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合上又開,飛鳥來了又去。


    兩個少年謝絕了紀姓車夫的相送,矮小的一個攙扶著另一個,一瘸一拐返迴城西自己的住處。


    徐司匱隻說了句之後會去尋阿慶,掀著車簾,再沒有言語。


    阿慶要李明藹半途經過平時根本沒資格進門掏錢給自己消費的春江酒樓,買了兩壇頂好的春江釀。阿慶頗有種世事看開的豪邁,大喊著要靠東牆的五年釀,別的缸裏不要,他阿慶掏錢。


    兩人拎著用麻繩穿起的大酒壇,勒在脖子上沉甸甸,很是歡喜。


    沒有小菜,兩個幼時遭大厄的少年就在院中掀開壇封,一碗碗碰撞對飲。三碗酒下肚,連言語都沒有。


    買酒時豪邁,喝酒時並不豪邁,兩人碰碗時用力,卻沒有一滴酒撒出,嘴角流下的酒液也要用舌頭舔幹淨。


    李明藹隻看見阿慶的雙眼一直在流淚。


    兩人都覺的頭腦微微發熱。


    阿慶喝一口酒,哈一聲酒氣四溢,對少年說道:“夫如宗,沒了。”


    又喝一口酒,道:“很快,穆山宗就會出麵,帶夫如宗活下來的人去穆山宗修行,有我。”


    李明藹莫名覺得鼻尖一酸,除了喜悅,居然還有一絲委屈和嫉妒。


    李明藹擠擠眼睛,迴憶猜測前因後果,問道:“和乙八號院那人有關?”


    阿慶點頭。


    李明藹大灌一口酒,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阿慶低頭,傾聽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道:“明子,你懂不懂一種感覺,你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是應該的,但是不確定自己做事的方式對的?”


    阿慶抹掉臉上的淚水:“我不確定,所以我自己一個人去做。我不想你也變髒。”


    和尚們說人有六道輪迴,如墜畜生道,應該是我。


    李明藹兩眼微濕,“我能懂,但我不同意。”


    當初抱頭痛苦相互安慰的孩子是兩個人,那一起走上大道去向雲頭問話的也應該是兩個人。


    阿慶說:“太苦了,明子,太苦了。你要成功,就要放下所有憤怒,把自己活得像個正常孩子。你要向上走,就要獲得他們的信任,然後看著信任你的他們去死。越憤怒,越要不憤怒。和誰親近,就騙誰更多。”


    “昨晚死了好多人,明子。我躲在石頭後麵,看著滿天飛著的明明算是在給自己報仇的墨家飛舟,突然覺的好陌生。很多完全不認識的人一個個死去,甚至也有很多和咱們一樣大的孩子,他們也抱在一起哭,血留了好多。”


    阿慶喃喃自語,雙目失焦。


    燒酒渾濁,水垢剝落。


    李明藹一直憋住好久的淚水一下子就淌出來,這樣子的阿慶,他心疼。


    兩個少年顛沛流離,隨著難民潮逃難入城,肯吃苦還聰明,什麽活計都做過,才有了城西這一個破舊小院躋身。後來,一個進入了夫如宗山下產業富水銀樓當夥計,一個進入了最有可能接觸到山上神仙的珍珠泉客棧做小廝,多年的打探,才拚湊出來一個模模糊糊的“真相”:當年的天外一劍並非仇殺,僅僅是一個王朝內部變法導致的權力傾軋。


    兩個宗門各自支持一方勢力相互押注,那場從天邊來又往天邊去的追殺隻是大人物們的一場賭局,法家與儒家爭氣運,世家與世家爭朝堂,偏偏拿了其中一方手下的一名隱藏至深的魔道餘孽的死活做賭注,所以有了多方注視下的那場萬裏追殺,所以有忠心效命卻被主家所賣的魔道巨擘故意飛掠人間城池意圖要挾那些“正派人物”束手,所以有世家出身的大劍仙無拘無束的一劍又一劍,所以才有四處倒塌的樓宇和那顆高高飛起的白發頭顱。


