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四散。


    普通飛花飄葉被符力加持後都能洞穿樹幹,何況是被刻著符文的短箭,用數十連弩短時間內集射。朝向屋外的這麵牆已經豁然洞開,近處木質桌椅床鋪被打成碎塊,金屬的鏡框斷成扭曲幾節。


    年輕人在頂層,樓下緊挨的房間在這麽密集的攢射下被不幸殃及,大床上一對正在酣睡的住客連反應都來不及,橫死當場。仙法普世,一些低端的巧用已經融入到民間裏。客棧的房間自然考慮的就是隔聲,一旦門窗閉合就很難再有雜聲進出,所以年輕人前幾夜坐窗台上唱歌也沒被揍。這會兒卻成了床上人來不及閃避的送命原因。


    屋裏寂靜無聲。


    窗外的三十餘個影子也無聲。


    手捧連弩的控弦人默默拆卸空箭匣,收到背後,從腰後取出新匣更換,端起瞄準。


    月光下的煙塵裏有影子閃動,什麽東西被拋出把房間另一側殘破的牆壁撞碎,又洞穿走廊對麵的牆壁和窗戶。結果被那邊看不見的細線擋住片刻,彈落滾迴原地消失在黑暗煙塵裏。


    屋外的執弩人立即扣弦,朝黑影消失的地方又是一輪長時間攢射。好在此次為了順利入城帶的都是方便隱藏的袖弩,威力與箭量都遠遠遜色於標準的軍用連弩。


    喳喳聲蜂鳴片刻,箭幕再消失時,屋子裏已經看不到成型的東西。


    黑影深處,傳來年輕人的叫喊,“卷簾人還真的舍得對我動手?”


    迴答他的先是兩聲單射。


    聽見年輕人又罵娘後,為首的丫鬟才悠悠開口:“沒有上麵發話,我們做小的怎麽敢動手。先生大量,應該知道請先生赴死,純是公務,絕沒有半點私怨的。”


    說後幾個字時,丫鬟麵上笑得好不開心。


    “沒私怨你大爺!”屋裏麵黑影的聲音又換了位置,“你一看就是孟小冬的徒弟,白天時候見你第一麵就聞得到他身上的味道。”


    “不過是搶了幾次他的生意,這老小子記恨成這個樣子?這就是公報私仇。”


    “公務公務,”丫鬟咂咂嘴,“顧先生,您這樣想就沒意思了。”


    “先生以前仗著自己功績出眾,恃寵而驕,不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放在眼裏。卷簾人上上下下,從風雨施到我們串珠子,皆領受過先生恩澤。此前卷簾人裏沒人比得上顧先生,又有些大主顧獨獨欣賞您做事的手藝,那我們這些小嘍囉有什麽聲音就會忍著,嬉笑怒罵都是獎賞,雷霆雨露盡是天恩。破壞我們行事是提攜,見麵有打罵是考較,搶我們生意是教做事。隻不過風水輪流轉,現在咱們四代卷簾人,可不再隻是顧先生成績出眾,還有了海棠先生,凡事就怕比較不是?您說說,有了這麽一個又不頂撞上峰,又不違抗命令,殺人做事不抖機靈,天可見憐也不欺壓我們下麵弟子,還偏生生出手妥帖沒出過岔子,完成任務又快的同事映襯著,您再整天琢磨您那些花樣,不聽從上麵的支使,可就,不那麽討人喜歡了。”


    姓顧的年輕人語氣滿滿都是嫌棄,“還真是因為他。那就是個書呆子,做事窩窩囊囊,殺了人還要偽造成意外。那叫手藝嗎?從手段都能推斷出他品味差到死,他本人可能也是個醜八怪。這樣的人,我一輩子也喜歡不起來。”


    “您喜不喜歡不重要,反正上頭很喜歡,主顧們很喜歡,我們也很喜歡。上頭已經有好幾迴給過您暗示,您也很直接,直接拂了那位風雨施的麵子。這麽一比較,您就更不怎麽討喜歡,所以得需要您死一死。那就請顧先生死一死。”


    屋裏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真的配合,緩緩開口問:“薛子瑜呢,他怎麽樣?”


