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七月雨,泥濘散去,人也散去,時間似乎變快了起來。


    李明藹覺得自己已經比常人努力,慕仙道而近仙道,隻是從深淺莫測的客棧掌櫃到拔逸出塵的白衣仙人顧客,連續兩次擦肩而過,自己隻是欠缺了幾分運氣而已。


    運氣差,也算過錯嗎?


    無福之人,似乎機緣過手,也依然留之不住。


    那天雨中相聚,喝過了從沒這麽多的酒,看過了從未那麽大的雨,送走了打小相伴的人,還是埋住了想說未說的話。那晚,少年直坐到暉消日落,夏夜星稀,直到夤夜石凳都顯得冰冷了起來,少年才渾渾噩噩迴房,一覺沉沉。


    天亮時出屋,拖著宿醉昏沉幹渴的身子收拾院落,無意發現此前顧客在小院時用來當做迴家托辭的灶台雨棚,這次是真的漏了。土灶上麵,被雨水澆出兩塊醜陋的缺口。


    小院空蕩蕩,故舊在人間。


    少年仿若失掉了繼續修補院子的勇氣,蹲在地上,怔怔無聲。好久才從水缸裏舀出一大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兩瓢,然後繼續發呆。


    這個上午李明藹又沒有去客棧當值,一連曠工一天多,帶頭的管事應該會好一陣責罵吧?那要再找什麽理由迴家修繕灶台呢?這小院是李明藹和阿慶的,李明藹可以沒人管,小院不能沒人管。之前已經用過了修補雨棚的借口,這次再說實話,真話反而像是瞎編。人生真有趣。


    晌午時候,少年從原地坐起,漱口淨麵消去一身酒氣,鎖好院門,一路奔到珍珠泉客棧。留著山羊胡的楊姓管事果真大發雷霆,對著少年一陣冷嘲熱諷,還嚷嚷著要李明藹直接卷鋪蓋卷滾蛋!這珍珠泉客棧在臨淄城也算是有頭麵的地界,你李明藹把這兒當什麽地方了?把他楊管事當什麽人了,容得你一個小東西說來就來說消失就消失?


    少年一臉陪笑,眼中再無半點悲傷,也不再找各種借口,這種時候認錯便是,借口已經無用。管事依然依依不饒,打定了注意要拿李明藹殺雞儆猴給院中其他夥計們看,隻是中途楊姓管事被叫走了一趟,再迴來時臉色就陰晴不定。少年趁無人注意,從袖中遞上了一壺昨天裴文虎買來未喝完的“倒懸井”神仙酒,楊姓管事瞅一眼未拆封的鎮波樓徽記,做不了假,眼裏閃過一絲詫異和喜色,隨後就裝模作樣又大罵一通,臨走還對著李明藹屁股肉多的地方“狠狠”踹了兩腳,說要加倍罰掉少年日俸,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讓兩個平日裏與李明藹不對付、這會兒正假惺惺從一旁路過實則想好好看李明藹笑話的夥計,錯愕不已。


    李明藹從地上爬起,拍掉故意摔倒沾滿的泥土,對著兩個同事夥計,滿麵含笑。


    此後的日子裏,李明藹就從客棧老老實實做事,一改之前好高騖遠的瞻望態度,沒有因為錯失機緣心生懈怠,反而更加勤懇,再沒有一絲錯處。讓被上頭叫走告誡“隨意責罰、不得辭退”又收了一壺遠超少年身份的貴重神仙酒而對少年刮目相看的楊姓管事,反而更摸不清他的來路。幾番試探,甚至暗示那壺“倒懸井”喝著甚是過癮就是分量太少,少年也裝傻充愣,毫不上道。楊姓管事也就不再放在心上,隻當是這個西城窮小子有什麽奇遇,發了一筆小橫財,但應該不是突然多了什麽惹不起的後台。