    法家以身作則秉公執法從儒家學宮手中贏來了一個王朝朝堂,世家與世家之間仍舊和和美美不傷和氣,穆山宗得以與一世家牽頭,西京王朝換來了戰爭休止太平盛世,崔氏少一老祖,望西京多一權相。


    一團和氣。


    事實證明,那場看似“兒戲”的賭約,也確實是傷亡最小的定局方法。西京與上燕結束了長達百年的亂戰,在權相的輔佐下,西京王朝結束戰亂,連同大盧在內的幾個附屬國都得以休養生息,國力肉眼可見的蒸蒸日上,被兵家修士禍亂已久的歸棧洲東部諸國終於得以安定。


    儒家得仁,法家得勢,世家得權,王朝得安,宗門得利。


    皆大歡喜。


    李明藹在顧客還在小院的時候,其實將這些事改梁換柱,隱晦問過這位山上神仙的意見,顧客當時的態度出乎少年的意料。這名真容俊俏地如同畫中人的男子完全不以為意,即使早就看破了少年口中的“有個少年”就是他自己也並不戳破,隻是三言兩語就給少年講清了世家宗門之間常用的這種“以小定大”博弈術的好處。


    無他,利害波及最小而已。動輒綿延數千年的世家,某種意義上早都成了同一種利益共同體,一旦發生利益衝突,這種身外設棋盤定輸贏的習慣能避免兩個龐然大物的直接衝突,反而是對世間最大的保護。


    不僅是山上雲上,即使是修行未普世之前的各大王朝,也往往是將附屬小國作為博弈的戰場,無論權鬥還是兩軍交鋒,都要“禦敵於國土外”。


    霸道嗎?不講理嗎?但偏偏就是這不講理,是最能綜合各方利益的“講理”。


    否則如果當時儒家學宮不出手幹預,被兵家修士攪亂的歸棧洲東部局勢什麽時候才能平定?幾方勢力一旦出現矛盾就死磕,裹挾的勢力一起出手,山上山下一齊打架,這場仗會打多久,會死多少人?


    少年當時聽後悶悶無語,年輕男子所說的話他找不到話去反駁,但小小的心裏隻有慢慢的憋屈迴蕩不去。


    李明藹盯著酒壇好久,突然問道:“慶之,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隻要你站的夠高,與他們講清道理就好了的?”


    阿慶醉眼惺忪,突然哈哈大笑。


    “講道理?誰打算和咱們講道理?”


    “那些山上神仙一個不順眼就能毀掉一座城池,殺掉一個老人,是有他們的原因。我去殺他們,也有我的原因。既然當初他們做事沒有考慮過聽別人的道理,當我有資格站到他們眼前說話的時候,我也不打算還要聽聽他們的道理。”


    “我聽到了太多大道理,大道理告訴我服從大義,道理告訴我不可複仇,道理告訴我要以小全大。沒人想過,他們眼裏的小,就已經是某些人的全部天地了。”


    “我們天地都沒了,還要全你們的大嗎?”


    李明藹道:“韓先生曾經說過,要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阿慶搖頭:“韓先生是個好人,隻是沒吃過別人的苦,即使韓先生,也沒資格勸別人大度。”


    如果用道理來給予暴力,那用什麽來給予道理?


    以直抱怨,不同立場,各有各的直。


    所以當年還是孩童的自己將一位白姓老人的話記在了心裏。他說事有順心逆心,沒有對錯。世有公念私念,從無善惡。


    阿慶把身體佝起,麵色潮紅,像是把所有酒氣都蘊藏在了身體裏,眼神卻逐漸安定。


    我越安靜,我越平和,我越堅強,我越淡定,我越忍耐,我越無所謂,我身體裏深藏的洶湧就越沸騰。


    李明藹突然說一句,“阿慶,我怕將來,我們就算把所有事情都做成了,我們會變成我們討厭的樣子,我看不到今天的阿慶了。”


    一陣安靜。兩人各自低頭看著麵前的石頭桌麵,沉默不語。


    阿慶道:“明藹,人是會變的,但絕不會變迴從前。”


