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元旦快樂。)


    銀杏從來不負秋。


    少年將別臨淄城。


    從小院出來,少年徑直返迴客棧,告知了掌櫃自己一夜獨坐的決定。這位姓趙的掌櫃顯得有些意外,本以為這個年紀不大的孩子還會糾結稍許時間,沒想到這麽果決,便給了少年一個準確答複,兩日之後辰時,從東城門外,趙姓掌櫃親自帶他去麵見那位長輩。


    少年這兩天不僅可以不用做工,還可以先去賬房那邊,一口氣領多達整年的工錢,作為臨行的贈禮。


    用掌櫃的話來說,好散,就要有個好散的樣子。


    少年苦笑,又有些惴惴。


    趙姓掌櫃也直言,莫覺得是有什麽貓膩在裏麵。如果少年有機會邁上仙路,就會知道,這些凡間銀錢,對於山上人來說,連結善緣的香火情都談不上,純粹是看念李明藹幾年勤懇的彩頭,這是少年應得的。而且如果最後的機會被少年錯失,珍珠泉客棧這邊的崗位是不會再給李明藹留著了,好散變窮散,這一年的銀錢,其實不多。


    李明藹握著一袋碎銀從客棧偏門走出的時候,有些恍若隔世。


    作為珍珠泉客棧的資深夥計,少年薪資是每月三錢銀子,一整年的預支就是一兩八錢。精通人情世故的趙客棧掌櫃特意現身親口囑托了一句好生對待,少年非是辭退,而是另有他用。領著李明藹前往賬房的楊管事隻覺得自己真真兒看走了眼,愈發覺得少年身後福緣深不可測,態度畢恭畢敬,還試圖拿言語試探少年未來去處,深知此時話越少越好的少年隻是含笑,並不言語,於是楊管事與賬房裏的人悄悄嘀咕幾句,就連少年曠工的那日也一並免了。


    加上本月按天計付的散碎銅板,順袋不鼓,但是掂著很有分量,揣在懷中很讓人心安。少年很少一次摸到過自家這麽多錢,身上這些銀錢,再添一些都可以從城西再買一套自己住的院子了。


    趙掌櫃留了時間給自己遠行做準備,與親友告別,他哪知道,少年剛剛把最親近的幾人都送走呢?


    隻有送人最多者最難告別。因為無人可告別。


    少年走向鬧市,途中看著承載了自幼時記事開始最安穩一段時光的市井街巷。


    一步一步,走的極慢。


    初到臨淄城時,兩個孩童並不像現在一樣過得如意,藏在野外一座已經無人打理的破廟,會被白日團夥出去乞討的夜晚歸來一群大人趕出去,有個年紀最大的老乞兒出主意說要把他們兩個收留,但是要打斷腿腳或耳目,才好博得路人同情得獲更多打賞,被見機不妙的阿慶帶著小一歲的瘦弱少年趕緊逃出。鑽過草窩,睡過橋底,從最開始的不願乞討,到低下頭去敲百家門求求發大叔大嬸發發善心,沒經曆過饑餓的人,怎麽知道挨餓時候,自尊和心中道理都先於口水被吞下的滋味?


    從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兩人學會了擅長察言觀色,配合兩人或許是天生的某種天賦,成了兩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所以安定下來以後,阿慶和李明藹也從未停止齊奶奶教給的一些基本強身健體的術法。


    但是即使去市場撿別人丟下的菜葉,把自己打扮的幹幹淨淨而非自殘扮慘去敲百家門求幫著做活計換吃的,也不願意加入城西的一個團夥去偷錢,或者拿一個破碗跑去街道上跪著,求人給施舍。曾經有一個過路的雜戲班子,在兩人挨了一頓毒打才換來幫了幾天工後,看中阿慶靈巧的手腳,要把阿慶一人帶走做學徒,阿慶顧慮稍顯瘦弱的李明藹,直接拒絕。