    “這個您放心,他活的好好地。上頭說的很清楚,您是您,子瑜先生是子瑜先生。”


    丫鬟停了停,還是決定說實話,“來之前,風雨施大人說了,對付您,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和您耍心眼。估計騙不過你,所以也透個實底,這次的事,薛消酒沒參與。”


    年輕人問一個好像不挨著的問題,“這次委托本身就是個局,那馮家的費用還算不算?”


    一直有些麵帶譏意的丫鬟卻也收起他色,認真迴答:“潤袖資一錢不會少,自然會撥到您中山國的戶頭裏。”


    丫鬟說的事情,是個殺手行當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這是個高危職業,不見得每次殺人都會功成身退,若是當事人平安離開自然一切無事。一旦殺人得手,不論外派的殺手是否生還,那麽事前定好的金額必須依照規矩仍舊付到殺手的戶頭裏,然後由殺手的聯絡人按照其生前的意願完成各種囑托。甚至如果沒有什麽具體計劃或者沒有聯絡人,委托人該給的資費也必須原封不動的劃歸給殺手所有。


    這是這個原本脫胎於各世家的家奴蓄養刺客、後又終於脫離世家單獨存在的古老行當,千萬年裏一代代殺手先輩用性命維護出來的鐵規矩。


    隻是這次情況特殊,人得手了,幕後主顧也付了錢,隻是組織變了卦,顧客有點不放心。


    不能和錢過不去。


    卷簾人裏麵,這個聯絡人的身份又叫消酒人,取“濃睡不消殘酒”的意思,平日負責出麵給殺手聯絡委托、處理協調與主顧之間的關係。每一個卷簾人都可以給消酒人一個命魂匣子,一旦自己身故,根據死前一點遺念匣子就會自己打開或銷毀,來決定匣子裏的信息是否留存。所以,真正的卷簾人與消酒人,都是非常親密的關係,有的殺手漂泊經營半輩子都不見得願意交出自己的命匣。


    樓上的聲音開始絮絮叨叨,“我托薛子瑜喂的那隻金絲雀,你們沒人打它歪主意吧?”


    丫鬟抬頭喊:“沒見過。”


    年輕人又問,“我養的那盆素冠荷鼎呢?”


    丫鬟轉頭和身後的貴婦互視一眼,麵麵相覷。


    這個人真的腦殼有乒乓。


    黑暗裏的年輕人點點頭,“那我沒有什麽要問的了。”


    於是一個身影站起,重重踩下,一腳踩塌地板。身形不停,接連洞穿五層樓板,直墜而下,直到落在一層,咚然巨震。


    樓身搖搖欲墜,客棧禁音陣法打碎。


    終於有其他房間的人被驚醒,喧鬧聲四起。有的人早已察覺,噤不作聲,也有人麻麻咧咧。紛擾中,有江湖武夫推窗大罵,喚鬧事人出來受死。


    丫鬟身後提籃婦人輕聲說,“卷簾人辦事。”


    武夫砰的一聲關窗。


    樓身遠處,空氣中有什麽東西被扯住,一把黑漆漆的大鐮刀無由顯現,朝麵前無物處斬下,咯咯吱吱聲響起,空氣被帶的扭曲。


    許多符籙密密麻麻從虛空裏被拉拽出來,以鐮刀斬處為中心,無風自燃。


    屋頂上的人群後麵,一個閉著眼睛的高個兒男子噗的吐血。一名女子被拉拽的的身形不穩,險些被撕扯翻,踩碎屋瓦一臉著急。


    自有連弩手朝鐮刀斬處射出符箭。攜帶物品有限,用以大麵積轟殺的短箭已經告罄,改為殺力更足的長箭瞄射。


    鐮刀消失,臨走前用力勾劃,空氣有什麽東西被崩斷。那名女子也痛哼一聲,眼睛變得血紅,手上卻不停,手指接連擺成各種姿勢,重新“織連”修補遍布四周中的無形絲線陣法。


    符箭擊在空處,還是轟然炸開,把院牆衝出一個巨大的豁口。


    珍珠泉客棧名義上是個客棧,實際上單後院就占地蠻廣,已經算是個小園子。前麵沿街的二層隻是個門臉,門臉後的這座六層樓才算是住客使用,也隻接待一些匆匆忙忙來去的凡客。當然也分成天地玄黃之類不同種類,年輕人便是住在景致極好視野開闊的天字號房裏。