    成長是交易,用天真和潔白換勇氣。


    阿慶罵了句娘,道:“這世界個個都說都喜歡幹淨有童心的孩子,又都想方設法的弄髒它,這世道真惡心。”


    空氣極悶熱,兩人暑日喝酒都有點搖搖晃晃。


    李明藹突然說:“慶之,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李明藹跑到屋裏,從床下陰影中的地磚底下挖出一個方方正正的蛐蛐籠子,抱著跑到阿慶麵前,然後絮絮叨叨給阿慶講了年輕人顧客的事。


    阿慶恍然,“原來那幾天夜裏靖安郎夜裏各種哨響是因為他!那天天上砰砰嗙嗙打雷是他們在打架!”


    然後少年找來了柴刀和火鐮,給阿慶演示了蛐蛐籠子的神奇之處,刀砍不壞,火燒不燃。


    阿慶用袖子擦掉蛐蛐籠子被柴火熏黑的灰燼,潔淨如初。少年雙手抓起輕晃,當當有聲。


    少年給出自己的“斷言”: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好東西,但是能肯定絕對是好東西。


    然後兩個窮慣了的少年就相對嘿嘿傻樂。


    阿慶正猶豫要不要拉開袖子講一下自己手臂上的“傷”。


    小院木門突然被人拍動,砰砰響。


    兩個少年迅速站起,渾身酒氣散去大半,李明藹飛快將蛐蛐籠子掛在身後。


    一個少女聲音喊:“阿慶哥在嗎?”


    同時一個梳著分肖髻的腦袋一竄一竄,跳起來往木門裏看。是董綠珠。


    李明藹鬆一口氣,同時又有點開心,跑去給少女開門。


    董綠珠進了院子,還沒來及說自己找阿慶的原因,先看見桌上兩個貼著“春江釀”印鑒紙的酒壇,眼前就是一亮。上次聚飲,少女是初次飲酒,“飲勝”的聲音喊的最響,倒下的也是最快,但卻喜歡上了這種醉醺醺的味道。


    阿慶輕撫額頭,但又有點慶幸,抱起空空的酒壇說:“你死了這條心,沒酒了,你喝不著。”


    然後就聽見院外答應一聲:“沒酒了?我有錢哇!”


    裴家小少爺裴文虎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舉著手毫不見外的衝進院門,掃一眼桌上的酒壇酒碗,眉頭一挑,“呦,春江釀啊!還算是上了點檔次。上次我被你倆暗算,迴去後想了很久想明白了,是你家喝的酒太差!幾文錢就一壺的散酒我喝不慣,所以才趴下這麽快,這次再喝,得換酒!”


    然後轉頭看阿慶:“菜呢?大中午的光喝酒不吃菜,你這是糟蹋杯中物知不知道。”


    阿慶眯眯眼睛。


    這個裴姓少年最近哪兒都有他,出現的未免太過巧合。


    董綠珠橫裴文虎一眼,“讓你白吃白喝還有理了?嫌酒差,想吃菜,掏錢!”


    裴文虎有點感覺被羞辱的樣子,道:“瞧不起誰呢?我裴文虎出門身上會帶錢?”轉身朝院外喊:“你倆,去城外鎮波樓給我叫一桌上等的席麵,拎一匣倒懸井的神仙酒,要快!”


    有錢人家的少爺,手才不沾這阿堵物。


    阿慶問裴文虎:“你來做什麽?”


    裴文虎麵色一窘,“小爺我在西城遛大街,無意間想起你家就在這左近,就過來看看。”眼睛卻偷偷瞄一眼董綠珠。


    西城人窮,遛大街能遛到這邊來,阿慶信他個鬼。轉頭問少女:“綠珠怎麽來了?”