    後來終於有了長期能做的活計,還攢了好久的錢從城西買了一個極小極破落的小院子。從此以後,兩人才真正體會到了做“臨淄城人”的妙處。街道那頭的毛大娘燒餅店曾經把兩個站在一旁一直觀瞧的孩子趕走,現在看到自己去買已經喜笑顏開了。城東徐芝記的糕點最好吃,中秋時出的川蜜月餅甜到骨子裏卻一點都不膩,草糖果酥酥脆脆,含在嘴裏嘎嘣響,紅三刀一個方塊塊上麵切三個刀痕,不舍得一口吞食,兩個少年都要掰著吃。最棒的是羊角蜜,彎彎如兩隻羊角合並,外麵指甲撒著白糖,咬開以後是滿往外流的糖汁!人間美味。


    人哪裏隻是分山上人和山下人哦,成仙人前,先要做人。


    為了與隨手摧半城的“天上劍仙”講講道理,便撒手一搏放棄了趙姓掌櫃親口許諾的衣食無憂生活,看似容易。天曉得一夜無眠、從一介流民好容易攀爬成了安穩生活的臨淄城少年,心中經曆了什麽。


    那一條長線,通往天上月,卻虛無縹緲。一條短線,畫向籠中竹,但是安安穩穩。


    可能這籠中燭看得見的安穩,是多少人奮鬥未得的結果。


    痛哭之後隻身去往福禍莫測的穆山宗的阿慶,又放棄了多少珍重的東西?


    韓先生說複仇如飲鴆酒。嗯,總要先殺死自己,才好殺死別人。


    莫看來路。


    ------


    李明藹停下漫無目的遊蕩,改道前往東城的韓府學堂。途中路過人流如織的徐芝記總店門口,廢了好大勁才忍住初得小財、從徐芝記買兩包糖果解饞的欲望。


    韓府從無純粹的書聲朗朗,總是夾雜著玩耍與玩鬧。


    除了留作自住、嚴禁外人出入的後宅,三進的韓府,有兩進都被改成了各式各樣的活動場所,每個區域各有位常駐教習幫著打理。李明藹尋到韓先生時,正逢他從學堂講書,今日講的是“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


    少年從門外靜靜等待,也不入內,但跟著聽的津津有味。韓先生講學總是詼諧有趣,並不似其他學堂先生那樣死板,原來自己所處的大盧屬於古齊朝疆域,當年強盛時還曾經主動攻伐過舊南楚王朝。


    韓先生突然問了一個問題,如果你是跟著攻南楚的小國之一,那個齊國皇帝沒有因為楚國不獻包茅當借口,你還會跟著去打架嗎?


    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幾個男童說要跟,一夥人打一個才有意思。有兩名少女搖頭表示不可以,如果人多就能欺負人少,這世道就亂了。


    韓先生點頭,又問:“所以有句話叫師出有名,打個架還要找理由,這個名就是教大家的仁義。可是偏偏就是因為有了這個理由,打架這件事就變成了正常的,你還找不出來借口去反駁它。那‘理由’這件事,到底是好還是壞?李明藹,你來說說看?”


    少年在門外看熱鬧正開心,突然被叫到名字有點嚇一跳,一下子漲紅了臉。


    韓先生微笑:“隨便說,無妨的。”


    李明藹想到一些很不開心的事,然後想了想,還是憨憨笑,“這麽複雜的問題我可想不出來。”


    這位中年儒士含笑,長長看了李明藹一眼,便將這個問題擱下,繼續與屋內諸童說下一篇故事。


    中途敲罄歇息時,韓先生起身,來到少年麵前,問道:“明藹有事?”


    李明藹猶豫了下,隻說自己最近要遠行,什麽時候迴來還不清楚,最近都不能來韓府上課了,並非自己私自逃學。另外還想寫兩封信托韓先生轉交給遠在尼山學宮的董綠珠與穆山宗的陳慶之,如果後麵兩人迴信了,請韓先生務必幫著收好,等自己遠行歸來了,再迴來取。


    韓府的孩童們並不強製收束脩,能出資多少全看孩童自家家境,有點半私學半義學的意思。孩童上課時間也不統一,隻是常常有家貧孩童由於各種原因,或是生計所迫或是孩童本身失掉了興趣,突然就斷掉了求學過程。對這種事,韓先生說過並不強求,但是會失望。


    即使身陷泥淖,但還是應該眼望星空的。


    李明藹不想讓韓先生失望。


    中年儒士點頭應允,隻說待兩封信寫好以後,交給大門處的門房即可,自己會記得這件事,務必幫李明藹寄出。


    少年開心鞠躬,先生言行總是讓人放心,就要離開。


    韓先生卻把少年叫住,問:“方才問你的問題,你明明有所思。這會就你我兩人,能說說看嗎?”