    做底層管事的,最要緊的並不是能有多會做事,而是知曉身邊的人哪些人能動,哪些人不能動。否則很容易陰溝翻船,再也不能作威作福。


    七月流火,熒惑西行。


    最讓人遭不住的“秋老虎”在那場大雨之後,又在人間橫行肆虐了一段時間,就被幾場小雨打的支離破碎,天真的轉涼了。


    一向在城池人多處高空聚集,來往高鳴的盧盧鳥,也逐漸稀少了起來,應該是開始稀稀落落結伴,稀遠赴南方諸國甚至更遠的丹渚洲過冬去了。少年聽過一個有趣傳聞,這些在北地被叫做盧盧鳥的雁屬禽鳥,在南方卻有個完全不相符的名字叫做“當歸”,因為在溫暖的南方諸國,它們的叫聲就會從“盧盧”變成“歸歸”聲。而且據傳那些能夠跨越大洋的強健盧盧鳥,在飛越闊袤汪洋時如果飛累了,就會一頭紮入水中化為大魚,捕食魚蝦充饑,待休憩完畢又重新化作盧盧鳥鑽入九霄飛行。南海那些出遠海打魚的船民,都信誓旦旦曾經見過大魚出水化禽,以為佐證。


    短衣換長衣。


    七月已經過半,李明藹與阿慶兩人說好了一待安定阿慶就會來信,解釋下綠珠所說“喜歡了別人”是怎麽迴事,跟隨徐司匱去往穆山宗的阿慶卻一直沒有消息。反而是去了尼山學宮的董綠珠往韓先生學堂寄了兩次信,其中有專門寫給李明藹的。


    信中說學宮這邊,她師從一位姓程的先生,先生待人很和善,學問也很好,就是講東西稍稍死板,不如韓先生有趣些,學宮內師兄師弟也都對她愛護有加,並未因為她出身低微而有隔閡排斥。她要李明藹有時間去北城待她探望兩家長輩,都是以前她在時時常上門陪伴的兩家孤寡老人,已經沒有兒孫在身邊,時常缺人作伴,若李明藹有空就多代她上門探望。她還問阿慶哥有沒有給李明藹寫信,她從學宮那邊給穆山宗寫過兩次信,但是卻沒有迴音——


    李明藹突然發現,身邊人離得遠些也蠻好,有些即時發生的事無需時刻掩飾,小的難過處自己消化消化也就過去了,信上所寫,就可以隻挑揀些開心的寫給對方聽,然後在瑣碎的日子裏,慢慢等對方迴信。


    距離往往拉長了時間,時間又給心思留足了空間。所以我們寄情於千裏之外在乎的人,因為不用時時演。


    等待的感覺也很好。


    少年記得,小時候的日色就過的很慢。車,馬,郵路都慢,小孩子的世界裏,從北城門走到城西要大半天,如果出城,去臨淄最近的彭城,往返要兩三天的樣子。


    那時候的符車也有,但並不普及。也沒有價格親民的黑馬公乘,平民百姓要出門就是要靠兩條腿,如果誰家做生意有輛牛車或馬車,就闊氣的不像樣子。那會羲和石也極少,夜晚鄰居夏夜閑話都不舍得點燈,因為燈油太貴,月色就是最好的大燭。有錢人家平日出行都點著明晃晃的燈籠,而燈影極少的西城,多是過年過節時才有孩童執著各種小燈籠奔來跑去。


    同樣的一天,孩童子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怎麽就不一樣長呢?即使人不長大,過往的時間與當下的時間似乎也不一般多。是誰在操控著時間嗎?


