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掐了人中、額穴,再掐背後兩邊琵琶骨……現下你醒了。」


    霍清若怔然。


    說他有意蒙混,他表情卻無比認真,每字每句皆鄭重實誠。


    她摸不透他底細,能確定的是,他必然懂些功夫,應該也練過一些行氣吐納之法,所以用內力替她推宮過血又揉又掐時,這才誤打誤撞祛出迷毒……是這樣吧?若然不是,那他、他……等等!


    腦中掠過什麽,她眸珠一湛,兩排羽睫都跟著顫抖了。


    「你、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啊!我的衣裙,我、我換過衣物了?!」方才一張眼就被他引走心神,直到此時才發現她原先的勁衣青裙已不再,卻僅著寬鬆中衣,袖口過長,還得摺上好大一段才見指尖……連中衣也換過了,那貼身的小衣小褲呢?


    她頭頂發麻,一手揪著前襟,透白的臉容燒出一層紅。


    似是……在這件男性中衣底下,她什麽也沒穿,隻有小褲還在!


    「你——」色澤多變的眼瞳直瞪男人。


    秀瞳之中,驚愕顔色大過怒色,像頓悟得太慢又太過突然,狠狠驚愣,一時之間還不曉得該如何發火,又是不是應該發火?


    豈料,眼前男人毫不閃躲,同樣直勾勾凝望她,認了——


    「是我幹的。」


    霍清若被他此時眉目間的神氣蠱惑。


    那張偏娃兒相的男性麵龐,鎮靜、沈穩,嚴肅又十二萬分認真,坦蕩蕩無半絲遲疑,薄唇徐慢掀動,再次很堅定地承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猛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雷恩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雷恩那並收藏猛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