    李明藹低頭,方才想到的畫麵是自己和阿慶在廟中被乞丐包圍時的恐懼,緩緩道:“如果不找理由,個子大的就不會打個子小的,人多的的就不會打人少的了嗎?不會的。這世道,壞人不會因為有規矩而變好,也不會因為沒有規矩而更壞。”


    “而且哪有真正的壞人呢,都是因為吃不飽,吃飽了也仍會想別的事。所以沒有善惡,是強弱。理由也好,規矩也好,有總比沒有好,大部分的規矩,即使有的時候會被強者所用,但從根底上,其實是在保護弱者的,所以聖人倡仁義。對不對,韓先生?”


    中年儒士笑笑,說很好很好,也不再深究,隻是擺了擺手要少年離去。


    李明藹卻沒走,問:“韓先生,董綠珠……在學宮那邊,真的過得還好嗎?”


    韓先生摸摸少年的腦袋,道:“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不經荊棘,難見楷樹。”


    李明藹沉思一會兒,拜謝行禮告退。


    從韓府大門出來,猶豫一會,還是硬著頭皮去了趟南城。


    方才兩進院子都沒看見裴文虎的蹤跡,估計今日那位裴家大少爺有更好玩的事,沒來韓府學堂練射箭。本來想從韓府直接與他道一聲別,但現在如果不跑這一趟,這位大少爺知曉後估計真要很傷心了。


    城南多深府。


    連幾條大道都是精修過的石板路,與西城自家門外一下雨就變的泥濘難行的土道完全不同。


    好容易厚著臉皮打聽到了裴家所在的地方,李明藹生怕穿著粗布短衫的自己說與裴文虎是“朋友”家仆不信,於是隻好謊稱是韓先生學堂那邊有事,務必當麵見大少爺一麵轉述。


    天地良心,“朋友”這倆字是他裴文虎自己先說的啊,我們都沒承認!


    門房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一會李明藹,還是讓他從門外等著,他去通報。等了好一會從內中出來,說是裴少爺最近都不在家,隨夫人往去打穀城去了,什麽時候迴來不知道。等少爺迴來了,會專門請小少爺往學堂去一趟,拜會韓先生。


    李明藹連說不用不用,在門房一臉古怪的眼神中,轉身跑掉。


    ------


    兩天後,經曆了一夜酣睡的李明藹天還沒亮就早早起床。


    昨日的時候,少年先是從鄰家借來了梯子,用泥巴和茅草修補好了漏雨的灶台和雨棚,出門往韓府送了信,又跑去北城,花錢買了好些東西,去探望了董綠珠特意交代過自己的兩家老人。


    嗯,接近二兩銀子,如今自己也算是個小財主了。


    今天少年給自己認真做了最後一頓豐盛朝食,一口不剩吃光,然後背上昨晚就收拾好的包裹,顧客送的蛐蛐籠、公孫婆婆送的平安符都在其中,再看一眼自家的院子。


    房門,灶台,晾衣竿,石桌,老槐。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再見。


    但願不是下個月。


    少年關院門,落鎖。


    大踏步向城門。


    ------


    城門外,趙姓掌櫃已經乘著馬車等著。


    馬車上,趙掌櫃詳細給李明藹解釋來龍去脈。


    這位道家的長輩高人,姓溫,與掌櫃所在的蛇草山一脈屬於同源不同宗,按照輩分,趙掌櫃也要喊他一聲師叔祖。為人放浪不羈,卻又聲望極高,在多個王朝與藩屬國的朝堂掛著官職。


    因此,無論是修為,學識,還是身後勢力,老人都可以稱得上是歸棧洲東部數朝排的上的一號人物。


    此次老人有事前來拜訪穆山一脈山神,不知發了什麽性子,又要去薑楚王朝探望一位老友。且老人有怪癖,有些時候會突然不願意乘坐飛舟,而是踏足山水,遊戲人間,嚐一嚐山下的煙火氣。這個時候,身邊就不要留隨從了,要找一位山下凡俗子弟作為伴當,照顧日常飲食起居。


    李明藹才得了這樣一個空缺。


    趙掌櫃一大早又嘬著熱茶,一臉替少年慶幸:“怎麽樣?我給你找了個好差事吧?”