    槐在黃人在老,唯這山河慢慢。


    李明藹又怕自己是小難過忍呀忍,隻挑開心的事往信上寫,信那頭的綠珠也是如此。她和阿慶兩人都是初到新地,人生地不熟,如果真受了欺負恐怕也不願和人說。少年就在迴信裏隱晦的問了幾個問題,既不顯得自己不信任綠珠,又能獲悉少女在學宮的真實境況。李明藹也說了阿慶那邊他也是毫無音訊,去過富水銀樓幾次想要打聽,卻連一個熟麵孔都看不到了,似乎一夜之間富水樓上上下下換了一遍人。少年擔心,但擔心也無用。像尼山學宮和穆山宗這種修行宗門,沒有那邊主動寫信蓋上特有印記的話,凡俗百姓是沒有門路直接往仙家宗門寄信的,如今仙凡無隔,但尊卑有隔。


    裴文虎之後也來找過李明藹幾次,但兩人在一起又總不知道一起往哪裏去,裴家大少爺要玩的東西李明藹不覺得自己一個客棧夥計跟著合適,李明藹要忙的事裴文虎又完全不感興趣。想坐一起喝酒吧,一個看對方無趣,一個覺得對方無聊,言語不多,於是漸漸也就淡了。


    很奇怪,有些人在有別人在場時,言談頗歡,單獨相對時,相見生煩。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自己的朋友。何況李明藹也不覺得阿慶和綠珠與他多熟的樣子。那天雨中聽少年唱“人生短短急個球”,也大概能感受到這位家教嚴厲、姻緣不能自主的裴家少爺心裏的那份不自由,有點同情,但僅限於同情。


    處暑這天,客棧管事們湊了晚上不忙時,將不當值的夥計們都聚一起,由客棧這邊出銀錢購置了幾隻鴨子和藥茶,供夥計雜役們聚飲同食。在大買賣行當做事最大的好處,就是這些額外的福利了,這些與山上神仙打交道的生意,真的不缺這點山下銀錢,每當有時令節氣,都會準備些對應酒食供夥計們“應時令”。反正是上頭撥下來的銀錢,管事們也樂見其成,隻要不貪酒誤事、或者為了酒食找理由請假怠工,就由得他們去。至於銀錢有幾層被幾個管事們放進自己腰包,就是另一碼事了。


    大暑食羊,處暑吃鴨,這是多少年老輩兒傳下來的說法。據說是因為羊肉在伏天吃最佳,三伏天人身積熱,此時喝羊湯,同時把辣椒油、醋、蒜喝進肚裏,必然全身大汗淋漓,所以大暑當“喝暑羊”。處暑就相反,天氣轉涼,暑氣到此日消失,這時候就要吃蘿卜燉鴨,滋補身體,老話叫處暑送鴨,無病各家。此外還要煎藥茶,秋日食苦,五體大補。這些講究,李明藹是從小就聽,但是直到來到客棧以後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什麽叫有錢人漏下來的“規矩”。


    夥計們的聚餐管事們是不參與的,提供的酒往往也都是度數較低的濁酒,防止酒大誤事,偏偏越是度數低的酒人多喝起來才熱鬧,推杯換盞好不愉快。兩大桌人圍在珍珠泉園子專給夥計雜役們留的偏院裏,房間裏被蘿卜鴨湯薰的熱氣繚繞,夥計們討論著春芳齋哪個姑娘的胸脯最翹,城東徐寡婦和城北一直未出嫁的晏老姑娘誰的床笫功夫更“兇猛”些,據說是晏老姑娘更強,因為她年輕時就從城外被狐狸精附體過。年紀大的夥計給李明藹幾個明顯還是個雛兒的小夥計傳授第一晚時需要注意哪些事項,實在不行到時候叫著他們一起,現場演示幫忙。幾個平日裏不多話的老實雜役可能突然喝紅了臉也講了幾個葷段子。


    眾人大笑,喊著“飲勝”,一起行從鴻蒙洲泰西諸國傳來的碰杯禮,酒碗咣鐺,一飲而盡。李明藹說話不多,眾人笑時也跟著笑,眾人飲時也跟著飲,應該窘迫時就漲紅了臉。


    我周圍人聲鼎沸,他們討論我不喜歡的話題,我隻好微笑,目光遊移,於是孤單從四麵八方湧來,將我吞噬。


    ------


    三千裏外,夜霧朦朧,群山如獸。


    兩個帶著鬥笠的修士騎著高頭大馬,行走在山林間。這個年月,即使是人族氣運鼎盛的歸棧洲,在遠離人族城池的山林大澤也常常有鬼怪猛獸出沒,尋常百姓長途遠行,都隻敢沿著各國開辟出的官道行走。此時山霧彌漫,風寒石滑,能在這個時候冒霧夜行,當然不是凡人。