    少女臉上笑容消失,“韓先生今天到我家來,說學宮來了位身份很高的先生,好像還是個什麽大官,想要要收我做學生,要我隨他離開讀書。”少女頓了頓,“我爹娘已經答應了。我是來找阿慶哥和明子告別的。”


    場中四人,三個少年都是臉色一變。


    阿慶苦澀開口,“這麽巧,我被富水樓的褚掌櫃看中,以後應該要去穆山裏麵修行了。你不來,我最近也要找時間去韓先生府上找你們道別。”


    裴文虎臉色又是一變。


    少女低頭,聲音低微:“這樣啊。”


    ------


    院中,兩名護衛氣喘籲籲。


    方才兩人雙臂橫展,一人手提兩個大菜匣,從城西民宅門口飛奔出城,又攜著兩個極重的幾層菜匣飛奔而迴,期間還要保證菜匣平穩不受顛簸,匣中飯菜不傾不灑,酒壺仍冰,羹湯仍燙,極見功夫。


    然後四個少年男女就圍著被擺的密密麻麻仍遠遠不夠的石桌發愁。


    裴文虎與三人大眼瞪小眼,麵麵相覷。然後轉頭罵一旁護衛:“誰讓你們買這麽多的!”


    其中一個護衛一臉委屈,剛要答話,被另一個護衛輕踹一腳,搶先答道:“是是是,小的做事不利。”


    裴文虎長籲短歎:“看在你們也是一片忠心,況且今天算是給阿慶兄和綠珠妹子送行,盛情難卻,那就盛情一點。不給你們記過了。”


    四人圍坐滿滿當當的石桌用餐,聽裴文虎給幾人介紹桌上都有什麽菜,炮製都費什麽功夫,食材有多難得。陳李兩個小院實際上的主人毫無主人架子,絲毫不介意裴文虎喧賓奪主,洗耳恭聽,手口不停,兩人從早晨沒菜幹喝到晌午,胃裏早就不舒服了。


    天氣悶熱,還好院角那株老槐樹,枝繁葉茂,將樹蔭投在桌上,把正在大快朵頤的幾名少年郎籠在其中。


    在匣中用冰塊湃著的酒壺拿出的時候絲絲冒著白氣,已經放不上桌,隻能放在腳邊。


    裴文虎先是給三人介紹了這號稱是山上修士用了倒懸井的井水釀的神仙酒有多珍貴神奇,然後掀開壺帽對二人道:“我知道我來之前你倆已經一人飲了一壇春江釀,雖然那酒水差,但我也不占你倆便宜。”說罷執壺仰頭,咕咚咕咚就是一陣豪飲。


    豪氣,闊氣。阿慶和李明藹眼神呆滯,看的倒吸一口涼氣。


    裴文虎打個酒嗝,又要去拿第二壺。被反應過來的兩人拽住胳膊誇讚少俠好酒量連忙攔住,乖乖,這麽好的酒,說要請我們,結果你自己先幹掉兩大壺?沒門。


    董綠珠有了上次教訓,知道了飲酒並不是都如說書先生口中那樣“一飲而盡”,被阿慶再三告誡,小口啜飲。


    綠珠有心事,並沒有逞強,被阿慶叮囑還很開心,大大的眼睛裏滿是笑意。


    很是奇怪,幾人當中,最先露出醉態的居然是裴文虎。


    阿慶和李明藹這次忙著吃飯,並沒有針對裴文虎下套勸酒。飲酒後的裴家大少爺卻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疲態,雙手擎著小酒杯,問:“董綠珠,以後你去了尼山學宮,是不是以後在韓先生學堂就見不到你了?”


    綠珠點頭,少年飲一口酒。又問:“陳慶之,你也去了穆山宗,是不是再見到你,就是天上飛來飛去的神仙了?”


    阿慶如實道:“有一些別的變故,就算去了穆山宗,估計也是打雜做小廝的可能居多,成為天上神仙的機會不大。”


    裴文虎說著“恭喜啊恭喜”,又喝一口。


    董綠珠道:“怎麽了裴文虎,你是不是嫉妒阿慶哥有仙緣,你卻隻能娶打穀城的周家大小姐?”


    裴文虎輕笑一聲,“綠珠,我如果說,隻是不舍得你們兩個走,你信不信?”