    李明藹越聽心裏越沒底。


    趙掌櫃又道:“當然,老仙師壽數長,脾氣不能被咱們常人所揣度,有些異於常理的言行,也都正常。你今後也就知道了。”


    李明藹道:“掌櫃的,我現在能退出嗎?我想通了,一輩子在咱客棧當個管事的挺好。”


    趙掌櫃笑笑:“你說呢?”


    少年沉默一會,又問:“話說如此,其實還是機緣大過空遇,隻不過掌櫃的疑我,放在我身上才是個無退路的選擇。您為什麽不從自己家族裏挑選一個伶俐後輩?畢竟萬一得仙長青眼,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


    趙掌櫃臉上笑容漸漸消失,歎一聲氣,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你不懂。”


    馬車搖晃好久,終於停下。


    兩人下車,是城東一條小河旁邊,叢生著一團團未開的蘆葦。


    熟蘆為蒹,幼蘆為葭,此時蒹葭蒼蒼。


    趙掌櫃說聲“好了,從這裏等著。”就自己跑去河邊觀魚。


    少年車上說一句“能退出嗎”隻是說說,心裏其實已經做好了退路全無的準備。此刻臉上麵無表情,心裏已經演算了無數遍那位溫姓神仙祖師從天而降時,自己的答對方式。


    萬事開頭難,初見定仙緣。


    許久,蹲在河邊毫無形象的趙掌櫃耳朵動一動,站起身,道:“老先生來了。”望向南方。


    李明藹打起精神,隨之盯著天邊的流雲。


    本以為會有位老神仙踏劍破開雲彩,攜光流霞,從天而降。


    沒想到蹄聲得得,一個粗布衣衫的老人,從土坡另一側現身。


    遙遙便招手:“你好呀,乖徒孫!”


    趙掌櫃歎一口氣,打個稽首行禮。


    沒有霞光,沒有雲彩,如果不是老人身下騎著的一頭大角壯碩白鹿,李明藹隻覺的自己可能認錯人了。隻是錯愕並不耽誤行禮,少年深深作揖喊:“李明藹,拜見老神仙。”


    舍掉往昔押重注,前途仙緣就在這一拜中。


    遙遙打招唿,往往顯得雙方親切。


    如果打完招唿,其中一方行動過慢,要等好久才能相近,就有些親切以後的尷尬了。


    蹄聲漸近,還是漸近,李明藹深躬身子,等了許久也沒聽到老人行到近前,隻好抬起頭來。


    白鹿其實頗有仙氣,除了走的太慢。


    這頭白鹿長了一對極大的角,枝枝叉叉,茸色很深,應該很有年歲了,鹿角上掛著一冊書,身上毛色卻很幹淨。


    老人騎在鹿背上高高往下望,本已經走過了李明藹身前,突然探頭瞅一眼少年,道:“莫看來路?好下注啊。”


    少年渾身僵直,悚然而驚。


    趙掌櫃不知所以,靠上前來。


    老人拍拍趙姓掌櫃腦袋:“我那個徒孫媳婦,你就沒帶著一起來?”


    趙掌櫃麵如死灰,無言,搖一搖頭。


    騎鹿老人迴頭問:“我的乖徒孫都和你說了罷?咱們要一路走到薑楚王朝的。路途遙遠,你得吃苦。”


    李明藹趕緊答:“掌櫃的說過了的,我不怕吃苦。”


    吃苦算什麽呢。


    老人又端詳一會,道:“好,長的還行,不丟人。那走。”


    白鹿便迴頭。


    少年還站在原地。


    趙掌櫃一巴掌拍李明藹後腦勺上,“愣著幹嘛,跟著啊。”


    李明藹萬萬沒想到這就算完成見麵了,這和自己之前預想的哪一種都不一樣啊!趕忙快步跟上。


    鹿角上書冊搖啊搖。


    趙掌櫃倚車目送兩人遠去。


    清水河畔。


    老人偕少年,白鹿伴青蘆。


    一直仿若不存在的車夫開口問:“這孩子有意思,是福是禍?”