    後麵還有大大小小的不同小院,坐落在曲徑通幽的的園林裏,以泉水小徑相連,施以各種防火防窺防盜小陣法。真正有身份的貴客,是不肯和人擠在前麵的樓子裏的,行旅他鄉都會選擇這種私密更好的獨門獨戶小院落,才真正顯落身份。有些常來往臨淄的行商旅紳,入住時也不走客棧前麵的的客棧正門,都隻提前與客棧預約,進城後直接由開在另一條街上的園子側門進入。


    而有的小院靠近底下泉眼靈脈衍生處,靈氣盎然,適合修行,被客棧主人以陣法鎖住,專門招待山上來往仙家。當然,宿資也是不菲,坊間的黃白錢給再多也進不來,隻收山上青錢。即便這樣,這種院子仍是供不應求。


    對不同圈子的人來說,前樓的住客不知道有後麵園子的存在。好些普通小院的坊間貴客,又都不知道有仙家小院的存在。


    身份的不同,首先往往是見知的不同。


    信息不對等才是真正的不對等。


    後麵一片園子的某處院落,一個圓臉的中年人站在窗前,隔著緊閉的窗戶看著遠處的動靜,搖搖頭,將手杖重新倚在床前。


    園子的偏角處,一個客棧夥計提著燈籠,沿著園間小徑快步奔走,朝看似一如往常、略有些影影綽綽的前院客樓行去。


    氣喘籲籲。


    正在疾步快走時,前麵的石橋上麵現出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背影籠在竹下的陰影裏,負著手遙遙看向前樓。


    察覺有異樣的夥計停住腳步,舉燈籠探探臉,才喚道“掌櫃的?”


    橋上的身影沒有轉身,隻說兩字,“迴去。”


    夥計立馬點頭“哎”一聲。轉身就走,腳下稍有些遲滯,又馬上加快速度。跑迴自己房間,熄滅燈籠,利落地關上了門。


    ------


    前院樓後的屋頂上,操控無形絲線的女子已經站穩了腳步,索性不再隱藏,抖抖袖子,甩出一枚密密麻麻全是細密小孔的玉盤懸在身前,全力“懸絲”修補絲線。


    吐血的男子也已經平複住氣息,接連揚手打出十數張符籙,加固住方才被焚毀的隱匿陣法。才頹然跨坐在屋脊上,有餘力擦拭被血染紅的山羊胡。


    另有一名圓臉的符師,從懷中掏出一疊銀光顯蹤符,揭開符膽灑在空中。符紙飄飄蕩蕩慢慢遍布四周,緩緩泛出熒光,並不刺眼,卻將四周的環境照的纖毫畢現。


    終於院中的一株大樹後,年輕人的身影被模模糊糊照了出來。


    操弩手接連放箭,年輕人接連邁步,每次都將弩箭避開,射空的弩箭將地上炸出一個個深坑。


    年輕人一邊跳動躲閃,一邊朝丫鬟和高大婦人走近,後來不耐煩襲擾的箭矢,趕蒼蠅一樣揮動手中的箱子,數支本應射在別處的箭矢同時被吸過插在箱子發出金石之聲,又無力彈落。


    姓顧的年輕人走到院子正中站定,問丫鬟:“煩不煩?”


    提籃的肥胖婦人向上擺手,操弩手不再射弩,屋脊上的人紛紛散開,武夫近戰者落在地上,將年輕人團團圍住。其餘人等,一部分移步到四麵院牆屋頂,占據高處。一部分留在原地,保護符師和陣師。


    身前有數十人圍住。


    圍牆上有快弩手和馭劍士瞄準,院外有絲線阻攔,無法快速撤離。


    年輕人環顧四周,“先陣法悄悄圍困,再用連弩轟殺,全都是我玩剩下的,太沒新意。你們到底知不知道這些多人圍殺局的標準其實是我定的?當初那幫隻知道靠境界壓人完全不知道什麽叫技巧的老頭子跑來求我改教材的時候,你們中的有些人,怕是連自幼教自己基本功的師傅屬於卷簾人都不知道,還想用這些法子來攔我?”