    綠珠搖頭,“不信。”


    裴文虎哈哈一笑,眸子裏閃過莫名神色,不再多言。


    畢竟都是少年,飲酒無須人勸,很快就酒酣耳熱。裴文虎已經熱的脫掉了外罩衣,領口拉開敞著胸懷扇風,惹來少女嗔罵。


    董綠珠雖然是小口啜飲,但也很快就露出憨態,少女釵鬢橫斜,杏眼橫瞄,儀態萬千,學那戲文裏的西宮娘娘,吵著要阿慶倒酒。阿慶就點頭哈腰,答唯應喏,又扮一個將軍力士,托壺如持鐧,要闖內宮“逼宮”。幾個少年哈哈大笑。


    人生得意如朝露,少年良友相聚時,無理由的開心往往最動人。多少人年老對鏡顧盼,不知還記否?


    正在用餐的幾人並不知道,昨夜墨家攻山,山林燃起大火。火氣騰空,與天空中的雲氣相遇,將附近幾百裏的空氣弄得極熱無比。


    過一會,居然下起雨來。


    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的砸下。幾人的酒意登時都醒了少許,連忙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往屋裏端。李明藹卻從屋裏找出了一塊碩大的雨布,把院子中的晾衣杆拔出來拆掉,借著院角那株老槐,正好撐起一個小小的四腳“帳子”,幾人把桌麵擦淨,一人抱一壺酒,背靠背坐在石桌上,帳下賞雨。


    兩名護衛也跑進了院子,蹲在灶台邊的棚下,看著四個少年憨樣,一臉鄙夷。


    裴文虎擊壺高歌:“少年聽雨石墩上。黃竹撐青帳。”


    阿慶拿肩撞他一下以表敬意,口稱“裴少爺大才”。裴文虎迴撞一下表示同意。


    圓桌如井。


    仿佛又迴到了那個下午。


    雨打在雨布上麵,敲擊在四人的頭頂發出剝剝落落的響聲。雨水把雨布壓彎,又匯成粗粗的幾束斷斷續續沿著雨布邊緣澆落,砸在小院的泥土地麵,澆出一個個的小坑。


    董綠珠索性脫掉鞋襪,伸出光潔的小腿,拿右腳腳趾探出雨布去接雨滴。


    阿慶想要伸手去捉綠珠的腳趾,又把手收了迴來。


    裴文虎恍惚間卻看到李明藹腰後掛著的蛐蛐籠子。哎呦一聲,道:“好物件兒啊,李明藹,你從哪兒淘來的這風雅東西。”


    李明藹再想遮掩已經來不及,被裴文虎一把抄在手裏,彎腰反複觀瞧,好一會才直起身來,“是個老東西,都是朋友我也不瞞你,我對寶貝有種天生的直覺,藥王樓街那邊我是沒少撿漏兒。怎麽著,開個價兒,賣我吧?”


    李明藹一把扯過來,冷麵道:“朋友送的,千金不易。”


    裴文虎不再糾纏。幾人圍坐在一起,李明藹把腦袋微微向少女偏一偏,雨水打濕浮土的土腥氣混著點夏末殘留的衰敗槐花香氣,很是好聞,嗯,還有點身旁少女的體香。


    李明藹轉過頭看著董綠珠,肩膀相觸的地方有胴-體才有的溫熱,少女的幾根發絲撩動了少年的臉。


    不知為何,以前不大敢直視她,在韓先生學堂的時候也隻是遠遠觀望,費神思,心中卻枝枝蔓蔓,像要開出什麽一般。


    李明藹想起了顧客臨走時攔住自己肩膀說過的那些話,“她的錢你分文不取,你賺的錢三七分成。”心裏動搖了下,但是轉念又想到董綠珠要走了,以後自己可能一直是個客棧夥計,再見時她卻成了衣冠楚楚的學宮女夫子——


    李明藹剛要有所動作,就感覺身邊裴文虎身體一挺,好像要說些什麽,然後聽見少女董綠珠喚了一聲“阿慶哥?”


    阿慶輕嗯一聲。


    董綠珠道:“阿慶哥,要是我說錯了,你別怪我。”


    “你以前是不是有一點喜歡我?”