    掌櫃的道:“是福是禍,看他自取咯。”


    ------


    趙姓掌櫃迴城時,先去城東的徐芝記排隊買了一提桂花糕,小心翼翼包好了,置在袖子裏。然後未迴客棧,而是徑直去了南城一幢精致的院落。


    院落四周幽靜,風景極美。院中陳設華貴,家具用物無一不風味雅致。


    趙掌櫃走到屋門前,停了一下,推門走進。


    陽光隨著門扉開,一擁而入。


    緊閉著的窗前坐著一位老嫗,衣著考究,妝容精致,釵梳插滿白發。


    趙掌櫃幫著打開窗子,從袖中掏出還帶著爐香氣的糕點,柔聲道:“靜姝,給你帶了老店的桂花糕,吃一點吧?”


    老嫗開口,聲音沙啞:“溫老太公走了?”


    趙掌櫃答:“走了。”


    老嫗突然厲聲道:“你寧願送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撞運氣,你也不準我見老仙師一麵,哪怕一麵。”


    趙掌櫃一臉苦笑,“靜姝,說了多少遍,延壽不改命,終是一場空。”


    老嫗眼神怨毒,“我不管,我要活著,我要活著!”


    趙掌櫃解開糕點油紙,將桂花糕掰成一份份好入口的小塊,然後走出屋子,帶上了門。


    昔年眷侶,今日白頭,仙凡一隔,已成仇寇。


    屋內,是老婦人聲嘶力竭的咒罵:“趙爛柯,你便是長生,也一定不得好死!”


    趙掌櫃獨立門外。


    掏出茶壺,摩挲一下又放下。


    世人隻羨鴛鴦不羨仙。


    有些人,一旦長生,必落窠臼。明知心魔難除。可是即便不入長生,便能如意嗎?


    某人本來早能破境,卻囿於情關不得出,如今已錯失機緣。


    值得的。


    院中,一株大樹,鬱鬱蔥蔥。


    庭有枇杷樹,吾與妻少時相戀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


    少年跟在鹿旁。


    自從白鹿迴頭,老人便一直未曾言語。


    被一語道破心機的少年更是不敢先開口。


    一路行來,早已入山,日頭高升。


    溫姓老人突然問了一句:“小夥子,你可知道,古南楚的南字,本意是什麽?”


    少年隻說不知。


    因為是真不知道。而且吃不準老人為什麽突然提起古南楚。


    老人道:“其實如今咱們要去的薑楚,在古時本屬於咱們古齊地界。南楚一國,遠比現今的薑楚還要遠的多,大的多。得是如今的南方諸國一帶了。至於南字,最早的時候,其實是編鍾的意思,楚朝多南音,南音,以錘擊鍾之樂也。”


    少年臉上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心裏愈發吃不準這老人什麽意思。


    老人道:“我沒什麽意思,隻是想到這裏,就告訴你一下。古時老齊伐楚,伐的是那個南楚,所以才有‘風馬牛不相及’的說法。否則放在現在,西京與薑楚離得這麽近,簡直是臉碰臉,早就該打起來。少年人愛讀看書是好事,但莫把學問學殘嘍。”


    李明藹心中大怖,連念頭都不敢再有。


    老人一路無言,其實是在“翻書”。


    這世間書,最是好看。每當“書荒”時,老人就想從人世間走走。


    看看這人心“脈絡”,演變沿襲。碰到喜歡的故事,還故意看看後續發展,慢也不怕,美其名曰“等更”。


    路過一條寬闊山澗時,李明藹前行幾步,水麵寬闊,連人帶鹿不好翻躍,於是建議老人繞行。


    這邊離開臨淄城較遠,連少年也沒來過。


    老人卻搖頭,隻管驅鹿慢慢往前行,就在少年驚唿的時候,白鹿蹄踩水麵,竟然絲毫不落。一人一鹿晃晃悠悠,踏水猶如平地,在流動的溪澗水麵拉出一縷縷好看的水花。


    李明藹驚歎的眼神看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也是要過河的。咬牙許久,隻好脫掉身上外袍,隻留下身短褲,將脫下來的衣物與包裹卷好,一手拖起,鳧水過溪。


