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出「玄冥教」,先過「修羅道」。」


    一教之主。


    那五官邪美異常的中年男子,高高在上俯視單膝跪在教主座下的她,對她毅然決然提出的請求淡笑迴應,嗓聲似帶薄恨。


    「小清若,這是教裏的鐵規矩,你心知肚明的不是嗎?能從「修羅道」中全身而退者,以血淨諾,與「玄冥教」便再無瓜葛,但若滅於「修羅道」中,那也怨不得誰,你……真願一試?」


    小清若……她其實老大不小,都二十三了。


    娘親曾說過,尋常姑娘家十四、五歲就該論及婚嫁,先是訂親,然後等再大些,約莫十六、七歲便嫁人。


    二十有三的她倘是生養在普通人家家裏,早也嫁人又生下好幾隻娃兒了吧?


    能當人娘親的歲數了,怎還能稱小?


    是該擺脫血腥的一切,去過過自個兒渴望得心顫的小日子,不是嗎?再蹉跎下去,她對不起的人是自己。


    但眼前收壓怒恨、緊盯住她的中年男子,他不會懂的。


    這個不論外貌或武功皆驚世絕豔的男人癡戀她那體弱心慈的寡母整整二十載,還用盡種種辦法留住娘親,就算留不住心,亦要留住人。


    娘一開始是氣恨冥主的,恨他手段過分霸道。


    然二十個春夏與秋冬,人生能得幾迴?


    心軟的娘到底是被冥主的癡纏所感動,雖未允嫁,卻已迴應感情,而娘願留下,她自然跟著留下。


    這些年來,她霍清若或者被愛屋及烏了,然冥主大人所以爲的愛,常人難以承受,她能默默撐持至今,想來,多少被冥主大人給潛移默化,終是變了態,變得越來越……非常人。


    但如今,娘親病故,芳骨入土,她與冥主之間的唯一交集已斷。


    她霍清若徹底孤身一人,了無牽掛,若要過過娘親曾描述給她聽的那種與世無爭的靜好歲月,她必須走,必須出教。


    爲求乾淨出教,又必得闖闖設在一山之腹中的「修羅道」。


    身爲「玄冥教」至高無上的冥主,一向唯我獨尊、殺伐決斷,她是他心愛女子的唯一骨血,教中衆人皆視她爲冥主義女,今日她欲出教之舉,還當著所有教衆麵前坦然求之,怎能不惹怒冥主?


    將事挑開,她要的就是冥主的當衆允諾。


    隻要出教之事當衆確立,待她闖過「修羅道」,便真真與「玄冥教」兩清,冥主不能反悔,他若悔,就是自打嘴巴,破了自己當初立下的規矩,不能服衆.


    所以,事到如今,闖過「修羅道」便好……


    闖過去,便好……


    啪——不知是第幾次跌跤,跌得都不覺痛了。


    但這樣真糟,不痛才糟,那說明「修羅道」中最後那道關卡,她沒避過的那波煙毒已滲進血肉肌筋內,正慢慢癱痹她全身。


    這毒,取名「清若」,以她的名字命名,是冥主大人親自研配出的玩意兒。


    毒隨唿吸吐納入體內,更能從膚孔滲進,毒行雖緩,然一旦走至心脈與天靈,便危險至極,到得那時就算救活了,腦與髒腑也損傷過重,恰如廢人。


    內心不由得苦笑,深覺這確實是冥主的手段——


    要殺,也得慢慢殺。


    「修羅道」共九道關,暗器、武陣、圍困、耗損,當中又有奇門遁甲之術,鬥智鬥力,關關難過。


    她強在醫毒,暗器與輕身功夫練得小有火候,但稱不上高手,內力與武藝則平平而已,過武陣時全憑智取,陣中的強槍狠棍合五行奇門之術,險些賠上她一手一足,最後雖勉強過關,已然見傷。