    阿慶有些慌張,捧住了左手的袖子。


    董綠珠又喝了一口酒,“你別著急否認。但現在你喜歡了別人了,對不對?”


    三個少年都沉默不語。


    “阿慶哥,你以前偷偷喜歡我,但沒告訴我,我不怪你。”


    “你現在轉而喜歡別人了,我還是不怪你。”


    怪誰呢?怪自己也沒能早點說出口。


    怪自己以為世間美好和相聚都能如常,永遠不變的發展下去。


    所以貪戀其中,裹足不前,不主動成為破局的那一個。


    “我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但不久的將來,你也要努力幸福呀!”


    少女一口又一口酒,此時已經有點微醺,把腦袋歪在了阿慶後背的肩頭。阿慶脊背微微一僵,隨後努力撐直身體。


    董綠珠繼續喃喃自語,“你說,自卑的人為什麽偏偏那麽溫柔,內向的人為什麽都那麽安靜,慢熱的人為什麽那麽內斂。”


    “知道嗎,人和人本來就是要越走越遠的。什麽都不做,往往並不是等待對方走近一步的矜持喜悅,是看著溫暖逐漸丟失的遲鈍。”


    “阿慶哥,要是有喜歡的人,以後要早點說。”


    李明藹聽到身體右側的裴文虎低低嗯了一聲。


    然後自己心裏有點歡喜,也有點難過。


    雨幕漸大,嘩嘩啦啦,十幾步之隔的兩名護衛身影幾乎快看不見。雨布下的這個小空間就顯得愈發安靜。頭頂上的雨布積水越來越多,已經近乎壓到四人頭頂。


    李明藹站起身,伸手用力撐起雨布,把積壓的雨水挑出去,雨水砸在帳子外,噗噗啦啦。


    李明藹坐迴原地,聽見裴家大少爺居然在低聲嗚咽。


    裴文虎突然說:“剛喝了兩頓酒,你們怎麽就都要走了呢。”


    董綠珠直起頭道:“沒事,就算我們仨都走了,你還有別的朋友嘛。”


    裴文虎嗚咽的更厲害了,“我這樣的人,哪有什麽別的朋友嘛。”


    董綠珠以往會出言嘲諷,這會卻說不出話。


    阿慶悄悄活動僵硬的肩膀,問:“文虎現在過得的生活自己不喜歡嗎?”


    裴文虎認真想了下,“如果順利的話,我會自己做一門自己樂在其中的買賣,買一座山頭,建一座大宅子,不讀書,不修行,不靠家裏給的錢,養一隻大狗,娶個我自己喜歡而不是家裏指派的女孩子,生一大堆娃娃,自由自在的過一生。”


    阿慶問:“要是不順利呢?”


    裴文虎答:“讀書修行,結婚生子。”


    阿慶不再說話。


    裴文虎突然對著兇猛的雨幕大唱:“人生短短急個球啊,不醉不罷休。東邊親個美人啊,西邊黃河流……”


    雨聲甚大,有時能給人很強的安全感。即使一旁的兩名護衛也隻能依稀聽見“急個球”。


    四人不約而同飲一口酒。


    大雨近停時,已經到午後許久,暑氣為之一消。小院之中滿是泥濘,綠珠穿好鞋襪,四人把雨帳收起,仿佛心情也變得明朗起來。


    小院院門重新打開時,竟然已經有人等候在外。


    韓先生收傘而立,傘身濕漉漉,顯然已經守候許久。


    董綠珠嘿嘿一笑,歉然道:“韓先生,綠珠飲酒了。”


    名字叫韓翃的中年儒生頷首微笑,“少年無忌,少喝些無妨。”


    幾人一齊向韓姓儒生行弟子禮。董綠珠走上前去,轉過身來,給三個少年拜別行禮。


    女子行儒生禮。


    三少年還禮。


    董綠珠道:“後會有期。”隨韓先生離去。


    遠處,徐司匱駕著馬車緩緩行過來。


    於是阿慶也轉過身來,對李明藹道:“本打算從院子裏留一夜的。”


