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那日蕭峰自報姓名後,大賀途遙自知認錯人了,一番痛哭之後腦子也轉不利落。近衛、侍從見狀連忙上前扶過自家老大,道過幾句諸如“如有冒犯”、“多包涵”之類的場麵話,駕著老將軍上了馬,麻溜兒下山去了。阿康這邊從見了蕭峰起,整個人如虛脫了一般,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


    蕭峰如何送她迴去安置下來、如何灌薑湯等等,阿康一概記不清。好在昏天黑地的睡了兩天一夜,這股子乏勁兒也就過了,並不曾像蕭峰擔憂的那般染上風寒什麽的;隻是手上的凍傷留下黑黑的痕子尚未退去,倒也不算嚴重。也虧得阿康睡著,自然就不知這兩天裏完顏部落發了筆橫財——半個月前被蕭峰抓了又放掉的契丹俘虜竟然很是守信,不但送來了贖身的財物,且比之前說的翻了十倍;又另送了蕭峰好多財物,蕭峰將其一並給了族長,與女真人共有平分!


    阿康若知道此事,一定會明白內情並大為驚慌:怎麽無聲無息的就又遭遇上大遼皇帝耶律洪基了!然後自然是再次被劇情之強大打擊到不行。


    如今一覺把這女真人歡慶熱鬧得如過年一般的大場麵睡過去了,阿康是精神飽滿,氣定神閑。聽鄰居姑娘、大嬸,過來謝他們說“讓部族裏可以寬裕一陣子”之類的話,阿康還以為是說契丹人免了三年歲貢的事呢。


    等到阿康手上的凍傷好的七七八八了,已是一個半月之後。這日家裏卻來了位不速之客——大賀途遙。


    大賀途遙這次輕裝簡從,著了便衣,僅帶了一個老仆從,就上山來了。到了完顏部,也不去找劾裏缽,而是直奔蕭峰家。阿康正在家裏整理樂兒的書本,見了大賀途遙也沒認出來,叫了蕭峰迴來,備上茶水,便想躲出去。就聽大賀途遙問聽起蕭峰的來曆、部族。


    上次蕭峰隻說了姓名,如今大賀途遙問起,蕭峰本就是個坦蕩性子,便直言自己是契丹人,幼時遇到一場變故,被寄養在漢人家裏長大,也不知自己是何部族。


    大賀途遙聞之,急忙問道:“那蕭壯士可知父母姓名?”


    蕭峰見大賀途遙神情急切,心下不由便有了幾分猜測,麵上卻是不顯,坦言道:“家父蕭遠山。家母的姓名,在下不曾知曉。為人子女者如是,甚是慚愧。”


    大賀途遙聽了這一句,一下子站起來,來到蕭峰身前,拍著他的肩膀,虎目含淚,連聲道:“好!好!”之後竟是激動地發不出音來了。


    蕭峰聽得直皺眉,實在是不知這個老人,究竟是在誇什麽好。


    直到那仆從上來扶著大賀途遙,輕輕喚了聲“將軍”,大賀途遙才緩過神來,略略平靜了一會兒,大賀途遙才又緩緩開口道:“上次見了您,便覺得分外親切。原來令尊是我家舅奶奶的娘家侄子,我年輕時,亦是多得大人的指點。令尊失蹤這幾年,家裏老人很是惦念。自從我跟舅奶奶說起您,老人家就坐不住了。如今時節,天寒地凍、山路難行,她老人家就在山腳下等著。請您下山,見上一見,以慰老人思念子侄之苦。”


    蕭峰聽到這裏,心頭一震。雖說他已見過父親蕭遠山,但當時事態緊急,無暇多敘。關於蕭峰的身世,特別是蕭遠山夫婦究竟因何而遇害的,這一直是縈繞在蕭峰心頭的一大疑團。阿康曾說馬大元之前暗查過蕭遠山在遼國,蕭峰聽她的意思,似乎亦不認為蕭遠山夫婦的遇襲隻是因為消息誤傳那麽簡單。如今乍一聽到有父族親人尋來,蕭峰心中一時千迴百轉,有驚喜、亦有疑慮,隻是不管怎樣,總是要見上一見的。思及此處,蕭峰一抬頭,正見阿康端著茶壺愣在門口。想到她母子之前的陷境,一來此時事態尚不明朗,二來阿康對蕭峰父子的事情知道的比蕭峰隻多不少,蕭峰略一沉吟,喚過阿康,“阿康,帶上樂兒。少不得辛苦你們一趟。”