    兩名修士各提著一截彎頭長杆,高高吊著一盞嵌刻著能夠遠遠“震懾”尋常陰物的夜行符的氣死風燈,隨著馬匹的行進左右搖擺。兩人並非獨行,身後用長長的鐵鎖鏈牽著七八個“人”,有低等妖族,有墮民,還有兩個自新南饒洲捕來的土著民昆侖奴,身形高矮不一,手腳都被枷鎖禁錮,跟在兩個鬥笠客身後。


    腳鏈冰冷沉重,與山石敲擊,叮當作響。


    道旁的怪石樹木隨著燈影閃爍不定,兩騎懸燈引路,兩排被鐵鏈係著的“人”眼神木訥,霧中前行,如屍如鬼。


    有個好看的眉毛皺了皺,一支風燈停住,兩人中靠後的那位撥轉馬頭,小步快跑到隊伍最後方,從蓑衣下抽出一根尖端帶著釘牙的粗大銅棍,重重抽打在隊伍末端的壯碩妖族後背。嘴裏猶自罵咧不停:“數你吃的最多,給老子走的最慢!”


    那個僅僅是躬背直立、肩膀就已經與馬背上鬥笠客的麵孔齊平的妖族青年並未答話,隻是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就低下頭,腳下的步子也大了起來。


    前方那名身材瘦削的鬥笠客頭也不迴,“行了行了,不就是白日換班時候他捶了你一拳,至於這麽記仇?你現在打他他也記不住,何必置這閑氣。”


    “他這一捶?你挨一下試試?我到現在胸椎骨都還疼。”


    手執釘棍的圓臉中年人又自顧自狠打了幾下,才收下銅棍,驅馬跟上前人,他嘿嘿一笑,“你是不知道,就是這記不住還還不了手的,打著才痛快。腦子記不住,但是身體有知覺啊,魂司心兮魄司身,打得多了,身體也是有記憶的。嘖嘖,這就如一個蒙上了眼睛能喊能叫能聽能觸的小娘皮,身子卻酥酥軟軟不能動彈,淫起來最是動人!”


    高瘦鬥笠客橫他一眼,並不搭理。圓臉男人嘀咕著此間樂你不懂也,哼起不知哪裏的黃詞小調,悠然自得。


    高瘦男人突然勒住馬,讓身邊男人收聲,一麵迅速從身側操起一杆大弩,舉起向前。


    前方霧氣憧憧,一如往常。


    然後一盞燈籠遠遠穿過夜色顯露出來,被林木遮擋,一隱一現。


    以及由遠及近的咯吱聲。


    男人喊:“什麽人裝神弄鬼?出來。”


    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從迷霧那頭傳來:“別別!別動手!我是好人!”


    燈籠變近了,一個碩大的黑影浮現,然後迷霧變薄,一輛破舊馬車從霧裏駛了出來,咯咯吱吱,方才懸在空中隱隱滅滅的燈籠正係在車廂一角來迴搖擺。車上雙腿盤著坐著一個老人,正高舉著雙手來迴亂晃。


    高瘦男人瞥一眼馬車,車頂豎著一根韌性極好的竹竿,末梢垂著一個碩大的老舊葫蘆,漆了一個顯眼的“藥”字,隨著馬車的動作葫蘆各種跳動,很是可愛。


    男人問了一句:“醫家的人?”


    馬車上的老人額頭大而且光禿禿,魚泡眼,太陽穴貼著一貼膏藥,長相很讓人難忘。笑眯眯咧著一口大黃牙答道:“是極是極!”