    好不容易闖至第九關的毒陣,是她最有把握的一戰。


    未料毒陣解開之後還藏殺招,實則爲虛,先虛後實,當下,身心俱疲的她被「清若」這一記迴馬槍殺得幾難招架。


    以她師於娘親和無良冥主的醫毒本事,要自行解毒並非不能,難的是她不能停下腳步,至少……至少必須尋到一個安全所在。


    她不能停下,還不能倒。


    隱隱約約覺得,冥主大人不會善罷幹休。


    待她倒地了,說不準就來「拾」走她,如此光明正大救迴她,再挾恩索報,恰好正大光明堵了她出教之願。


    她也怕,怕尚有其他教中人物正在暗處窺伺,畢竟在別人眼裏,她身分等同冥主之女,很可以拿來利用,即便她從未認他爲義父……


    闖武陣所受的大小傷口不住滲血,耳力開始模糊不清,實在無法分辨是否有其他腳步聲尾隨於後,她就是走,跌倒了,咬牙撐起,再走。


    踉踉蹌蹌的薄影在枯葉密林間明明滅滅,突然一腳踩空,人隨即順坡滾落,一路翻飛坡上厚厚的落葉。


    這跟頭跌得不輕!


    等疾速滾動的勢子停歇,她仍蜷縮身子靜伏許久,沒法子動的。


    直到……水聲入耳……


    ……有水!


    她重重吐出一口氣,勉強揚睫。


    看到不遠處的那座山澗瀑布,雙眸微亮,她半爬半走地靠去,伏在春澗邊捧水便飲,之後乾脆整張臉貼入水中,大口、大口暢飲清涼。


    飲水能緩下毒性,再有,她確實口渴難耐。


    「修羅道」中度日如年又似滄海瞬間,她實在估量不出在山腹中待了多久,饑尚能忍,但喉乾如火灼,這一方山澗瀑布出現得正是時候!


    她想,飲下大量清水後,還得再在舌下含 住第三粒自己調製的百花丸,雖不能解去「清若」,但拖延毒性仍然可行,隻是第一粒百花丸的效用約持續一個時辰,第二粒效用減半,可想而知,第三粒藥效隻會更短,而她身上僅帶五粒百花丸,她必須盡快找到藏身處。


    繼續大口吞飲澗水,解去喉中乾渴,她擡起濕淋淋的小臉唿息——


    陡然定住!


    波光粼漾的水麵上,除了她的臉外,還倒映著另一張臉!


    男人的臉!


    那人就蹲在她右後方,與她一起俯看水中影,離她好近、好近。


    水極澄澈,將男人麵龐映得清清楚楚,濃眉大眼,鼻梁高直,唇形略寬,下唇瓣的唇間微微一捺,有股厚實可愛勁兒。


    眼前這張超齡娃兒臉,劍般飛挺的朗眉下,大眼正炯炯有神凝視她,隻不過他眉宇間盡是嚴肅神氣,正正經經不苟言笑。


    這人……她沒見過。


    是教中之人?抑或普通百姓?


    不管了,此非常時候,先放倒對方再說!


    她腦袋泛暈,沒能多想,拚盡全身勁力提氣一翻,左手暗扣的飛針疾射而出,欲取他耳下穴位。


    飛針浸過「三步倒」的迷藥,若入他耳下半寸之穴,能極快迷暈他。


    她放針之速快得教對方無法察覺。


    中!


    相距極近,她拚力一搏,飛針的確如她所預想那般直擊對方耳下要穴。


    然,中是中了,飛針卻未刺入?!


    針尖明明觸到他的膚,竟莫名其妙被彈開!


    他依舊無表情,俯視水中影的目光改而注視她翻轉過來的雪容,目不轉睛。


    見他一手舉將起來,霍清若心中陡凜,欲舉臂去擋,無奈幾是氣竭力盡,胳臂猶如千斤重,當下暗暗叫糟,結果……結果……呃!他擡起的手,竟是伸去搔搔耳下和頸側,眉峰微動的模樣頗覺無辜,似被蚊子擾了,得搔一搔、抓抓癢。


    所以……他沒察覺出她放飛針欲放倒他的舉動?!


    瞧他的表情,還以爲野外蚊子多,被叮咬了……


    那飛針被彈開,又是怎麽迴事?


    是她丹田發虛以致氣勁不足,無力傷人嗎……是、是這樣吧……


    由不得她多想,下一刻,身子已不由自主細細發顫。


    她抖著手往懷中摸索,摸出裝有百花丸的小袋,無奈手指一陣痙攣,袋子掉在身側。


    男人很快拾起,扯開袋口。


    她努力扯住神識,撐開眼皮,見他從袋中取出一丸藥仔細嗅聞。


    「那、那是……我的……唔!唔……」嘴裏驀地被塞入那顆百花丸。


    他確認過後無誤,可以給她用藥,竟直直往她嘴裏塞。


    她本能含 住,連帶含 住他的指,心房微顫,一時間說不得話。


    他像也微怔,下一瞬已拔出被她津液濡濕的指,竟又湊在鼻下嗅了嗅。


    「你——」霍清若氣息更亂,因他偏著臉嗅聞一番後,似覺氣味不錯,竟然張嘴一吮,把被她弄濕的地方一口全舔了。


    這人……究竟打哪兒來的?!