    李明藹兩眼模糊,嗯一聲,“你好久沒從家裏睡覺了。到了那邊,寫信告訴我那女孩子的事。”


    阿慶麵色一窘,一把摟緊李明藹,擁在懷中,在少年耳邊說了句話。隨後阿慶伸出一隻拳頭,拇指衝向自己胸口,又伸出手掌拍了拍李明藹的腦袋。


    李明藹含淚點頭。


    然後阿慶也把旁邊躍躍欲試的裴文虎摟了一下。


    遠處有一個娃娃的喊聲:“阿慶哥哥。”


    阿慶轉頭,巷子另一頭,幾條街外的公孫婆婆撐著一支大傘立著,手裏牽著她家的小孫女白果兒。


    巷子裏泥濘,小女孩深一腳淺一腳跑過來,阿慶一把把小姑娘抱在懷裏高高舉起,轉了個圈,小女孩樂的咯咯直笑。


    阿慶還在小院住時,小女孩最喜歡粘著阿慶,上次兩人相見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孩伸出右手,嘴裏喊一聲“哥哥,你的。”阿慶低頭,是一隻銀杏樹枝幹做的護身符,用紅線串著,一麵用拙劣的刀工刻著“平安”,反麵是一顆大樹,樹下站著一高一矮兩個小人。


    名字叫果果的小女孩咯咯笑,“陳慶之,平安。”


    阿慶接過,抬頭望向巷子口的老人,老人輕輕點頭,阿慶高聲道謝。果果從阿慶身上出溜下去,又跑到李明藹身邊,伸出左手遞給李明藹,奶聲奶氣道:“明子哥哥的。”


    李明藹伸手接過,也是護身符,刻的是“吉祥”兩字。


    然後果果在裴文虎期待的眼神中徑直跑迴公孫婆婆身邊。


    阿慶行禮登車,馬車在狹窄的巷子中緩緩離去。


    李明藹站在門旁,站立許久,不願迴頭。


    裴文虎也陪著站著,精致的靴子滿是泥濘。他抬起手拍拍李明藹的肩膀,寬慰道:“別哭,至少還有我。”


    然後就見巷子口又走出一位老管事,拱手道:“少爺,該迴家了。”


    裴文虎眉頭一皺,“不去,沒看見小爺我陪朋友呢?”


    老管事神色不變,對李明藹也拱拱手:“是老爺發的話,今夜打穀城來人,指名少爺作陪。”


    裴文虎收迴搭在李明藹肩頭的手,正色道:“你我情深,來日方長。”


    李明藹憋住心頭的髒話,行禮作別。


    裴文虎又探頭瞄一眼李明藹身後的蛐蛐籠子,試探道:“真不賣?你隨便出價。”


    李明藹道:“滾你娘的蛋。”


    李明藹迴到院中,平日極少來人的小院此時被踩的滿是泥濘腳印,積水遍地,竹竿橫斜。


    石桌附近杯壺傾倒,一片狼藉。


    少年沒有進屋,走到石桌旁方才自己坐過的位置,看著空著的三個石凳默默不語。


    少年捂一捂腹部,喝了一天酒,暑熱天氣裏又被雨氣一衝,腹中陣陣反胃。


    以前阿慶在時,酒後總是會給自己熬一碗熱薑湯,如果當時兩個少年手頭富裕,還會加一點點黃糖。


    雨徹底停了,少年從天陰坐到放晴,從天明坐到日暮。


    昏暗的天邊,依稀可以看得到有殘缺的晚霞吐著餘暉。想必這場大雨把天空的雲氣都耗盡,未來幾天會是個好天氣。


    院中的老槐在地上拖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老樹追光。


    孤獨的人,缺碗羹湯。


    (8504字。


    青春就是猝不及防的離別,顧客,慶之,董綠珠,重要的人都紛紛離去。


    此後三章內,主角開始跟隨一位前文提到過的大人物離開臨淄城遠行。


    成長是交易,用天真和潔白換勇氣。


    青春是離去,用孤獨和錯過填迴憶。


    寫完這章,慢山河就12萬字了。15萬字後,會存稿來一次七天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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