    鬥笠客手還是沒動,但稍稍鬆了口氣。方術普世以後,一通百通,諸子百家都可以結合自家的法門入道,醫家算是其中最與世無爭的一派。主要是醫家修行根腳真的就是要“普世救人”,平日就總是四處遊曆,尋覓草藥遊醫救人。而且醫者眼中無高下正邪,不論散修還是宗門仙師,甚至有些“邪魔外道”乃至山精-水怪,醫家子弟也會出手相救,對他們來說,醫命就是修行。因此在山上口碑極好,除了在野外遇到草藥類的天材地寶,幾乎不會與別家修士產生爭執。


    鬥笠客並沒放鬆警惕。天大地大,荒山野嶺湊巧遇到這麽個長相怪異的醫家老人,實在是怪異。


    老人自我介紹:“我叫金三,遊方的窮郎中。兩位是季家兄弟?從曹州城押了人的趕樁先生?”


    趕樁先生,相傳起源於西南諸國凡間的趕屍人,可以封禁人或妖物的神智但無礙軀體行動,使“人昧如樁”。往往血脈相傳,在修行界裏數量不多但有許多傷人秘法,很是難纏,由於秘法特殊,常常幫一些世家宗門做一些押送奴仆的買賣,甚至本身就直接做了倒賣墮民的人口販子。


    兩個鬥笠客眯眯眼睛,並不答話。


    老人金三笑哈哈,“無妨無妨。”探長脖子瞄一眼後麵的長長隊伍,道:“老弟我隻是是找你們後麵這些位問幾句話,他們其中一人嘴裏有我想要的東西。”


    修行無長幼,但生人相逢客套一點還是以外在長相論稱謂,老人見麵就自稱老弟,很是不要臉了。


    圓臉男人問道:“隻是問話?”


    金三認真點頭道:“所以勞煩老哥收起袖中那把剔骨飛刀,這般待客之道,嚇煞小老弟了。”


    老人朝著身後的兩排人喊:“你們裏麵可有人從曹州城周家藥鋪做過事呀?”


    無人應答。


    金三一拍腦門,“忘記遼。兩位老哥行個方便?”


    季家兄弟對視一眼,圓臉的那個取下來馬側的燈,鼓搗了些什麽,道“好了。”


    老人又扯著嗓子朝人群喊了兩次,終於有一個稚嫩聲音答了一聲,“我做過。”


    金三取下自己車角掛的燈籠,提著顫巍巍下車,舉燈籠挨個看去,最後停在了一個瘦小的墮民少年身前。


    金三問:“周家藥鋪的薛掌櫃,你知不知道去哪兒了?”


    少年答:“不知道。但我鼻子靈,能找得到。”


    有些墮民,還是遺留了些上古妖族的天賦神通。


    老人旋即喊:“大老哥,這位小兄弟怎麽賣?”


    身後傳來高瘦鬥笠客冷冷聲音:“不賣。”


    大腦門老人歎氣,“別介嘞,大家都是生意人,好說好商量嘛!”


    轉過身時,始終沒有將符弩放下的瘦高趕樁人已經驅馬來到老人身後,居高臨下,將弩箭對準了老人額頭。


    男人道:“我說了,不賣。”


    金三臉色發黃,問:“季老兄,季老兄,我隻是談個買賣,您這是真的打算殺人,還是就舉著嚇唬我一下?”


    瘦高趕樁人決定不再聽這個古怪醜八怪囉嗦,直接就要扣動扳機。


    金三歎一口氣:“好吧。”


    一道飛劍不知從老人身體哪裏飛出,近距離紮進瘦高男人的麵門,直接掀起了頭蓋骨,霧氣中紅白飛舞。


    馬匹受驚,把男人屍體掀翻在地。


    與此同時,道旁的迷霧中悄然出現一把巨大鐮刀,倏忽飛近,將方把飛刀馭出袖口的圓臉男人馬匹脖頸橫切而斷。飛劍緊接跟上,眨眼鑽入了男人的雙臂,鎖住了體內氣門。


    男人從馬上跌落,兩腿被摔倒的馬匹壓倒在地,頸血汩汩,兩聲明顯的骨裂聲。男人發出震耳的痛唿,以及一連串的汙言穢語。


    老人搖頭道:“我隻是想做生意嘛。”


    俯身和藹問少年:“我再問一遍,你確定能找的到薛掌櫃?”