    她一直望著他,眼睫漸掩了,眸光迷離了,仍望著他。


    臥在水邊,一頭青絲垂落春澗,在水麵上迤邐,她根本不知。


    就見他一把撈起她濕漉漉的發,大掌握發上上下下擠壓了幾下,直到發尾不滴水,他才將整束濕發擱迴她胸前。


    男人擰去她發上水氣時的神態莫名專注,專注到讓她失了戒心,仿佛這世間隻留他與她,再無旁人,心無旁騖。


    「……你是誰?是、是來逮我迴去的嗎?我出了「修羅道」,我出來了,我還活著,我……我出教了,與你們再無瓜葛……我要過平凡日子,娶妻生子……」


    秀眉略蹙。「不……不是娶妻,是嫁人,對,是嫁人……娘說,我早該嫁人的,左右護法都跟冥主要人,娘說,不能嫁他們,不論哪一個,都……都不能嫁,嫁了,一碗水難端平,教裏要大亂的……娘早要我走,可我舍不得她,冥主待我是好的,他對其他人那麽壞,待娘和我卻再好不過,但我不能再留……不可以的……


    我想過過小日子,平平凡凡、簡簡單單……那樣就好,那樣……就很好……不是非得嫁人,一個人也、也可以過簡單日子,但娘說……娘說……要我嫁人,要看得順眼的,要待我好的……誰待我好……我嫁誰……你走開,我跟你們沒瓜葛了,兩……兩清了,沒瓜葛了,走開……」


    男人沒走開,歪著頭端詳喃喃胡語的她好半晌。


    她此時口中含藥,氣又偏弱,話說得有些不清不楚。


    但他沈吟了會兒竟點點頭,下了某種重大決定似,很鄭重地頷首。


    「好。」


    聽到他驟然開口,霍清若垂掩的羽睫陡地一掀,又困惑無力地眨了眨。


    好……什麽呢?


    她沒能問出,眼神已渙散,最終隻記得男人一手提抓她腰帶,輕易且俐落地將她甩上肩,大步離去。


    女子不是中原漢人。


    她的發並非單調的黑色,浸過水之後,濡染水氣的頭發黑中帶褐,褐中又染紅,深淺不一,像一疋精心織就的錦緞。


    連細細彎彎的眉、密密兩排的秀睫,顔色皆與發澤一樣,如此耐人尋味。


    那雙眼,他在澗水邊跟它們對上,眸心似也多色,墨與深褐層層變化著,瞳仁湛湛,這下子是耐人尋味又引人入勝了。


    秀氣偏小的臉蛋,秀氣偏薄的五官,眉心淡淡,唇也淡淡,連膚色也淡得很冷調,冰晶至透,膚下細微血管隱約可見,有別於中原漢女的黑發黃膚。


    暗暗推敲,應該是西漠再往西的高原,那一邊過來的異族女子。


    這樣的姑娘出現在西漠與中原交界之處,本是希罕,而迷毒入體、半身血汙,更屬古怪,再聽她滿嘴嚷嚷要娶妻……呃,是嫁人,嚷嚷著要嫁人過平凡日子,這……嗯……所有的古怪立時都不古怪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那是再尋常沒有,再正確不過!


    姑娘家想嫁人,天經地義,如此天道怎能不遵?!


    「那個……是說……不如……這位大哥,還是把這勞心勞力的活兒交給小妹一力承擔吧?您覺如何?」一臉英氣的娃娃臉小姑娘糾結眉心、麗眸都快出汗了,搓著兩手挨在男人身側不斷打商量。


    「勞心勞力的活兒我做慣了,不差這一迴。」同樣生得一張娃兒臉的男子走向臥房角落,擱在那裏的臉盆架上已備了盆冷水,他嚴肅迴絕小姑娘幫忙,大掌渾不怕燙,徒手抓起火爐上燒熱的紅銅提壺,徐徐往冷水盆裏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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