    轉頭看向丫鬟,“大家都是卷簾人,有點卷簾人的尊嚴。說吧,你想先派誰上?我不帶怕的。”


    丫鬟微笑搖頭,“殺別人,一對幾都行。殺你,我們不敢。顧客,你還是省省你那些小心思吧,風雨施大人特意囑咐,對付你,就是不要玩花樣,老老實實按你當年寫在冊子上的法子,規規矩矩正麵圍殺你。越簡單直接,越不給你機會。反正漏洞缺陷,好多年前你都替我們想過了。大人說了,如果因為我的原因自作聰明導致你逃脫,責任由我來擔。所以顧客,請快些死一死,我們很忙的。”


    丫鬟打個口哨,原本埋伏在暗處的人也紛紛現身,院牆屋頂上影影綽綽,又多了十數人。


    三十多人變五十多人。


    年輕人顧客歎口氣,這小娘皮。


    他重重將箱子豎著砸落在地上,箱門微啟,裂石入泥。也沒見如何動作,就從箱中取出兩把短鐮,一手執鐮隔著人牆遙指丫鬟,一鐮負於肩頭,大喝一聲,“人多有用?憑你們這群串珠子,就敢圍殺我一個金牌卷簾人?你們敢試?試試就逝世!”


    豪氣幹雲。


    人牆不為所動。


    丫鬟在人牆後被擋住看不見臉,隻能聽見聲音“有用。好,試試就試試。”


    人群湧動,也不知誰先出的手。有披術甲的武夫欺身無聲重拳,前後進退互不幹擾,有勁弩抽冷攢射,有馭劍士禦劍而起,飛劍穿插空中與武夫的拳腳中。


    數十人的圍剿,即使未曾特意訓練過,隻有連綿不斷的攻勢和互為佯攻、遮掩,絲毫沒有擁擠和互相掣肘。


    數十人隻是最低級的串珠子。


    卷簾人的冰山一角。


    年輕人雙執鐮刀,在這密集的攻勢下,圍繞箱子,格擋閃避,左衝右突。還有餘力對來襲的攻勢展開點評,這個腿法軟弱無力,這個拳頭隻有蠻力,這個飛劍搖搖擺擺太沒力氣,那個金環太慢,太慢。


    嘴上說的好聽,身上法衣已經砰砰炸開了數次驚人聲響。


    但也用雙鐮割掉了一名武夫的雙腕,絞碎了一條貼地而走、試圖從身後竄起縛人的腰帶。


    一旁樓上高處的眾人,一東一西,一名婦人和虯髯老漢同時有所動作。


    婦人丟出一截花枝,落在小樓底部,婦人默念一句“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花枝瞬間生長成一棵小木槿樹,枝葉婆娑,開出了一叢叢嬌豔木槿花,芬香撲鼻,木槿樹高達半丈,樹蔭覆蓋住半個小院。


    老漢則雙手快速掐訣,默誦咒語,一腳重重跺在他所立牆頭,雙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錯,從指縫間綻放出絢爛光彩,老漢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人群中身不暇供的顧客,當老漢掐訣之後,有鮮紅火光縈繞全身,虯髯針張,如同一位身披紅袍的上古妖庭神靈,額頭布滿猩紅篆文,怒喝道:“金烏煌煌,赫耀明堂!”


    從老漢腳下牆頭到庭中之間的虛空,如同熱鍋上的空氣,扭曲變換,驀然煙氣騰騰,然後從中飛出一頭頭金色烏鴉,群鴉拖著一道道滾滾火焰,飛快撲向顧客。


    庭院地麵突然裂開,露出無數翻騰的花樹根須,纏向年輕人腰腹。


    圍著顧客的諸多武夫和法寶,則配合飛速避退。


    但是顧客直接伸手拽住了一名退的慢些的武夫,挾住脖子摟在身前。這個武夫方才接連擊中顧客背脊兩拳,仗著自己體魄底子紮實刻意晚閃躲了些許,要讓顧客沒反應時間,這會被這個柔柔弱弱的小白臉夾著脖子,卻怎麽也晃不開。


    顧客抬腿踢一腳一旁的皮箱,從微開啟的箱門中掉出兩方小巧琉璃獅子,獅子搖頭晃腦化形,與金色烏鴉雙方碰撞在一起,數十隻金烏瞬間被兩頭碧獅吞噬殆盡,雖然把金烏吞下,腹中卻時不時閃爍火光。年輕人又用鐮刀勾住一個仍在自己身旁竄來飛去襲擾的一柄飛劍,甩向碧獅,轟然爆炸。


    玉獅火烏同歸於盡,身軀崩碎,重歸琉璃本體。年輕人胸腹間的樹根寸寸碎裂。首當其衝的飛劍和擋在正前的武夫也沒能幸免,飛劍炸成粉碎,武夫烤成焦炭,成為今晚死去的第三人。