    墮民少年已經被嚇的兩腿癱軟,但仍撐住身體,自信答道:“我記得住他的味道,可以。”


    老人滿意點頭,扭頭喊:“成交!”


    哀嚎中的季姓兄弟之一怒罵:“我槽你祖宗!”


    金三揉揉耳朵,自顧自開始算賬:“一個瘦弱墮民娃娃按市價給你也就是三十個老狐錢,另外那小兄弟身上太臭我不想他坐我的車,鑒於你兄弟應該用不上那匹馬了那就再加十五枚也就是一共……我說你能不能小點聲?四十五個老狐錢,公平買賣,童叟無欺。”


    老人取出青錢,一枚枚數好給圓臉男人碼在耳邊。


    季姓趕樁人喊道:“你還殺了我哥!”


    老人很認真的解釋:“我殺他是因為他想殺我,抱歉還殺了你的馬,但我是真的怕你一不小心做什麽傻事,這樣我沒人做買賣了。”


    金三從圓臉男人身上摸了摸,找出鑰匙給墮民少年打開腳鐐。少年脊背和腳腕處血肉模糊,幾可見骨,上身隻裹著一個粗布毯子。老人道:“小老弟,我要是你,我就去把那個死了的男人衣服扒下來,自己穿上。”


    少年在圓臉男人的咒罵聲中,換上了死去瘦高男人的所有衣衫,戴上鬥笠,忍著腳腕的劇痛,翻身上馬。


    老人眼中露出一絲讚許。艱難調轉車頭,掛上燈籠離開,突然想起什麽,把腳鐐鑰匙丟給了隊伍末尾的壯碩妖族。


    金三笑眯眯道,“你們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扶起那位季姓老哥,然後拿著地上的錢背去最近的城鎮給他治傷,嗯,差不多三十多裏路吧,然後等他傷全養好了繼續帶著你們去渾涼山把你們一個個賣給各大宗門富戶。還有一個選擇,你們現在解開自己的腳鐐,對躺在地上的他做你們想做的事,然後天大地大各自離開四海為家。善意的提醒一句,西北方向兩百裏山裏有個妖族巢穴,可以去投奔。至於你倆……喂,你們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隊伍中間,一男一女兩名皮膚黝黑身材健碩如熊的新南饒州昆侖奴,黑夜中瞪著四隻白皙的大眼睛,茫然盯著老人。


    金三放棄:“算了,愛咋咋地吧。”驅車就要離開。


    結果還是不放心,把頭探出車外迴頭喊:“哦對了,以防你們不認路,那邊是西北!”


    馬車吱吱呀呀,寫著藥字的葫蘆和燈籠亂蹦。戴鬥笠的少年跟在馬車身後,真的遠去了。


    兩排被鎖鏈鎖著的奴仆扭頭齊相送。


    然後齊刷刷轉頭看向地上被馬屍壓住的圓臉趕樁人。


    一直在哀嚎怒罵的男人突然收住了聲。


    沒有人出聲,隻有七八個腳鐐聲一步步靠近。


    男人顫聲道:“張大頭,我昨天多喂你吃了一個蘋果的!”


    那個壯碩妖物拾起了銅棍。


    馬車上,已經走遠了的金三老人仰頭看著濃霧中隻剩下依稀輪廓的圓月,道:“今晚月色真好。”


    這個其實有著正統儒家傳承的“金三”老人低頭啐一聲,“兩個人頭販子,也敢稱先生麽?”


    墮民少年帶著鬥笠,比馬車落後半個馬身,沉默不語。那截已經被解開的手鐐沒有丟棄,被少年纏到了手腕上。


    老人扭頭笑嗬嗬道:“小兄弟,叫什麽名字吖?”