    阿康初聽蕭峰如此說,不由略有遲疑。她覺得這是蕭峰家事,她母子不便參與。但另一方麵,這事實在是超出她所知,不知以後會對蕭峰產生怎麽的影響,她又因此而有些著急。如今既然蕭峰有此說,自是為確保她母子安全,旁的索性先放開,走一步、算一步。


    有了這個念頭,阿康收拾行囊的時候,下意識的便把黃裳潮送的靈丹妙藥、醫書藥譜,雲中鶴給的《雲蹤鶴影》、樂兒常看的佛經(那不是佛經,那是易筋經!)以及葉二娘給備下的應急的小包裹都收拾起來,連帶大人孩子的厚衣服、皮毛大氅一起帶上。喊上樂兒,和蕭峰分別乘上的盧和青驄馬,一道隨著大賀途遙下山去了。


    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此時山上積雪頗深,下山尤為不易。萬幸大賀途遙行伍出身,火把等夜行之物準備的齊全,天入黑時才不至於行走的太艱難。一路奔波,總算在戌時三刻前後到了大賀途遙在山腳下的營地。


    大賀途遙叫蕭峰等人在一個帳子裏先等等,他去通傳一下。大賀自去不提,這邊一串的伶俐侍女進來,熱茶、熱毛巾一溜煙的送進來,跟著送點心、熱*、牛羊肉、麵餅子的又是一串。阿康一麵笑鬧著盯著樂兒洗手擦臉;一麵取了自帶的銀勺子、銀筷子,每樣吃食取了一些,自己挨個試了試。片刻後,見無事,這才喂著樂兒吃個快活。


    蕭峰知阿康不動聲色、暗自打量,蕭峰亦覺得這份排場不同尋常。就見阿康低頭一邊用著點心,一邊思量。正這時,就見大賀途遙步履匆匆、滿臉喜色的進來,招唿蕭峰與他一同去見老夫人。蕭峰右手領了樂兒,阿康隨行其後,來到另一座帳前。這個帳子看著顏色、大小與其他帳子似乎並無不同,但仔細查看,就會發現這個帳子的做工要精致、厚實的多。


    大賀途遙畢恭畢敬的掀起簾子,躬身侍立在外,卻並不進去。蕭峰見了不禁疑惑,卻見大賀途遙連連相讓,蕭峰略一思量,倒也不怕他算計,另一隻手牽起阿康,便大步邁了進去。


    一進帳子裏,就見一張精致的塌上坐了一個滿頭白發、一身富態、麵容端莊的老婦人。這老婦人雖說看著和氣,卻自有一股子說不出的威嚴氣勢;看到蕭峰攜了婦人、孩子進來,不由麵容一肅,旋即又溫和下來。她看了看蕭峰,招手道,“來,孩子,你過來一些。”


    蕭峰走到跟前,阿康和樂兒亦是跟著。這位老夫人上下打量著蕭峰,撫著蕭峰左肩拍了拍,順勢拉過蕭峰本牽著阿康的左手,一手握了,另一手拍著他的手背,仰頭長歎,忍著淚水,歎道:“好孩子,迴來了就好。你與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好!遠山有後啦。”


    蕭峰見老人家一時哽咽難言,真情不似作偽,心下亦是動容。撩起衣襟,跪下一拜,道,“小子蕭峰,拜見老夫人。”


    老夫人扶起蕭峰,教他坐在塔前的凳上,和聲問道:“你父親如今可好?”


    蕭峰答道,“蕭峰乃是無福之人,自三十一年前遭逢大難、家母不幸身逝,便於父親失散。後被寄養於一戶漢人農家,直到一年前方被告知身世。臨離宋地北行之前,曾匆匆見過父親一麵,知他老人家身子尚為康健,已為甚幸。各種機緣巧合之下,未及與父親多敘。”


    老夫人聽了,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難怪你會跟大賀說你是契丹人。”


    莫說蕭峰聞言大驚,即便阿康聽了這句,都是驚詫莫名。那老夫人見蕭峰如此神情,拍了拍他的手,安撫的一笑,娓娓道來:


    “你父親蕭遠山是老太婆我娘家的侄子,算起來,你要叫我一聲姑奶奶。我們蕭氏,原是庫莫奚人,與契丹人同屬鮮卑族一部,源自東胡。七百多年前,鮮卑族慕容部攻打宇文部,宇文部單於敗走漠北,其殘部就成了後來的契丹人和我們奚人。遼太祖建契丹國後,奚王便與其結盟、臣服於契丹,與契丹皇室世代未婚。太祖深慕漢高皇帝,結合漢文與迴鶻文,創立了契丹文,並以‘劉’姓為契丹皇族的漢姓。因漢高皇帝有名相蕭何,故而太祖皇帝恩賜我後族述律氏漢姓為‘蕭’。你父子相聚時間太短,故而你才不知這些。若非我老婆子當年識人不清,你又怎會自幼便於父親離散?我愧對遠山啊。如今,少不得就讓我這個老婆子,把咱們家的事,給你說道說道。


    “你父親自幼聰慧好學,文韜武略、騎射拳腳,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先帝在的時候,就很是欣賞他。當今聖上繼位之初,朝中局勢危機重重,聖上對他頗為倚重,他雖名為總教習,卻是實握皇族嫡係十五萬禁軍的調軍大權。怪我誤信小人,你父親亦誤把那忘恩負義、數典忘祖的惡賊當作知交,不想那賊子竟勾結世仇,暗算你父親。你父親出事十三年之後,那賊子欺我蕭氏一族無人,竟又以無恥淫詞豔曲誣陷你姑姑,害她含冤莫白、懸梁自盡;之後又處處陷害你姑姑唯一的兒子。老婆子無用,竟護不住一個孩子……他剛剛十八歲,就被暗害了……”老人家說到這裏,強忍著淚,眼睛卻是不敢再往下望——隻怕若是眼神向下一轉,這滾滾的淚珠就收不住了。


    蕭峰這近兩年來幾多波折,終於見到了這麽位血親,又是位慈愛的老人,心中對老人家已然很是親近;如今見老人如此悲痛,蕭峰亦覺得感同身受,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隻能握著老人的手,輕聲勸老人“保重身子、莫要悲傷,不然逝者在天之靈亦會不安”雲雲。


    片刻後,老人的悲慟略緩,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道,“老婆子雖說已對不住你父子一次了,可如今,咱家實在是被逼的走投無路。老婆子豁出這張老臉,求你一件事。”


    蕭峰趕緊道:“老人家切莫如此說,但凡蕭峰力所能及,絕無推諉。還請您吩咐。”


    阿康本就聽得腦子裏思緒萬千,亂得跟一鍋粥似的,理不出個頭緒;此時聽了蕭峰這一句,不知為何,竟覺得心驚肉跳。


    就聽老婦人又道,“你姑姑的兒子,尚留有一子,今年十五歲。我日防夜防,唯恐他再遭毒手。如今老婆子歲數大了,精神不濟;那起子小人卻是上竄下跳,防不勝防。這孩子若是再出什麽事,這大遼的基業算是盡毀了;這遼地的契丹人、奚人、漢人,怕是都要再經一場七百年前的浩劫。老婆子不求別的,但求你下山,看在你早逝的姑母的麵子上,看顧你這侄子一二。隻要他能平安活到繼承家業、能憑自己安身立命就好。”老人說到這裏,一雙渴求的眼睛,深含著期盼的望著蕭峰。


    看著這樣一雙眼睛,蕭峰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正這時,帳外傳來一陣吵雜,就聽有人一路喊著“急報”狂奔而來。帳外侍立的大賀一打開簾子,就見一個契丹傳令兵衝進來跪伏在地,氣喘籲籲,口中喊著:“報太……夫人,皇太叔起兵反了!聖上外出行獵,被阻在東行宮。”


    蕭老夫人聽得此言,又驚又怒,一時兩眼發黑。這老人家很是穩得住,饒是如此,臉上竟不顯半分,她心下暗道:不成,我不能倒下!為了洪兒,為了我的小阿果1,無論如何我都得撐過這一關。


    蕭老夫人靜了片刻,緩過這一陣子眩暈,沉聲問道:“耶律重元發兵幾何?如何布兵?”