    遠處飛劍的主人如受重錘,毛孔溢血,渾身軟軟滑倒。


    重新陷入混戰的顧客繼續嗤笑:“你的喚神法子和體內叩宮、嗬氣行走路線根本不匹配。你這小小雜修,恐怕根本不知道‘赫耀明堂’四字,到底代表什麽意思吧?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牆頭老漢這一道法訣被顧客破去,還誤殺了一名同伴,並不氣餒,在年輕人應對身旁廝殺、嘴裏念叨絮絮叨叨的話語時候,又換了另一道手印。雙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雙腳在牆頭閃轉騰挪就是不掉落下來,之前額頭的猩紅上古篆文消失不見,轉而為雙臂泛出魚蟲圖案,身後背著的一卷畫軸自己解開係帶飛起,四周有一個個縈繞電光的雷珠憑空生出,環繞飛旋。


    最終雙拳分離,右手執拳從自己胸前、心口至腹部自上往下連捶三下,三處氣府的靈氣激蕩不已,另一隻手手心向天,大喝“萬物出乎震,鼓腹,雷始動,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誅小人!”


    晴朗夜空被近處不知何時生出的烏雲遮蔽,憑空出現一道雪白雷電,在空中直墜而下,劈向人群中顧客的頭頂。


    圍繞顧客圍殺的近身武夫麵色大變,暗罵老漢坑爹,紛紛躲閃。


    顧客的身形在原地消逝不見,但是那道劈空的雷電並未就此消散,而是跟隨在院中四處出現的顧客身形如影隨形如跗骨之蛆。躲閃好幾息後,雷電仍沒有停歇的意思,年輕人收起閑散神態,身影停在箱子旁邊,有一道細小的雪白光亮從箱中激射而出,代替年輕人身體引走驚雷。


    光亮是一枚銀錐,貼地而走,紮進一旁的遮天花樹,帶著天雷沿著樹身一路向上,最終從樹頂穿出,一下紮進雷電起處的烏雲。一陣驚雷聲,烏雲與老漢身後的畫軸同時崩散,花樹焚毀,老漢從牆頭跌落。


    年輕人哈哈大笑。


    始終在人群外的丫鬟眼神始終鎖住顧客不放,此時終於開口:“請劍。”身後的高大婦人應聲,將胳膊上一直提著的有蓋竹籃掀開。


    寒光溢出,籃中養劍四十五。


    分別名操星,綠鬢,臘月。黃昏豆,萬嶽,書帶草,食煙火。吳牛,白犀,山鹿,伏熊,斤膏,尺鐵,子母青蚨。卯時歸,晚人迴,惺忪眼,冬雨,小藏身,宵深,早行人。合衣,倦臥,聽天水,俄而,珍饈,煩孤,恨嫁。油鹽台,兩地遲,凍鳥,晴雪,萬木直,一線白。萬院低,千尺雲,山掩,月浮,盡遊子。雲笠,款曲,離合,炊煙升。梅子酒。


    由小到大,歇躺在籃中。


    劍出時,恰是年輕人假意大笑,實則是他自被迫現身以來第一次換氣的關口。


    養劍籃是好籃,相傳曾是一個騎驢吃桃花的江湖劍仙的成名法寶,籃子認人不認境界,騎驢劍仙逝去後,再沒有人能全部請動裏麵的四十五把劍。以丫鬟的先天劍胚底子和當下的境界,即使拚死也最多隻能陸續請動其中五把。