    鬥笠下怯生生的聲音:“我叫白奴。”


    老人點頭,“好名字。”


    老人哼著歌謠:“大袖蹁躚,小舞晏晏,卓爾絕色,朦朦如月——”


    “金三”將手從麵上一拂,哪裏再是圓額黃牙的老人,露出一張年輕好看的麵龐。


    鬥笠下,一雙被驚豔到了的眼睛閃閃發光。


    ------


    臨淄城。


    剛剛結束了前半夜當值的李明藹抬頭看著一輪皎白圓月,有些出神。


    這些時間,本就不愛說話的他愈發沉默寡言,隻是麵對客人時笑容卻更加燦爛,更殷勤也更周到。反而被收了一瓶神仙酒的後院管事,很是誇獎了一番。


    兩個一直看李明藹不順眼的前樓小廝,隻覺得這小子似乎抱上了甯管事的大腿,本來打定主意想給他下幾個絆子,反而不敢輕舉妄動。


    收之桑榆。


    也許成長的近意詞,叫做不抱希望。


    少年提著燈籠,沿著園中的曲折小道,一路迴房。


    疾步快走時,熟悉的石橋上麵,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


    身影道:“李明藹,跟我來。”


    不明就裏的少年愣了愣,沉默跟著身影來到偏僻遠離道路的水亭裏。


    總是時刻捧著一壺熱茶的客棧掌櫃開門見山,問:“來客棧多久了?”


    少年答:“自八歲來臨淄,就在客棧做事,已經四年了。”


    掌櫃又問:“你想修仙?”


    少年心髒砰砰直跳,道:“朝思暮想。”


    掌櫃的沉吟一會:“有位身份極高的仙長,最近要長途遠行,需一個聰明伶俐的貼身仆役打雜,甯管事給我推薦了你。不見得能成,但你可以試試。”


    少年思量一會,跪在地上:“明靄知道客棧上頭也有仙門,明靄從小就在園子裏做事,不見得多好,但對咱們客棧也有感情。明靄寧願拜進上宗,踏踏實實做事。”


    掌櫃的突然譏笑一聲。


    少年的心一沉。


    掌櫃的道:“不敢不敢,廟小供不起大菩薩。”


    嘬一口茶,又問:“富水銀樓,那個叫陳慶之的大夥計,與你相熟?”


    李明藹老實道:“自幼相識,一起長大。隻是最近沒了聯係。”


    瘦高掌櫃道:“不瞞你說,陳慶之最近被收進了夫如宗。沒過多久,夫如宗整個山門被薑楚國墨家圍山,滅了宗。你知道麽?”


    李明藹雙眼茫然。


    掌櫃的道:“兔死狐悲。出了這麽大的事,我當然要查一查。五年前你們兩個娃娃一起來到臨淄城,陳慶之到了富水樓,你來了我珍珠泉。我不管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另有他故,我隻知道我蛇草山不像夫如宗家大業大根腳深厚,即使被滅了宗也還有個上宗能幫著收斂後事。”


    “你在園子裏做事這些年,小小年紀,就追慕仙緣。我不是不知道,原本倒也真懂了幾分考校你心性的心思。但現如今,我也直接說了吧,要麽你跟隨這位與我蛇草山大有淵源的道家仙長遠遊,但能不能入得了他老人家法眼,從此是仙是凡,是長生是夭折,你福禍自理,與我珍珠泉客棧再無瓜葛。要麽你踏踏實實就在園子裏做個客棧夥計,最多一輩子做個逍遙管事,我保你掙個安穩辛苦錢。”


    客棧掌櫃低頭微笑:“怎樣?是選好聚,還是好散?”