    冬水反暖,秋水最寒,少年凍的牙關打顫,但並不言語。


    溪水對岸的老人一直看完少年鳧水全程,等少年上岸以後,才繞有興趣的問道:“少年郎,我這裏鹿背寬闊,你為什麽不央求我以白鹿載你一起過溪呢?”


    正在拿舊衣擦幹身體的李明藹如遭雷擊,訥訥道:“這,這也行?您沒說啊?”


    老人很認真道:“你也沒問啊。”


    少年想起臨行前趙掌櫃車裏的話,閉嘴不言。擔心老人看破自己心裏話,連偷偷罵人都不敢。


    老人四處望望,道:“也罷,這裏風景好,我從這裏歇一歇,吹吹洞簫,你便緩一下身子。”


    翻身下鹿,手中不知何時真的多出一隻長長紫竹,陽光下溫潤好看。


    老人想起什麽,又囑托道:“以後的路上,我可能會經常消失,但你該怎麽走,就怎麽走。放心,我總是能找得到你的。”


    這一段溪澗極為寬闊,水流看似平緩,實際上水下亂流湍急。下遊不遠處臨近北岸還有一片小洲,洲上又有一窩水窪,窪中遍生烏菱,深綠色的葉片映著日頭,映出一片鮮豔的紫,老人執瀟而去的,也正是那附近。


    李明藹知道這裏是哪裏了,臨淄城東南方向,有一處被稱為紫菱山的,常年有野生烏菱,終年不敗,應該就是這裏。


    老人端坐一塊大石上,開始吹奏洞簫,聲音悠遠,沒有特別的高低音,富有古韻。


    老人中途會停歇簫音,啟喉高歌與自己的簫曲相和,奇異之處在於即使停止吹奏了,那一縷簫音仍舊在山澗間盤桓不去,仿若如風流轉。老人高唱:


    “清曉騎白鹿,直上天門山。


    山際逢羽人,方瞳好容顏。


    捫蘿欲就語,卻掩青雲關。


    偶然值青童,綠發雙雲鬟——”


    曲子名叫紫菱洲。


    大石之上,白衣披白發,枯唇銜紫竹。


    即便是方才李明藹覺得老人瘋瘋癲癲,此刻也不由得心生讚歎,這一幕太有神仙意趣。


    身畔老鹿打了個響鼻,李明藹歪頭,發現這頭老鹿也目不轉睛,聽的入神。


    李明藹想起了方才白鹿踩水的畫麵,不知道是溫姓老人術法通神,還是這頭白鹿神異?


    少年伸出手去,想要撫摸高大白鹿脊背。


    白鹿目不斜視,開口人言:“你要還敢亂摸,把你手打斷。”


    少年目瞪口呆。


    (7450字。新年第一章。


    本來想更個四千小章,結果寫著寫著,字數超支,也就由著去了。


    有時候確實沒辦法隨意斷章,不合適。如果願意分章,慢山河現在起碼四十章左右了吧?當然,這也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


    下幾個的章節,就會開始成體係的介紹一直避而不談的慢山河的修行體係和部分奇怪世界觀了,其實早就想好了,但總要有一個合適的契機才能統一介紹。不想硬為了讓讀者清晰強行把他們擱置在最前麵,這種破壞劇情結構的事,弊大於利。


    另,期望大家來縱橫閱讀,也是免費,但是可以從書圈說說話。


    以及,月初了,想厚著臉皮問一下月票,能短暫的在月票榜上待一會兒。上個月有熱心書友在月末發了月票紅包,很感激大家支持,但那會大家都囊中羞澀,連我自己都領不出來。


    劇情線要展開了,好玩的小故事會一個接一個的來。


    再次,元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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