    這也是她師傅孟小冬敢拍胸脯向卷簾人高層力請要丫鬟帶隊的原因之一。


    劍氣太盛,籃子極重,不能藏進咫尺物。平時需有膂力極強的兵家修士攜帶。


    第一劍,形製最小的小藏身,小指大小,無柄無鍔,渾圓如針。一劍如流光紮破年輕人身上法袍,撞擊聲卻如黃鍾大呂。


    年輕人如被巨錘擊飛,在半空中緊接有第二劍出。凍鳥,出籃後倏地飛至高空,在年輕人正上方一劍紮下。


    透體而過。


    年輕人被重重摜在地上。


    又是巨響,身上法袍已經龜裂。


    第三劍緩緩出。


    丫鬟有些臉白,偏偏是這把劍。


    在沒有正式煉化劍籃之前,隻能靠平常和籃中劍器的溝通確認自己最多可以請動幾把劍,但實際迎戰中,實際會請動哪一把,得看籃中劍的心情。


    第三把劍叫萬嶽,極寬極大極重。連出三把劍,丫鬟已經有些力不從心,駕馭萬嶽緩緩移動。


    躺在地上的地上的年輕人口中吐血,依然撐起身體來哈哈大笑。


    被屋頂上一名執弩手一箭射中右胸。


    饒是駕馭萬嶽中十分吃力,丫鬟仍然斜目怒瞪了這個擅自出手的弩手一眼,女弩手戰戰兢兢彎下腰。


    巨劍搖搖擺擺如門扇,最終沒有斬向年輕人,而是墜向了更近的箱子。一劍捶落,皮箱被一鎮而破,裏麵的“小咫尺”空間就此碎開,裏麵的東西再無法取出。隻有物理層麵裝的一些日常用物,衣服飾物,胭脂眼罩,散落一地,支離破碎。


    顧客臉上的笑慢慢消失。


    丫鬟開始喘息,然後彎腰大笑。笑了一會,開口:“你顧客不是號稱一箱藏百寶,殺人有萬法嗎?現在倒是藏啊,你也隻是仗著這個公輸箱威風。”


    丫鬟彎腰扶著自己身體,死死盯著年輕人的眼睛,一言誅心。“沒了箱子,你顧客還是什麽?”


    顧客閉上眼睛,似乎很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


    然後睜開眼。


    “天才殺手,億萬玲瓏錢富翁,世家小姐們的意中人,慈善人士,美酒品鑒師,清客老饕,樂師,詩人,畫家,墨家機關師,遁甲師,龍門境修士,如意境武夫?”


    一陣沉默。


    丫鬟開口,“殺了他。”


    馭劍士將飛劍織成劍網罩了過去,執弩手將剩餘的符箭射出。屋頂上的人群,一個自始至終都沒有出手的目盲儒生,原本站在所有人身後,現在幾步邁出。


    天空中極高處月色明亮的地方,有一枚指甲大小的紅玉隨身閑章,滴溜溜旋轉,月光穿過閑章似乎毫無阻隔,不仔細看根本看不見。已經懸浮好久。


    隨著儒生走向前,月光中旋轉玩耍的玉章突然定住,印麵朝下,鎖定顧客位置,然後落下。


    途中指甲蓋大小的印章不斷變大,如桌,如磨,如屋。可以看到章底下的字,是以陽文刻著的花鳥篆“不以三公易此日”。


    年輕人身形幾次閃動,卻始終離不開印章下的範圍,躲開了幾支飛劍,和飛劍一起被凝滯在半空裏。眼睜睜看著碩大的印章落下。年輕人很費力的仰頭認清了印章底下幾個字,然後被蓋下。


    轟然地動。


    四周維持匿蹤的符籙也被震出了行跡,如天女散花,無規律燃燒掉落。


    幾支不幸的飛劍主人、負責維持困人陣法的少女、負責隱匿此地行蹤的山羊胡符籙師,齊齊吐血。


    閑章重又變迴指甲大小,雀躍飛迴已經暈厥的目盲儒生身前邀功。院中地麵出現大坑沉降數尺,下麵有躲閃不及的飛劍殘骸和一具人形碎片。


    六層小樓,原本年輕人住著的屋子裏,銀光一閃。


    眾人警惕將眼神看向銀光閃處的時候,肩上扛著由兩柄手鐮與公輸箱提手組合而成的巨大鐮刀的顧客,已經背靠背站在操縱無形絲線的少女身後。


    刀刃掛在少女喉前,鐮前浮著玉盤。


    身負重傷,又接連強行使用了傀儡換位符、咫尺符的顧客言語疲憊,“終於等到了。”


    剛剛吐過血的少女張大嘴巴,眼神驚恐,瞳孔放大,無聲喊:“救我。”


    身前的串珠子們還沒來及有什麽動作。


    玉盤四周密密麻麻什麽東西被齊齊割碎。


    聲如刀斬琵琶。


    然後人頭滑落。年輕人飛身離去,


    消失在憧憧月夜裏。


    (7756字大章。補償前幾天晚更新的作業)


    (下一章第六章:你還年輕,你快走吧不低於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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