    “報老夫人,罪人之子涅魯古召四百精兵強勇直犯聖上行宮。現已將行宮圍住,捉了隨駕的嬪妃美人十數人。罪人耶律重元又抓了奚族婦幼萬餘人,欲以之脅迫四千奚族獵夫圍攻行宮、趁亂刺殺聖上。”


    蕭老夫人聽得涅魯古以四百精兵進犯行宮時並不擔憂,道宗耶律洪基行獵,身邊隨扈親兵怎麽也得百人以上。皇太叔手下的兵再精,禦帳親兵對付他們以一敵四還是能搏一搏的;待聽得耶律重元脅迫四千奚人獵戶為其驅使時,不禁心中大罵:此計忒也毒辣!出身奚族的蕭老夫人自然深知,奚人與契丹人同源,皆是以獵、牧為謀生之本。契丹人建遼,其中少不得奚人的汗馬功勞。但遼已立國多年,行伍兵勇固然比漢人驍勇,但這為謀富貴而練的本事,若與仍世代靠漁獵為生的奚人獵戶、為謀生而練就的本事比起來,就不那麽夠看了。更可況,這四千青壯獵戶的家人生死都攥在耶律重元手裏,這奚人獵戶哪有不拚命來的?到時八千禦帳親兵都攔不住。


    “聖上帶了多少人馬隨扈?”


    “報老夫人,隨扈禦帳親兵五百人,另有近身侍衛十二人,隨行貴人百餘人,侍候、仆役共四百餘人。”


    蕭老夫人略一沉吟,抬頭望著蕭峰道,“峰兒,你拿我令牌、傳我口諭,隨行護駕。那些貴人都不用管,你隻要護住聖駕,就是我大遼的功臣,我契丹人、奚人的恩人!”


    阿康一聽到這兒,心下立時明白了,眼前這位老婦人,乃是當今遼帝耶律洪基的母親;而她所說的、蕭峰那位被人陷害的姑姑,就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十香詞”謎案中枉死的道宗之後、契丹女詞人蕭觀音!


    一想到此節,阿康不由的就不厚道了:遼帝跟漢人皇帝一樣,有個一高興就給人“賜姓”的雅興,故而遼朝的名臣良相,被賜了“蕭”姓的頗多,這前皇後蕭觀音究竟是蕭峰的親姑姑還是“一表三千裏”的表姑?這老太太口口聲聲要蕭峰看顧他“姑姑的孫子”,卻隻字未提那孩子乃是她老人家嫡嫡親的曾孫子!老人家自稱是蕭遠山的姑媽,又說蕭觀音是蕭峰的姑姑,可是就是因為她們婆媳倆同皇太叔耶律重元反叛的前因後果都有些牽連,當年阿康讀遼史的時候就八卦了一下,故而印象格外清晰——這婆媳從娘家算,是堂姐妹!這茬,怎麽就在她剛剛的話裏麵被掩過去了呢?


    雖說阿康暗恨“契丹皇室坑人、躲過了遼帝躲不過太後”,但阿康也明白,她的疑慮,不能跟蕭峰講,更不能在此時講。一來,蕭峰骨子裏“忠君愛國”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你讓他在此國難當頭之際退而求安,那是為難他,甚至可說是在摧毀他;二來,如若不是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蕭太後未必會就這麽把剛認識的蕭峰委以重任,既如此,不火速平叛的話,恐怕誰都難逃此大難。


    蕭峰此時亦是心急如焚,他同阿康一樣意識到情勢危急!對他來說,保護他的族人是他天生的使命,他必須去。他糾結的是,如何安置阿康母子。如此緊急時刻,他來不及送阿康母子到安慰之處。若帶著他母子,是將他們至於奇險之中;若不帶著,他並不覺得他能放心將阿康母子托付給這位剛剛認下的姑祖母看顧。


    正這時,就聽一陣清亮的鷹鳴,跟著賬外響起一個甕聲甕氣的男子的聲音:“大撒滿騰古裏奴請見大遼皇太後。”


    作者有話要說:1遼朝末代皇帝,天柞帝,名耶律延禧(公元1075~1128年),字延寧,小字阿果。道宗耶律洪基孫。


    曆史上遼皇太叔耶律重元反叛是公元1063年,耶律洪基的母親皇太後蕭撻裏死於1076年;而按照金庸在《天龍八部》裏的劇情推斷,金大把耶律重元的反叛發生時間挪後了28年、讓遼太後至少多活了17年,這一點金庸在原著的批注還是後記裏也有說明。畢竟他寫的是小說不是史記。本文追隨原著,讓太叔、太後都“得享天年”;另外新增人物耶律乙辛亦是曆史上確實存在的一朵“奇葩”,跟著沾光多活了十年。其餘牽扯到曆史事件之處,盡量忠實曆史。


    ps:該揭曉謎底了,之前埋的線,現在開始往一塊兒穿了。這個過程挺累的,親們冒個泡,給個鼓勵唄:) 寂寞會讓人變態的,估計古龍小說裏之所以經常留著線頭讓人著急,就是因為那年頭沒立馬在網上留評這一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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