    少年沉默不語。


    掌櫃拍拍少年肩膀,“別這麽一本正經嘛,兩者都是好事。緣份與安穩自古不能兩全,但也不是誰都有資格能選、且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選’的。不必急於迴答,你考慮考慮,這兩天告訴我。”


    瘦高身影悠悠然離去。


    少年保持躬身跪地姿勢,好一會未變。


    竹影沙沙,流水淙淙,明月寂然。


    李明藹站起身拎起燈籠緩行幾步,朝偏院走去。卻又突然改了主意,叫開園門,一路趨向城中的大湖。


    湖畔的一處園林,是前朝一個郡提學使創辦郡學時藏書所建,後來被大盧朝第一任沇水郡郡守費郡資出麵開放成為公家園林。隻是即便如此,也極少有平民百姓出入其中,多是達官富戶的消遣遊覽之所。


    李明藹知道這個地方,還是曾聽顧客這個初到臨淄城的“客人”提過,隻說最高的假山上麵竹從中藏著一個亭子,風景極佳,尤適獨處。


    夜深月涼,園中無人。


    少年提燈登山。


    顧客沒騙人。


    李明藹探頭朝亭子一側下望,緊密的老竹叢後就是陡峭山壁,下麵一方幽靜水潭,映著籠中火與天上月。


    少年吹熄已經燃的差不多的燭火,坐在亭中石凳上,靜靜思索。


    李明藹萬萬沒想到,即使阿慶已經離開,事情還是有餘波,而且還能影響到自己身上。如此一來,自己本也沒有抱太大希望的珍珠泉客棧一途,也徹底失去機會。


    畢竟是少年心性,如果說半點怨忿心沒有,並不現實。但少年並沒有怪阿慶,反而愈發擔心。如果自家掌櫃能夠從兩人同時入城察覺端倪生出疑心,那其他人呢?他也太久沒有來信了。


    一直以來,阿慶什麽都能走在我的前麵。


    修行是,成長是,就連獲得女孩子芳心也是。


    而且為什麽是綠珠啊。


    你又為什麽偏偏不喜歡綠珠了啊。


    你如果也喜歡綠珠,我也是會開心的啊!


    多年以前,兩人相約共赴仙路,要給這天下,說說臨淄城外兩個孩子的心裏話。


    但是如今隻是剛剛走過了第一步,那個趴在自己懷裏痛哭,重複說著“我想喝酒”的阿慶,李明藹從沒見過。阿慶說,人是會變的,但絕不會變迴從前。


    韓先生曾在學堂無意說過一句話,複仇如飲鴆入腹,卻盼他人之死。


    以前李明藹不懂,卻記住了,現在見過了痛哭的阿慶,卻稍稍有些懂了。


    少年在自己麵前虛畫了兩條線,一條長而淺,劃向亭外天上月,一條短而深,指向已熄籠中燭。


    委屈也擔憂。


    患得,也患失。


    亭中,黑暗一片,沒有人會發現這裏躲著一個少年。


    園外,燈火漸熄,臨淄城漸漸睡去。


    少年無眠,直到天亮。


    李明藹一大早紅著眼珠跑到城西公孫婆婆家,幫著老人打了兩大缸水,一起吃過了早飯,李明藹就著鹹菜連喝兩碗稀粥。


    臨別時,公孫婆婆拿枯槁雙手撫摸李明藹雙頰,老人的手指是濕潤潤但冷硬的。


    老人道:“明崽崽,想好啦?”


    少年愣了愣,點了點頭。


    成長的另一個近義詞,或許是“莫看來路”。


    小孫女果果撲過來抱緊李明藹雙腿。


    走出小院時,天已大亮。


    晨光從天邊暖暖的照過來,給老人家院外的千年大銀杏樹籠上一圈金光。


    少年發現,原來已經有銀杏葉子開始變黃了。稀稀疏疏落滿一地。


    在過幾個月,待滿樹葉子全黃透時,就會有城東城南的少爺小姐,帶著家丁奴役,禁止周遭百姓清掃落葉,來全年也不會踏足一次的西城,賞遍地黃葉了吧?


    銀杏從來不負秋。


    (9510字。曆史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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