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城東的珍珠泉客棧,掌堂夥計從大堂迎來送往。


    掌堂夥計和普通店夥計不同,能清晰的記住每副麵孔,曉得出現在視線裏的這些客人,何日入住何日要離。還要熟悉城裏的位置和情況,一旦客人有什麽需求,都能對答如流然後吩咐手下夥計去做,不會使錯力氣。和住客打交道時,既要讓其覺得親切,又不會過分熱絡讓人覺得聒噪,其間的尺度,不好拿捏。


    所以,珍珠泉比城裏其他客棧貴上一些,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夥計高聲送禮的聲音中,有一人從客棧門中邁出,迴頭看小二轉身去招唿另一個從樓梯上搖搖晃晃走下來的年輕客人。他抬頭朝天望了一眼,眯了眯眼睛,快步走上街去。


    手杖拄地篤篤。


    ------


    富水樓銀鋪,大夥計阿慶在前鋪擦拭店內陳設,聽見門磬輕叮,知道有人進門。抬身迎上,嘴上喊著“先生發財,您是存銀還是續濟”,打量來人。


    進門的客人長著一副圓臉兒,頭上戴著考究的冠帶,鼻上架著在大盧國流傳並不廣的鏈子鏡。手中扶著一杆烏木手杖,足有點跛。人倒是很溫和,眯眯眼說道,“是存銀。”


    “存銀請去左櫃。”阿慶客氣將手往櫃台一引,轉身要忙自己的事。


    來客卻喚住阿慶,“小哥且住,數額較大,還望周密些。”


    阿慶迴過身來,又細看了一眼這位客人,“還未請教先生台甫?”


    來人眯眯眼睛,“啊,我姓孫。”


    阿慶頭前引著,和客人一前一後轉到後院去。


    大抵銀鋪錢樓,都有高層雅室,一樓是供日常小量交易出入。凡有大宗銀錢事,來客要由夥計引往雅室招待。富水樓這裏是前後進院子,前鋪和後院之間經過一個花廳,植著花木翠竹,很是閑靜。腳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多多的聲音。


    經過花廳穿往後院的院門,阿慶刻意慢下步子,待孫先生跟近些,用手引著讓進門去。自己偷偷瞥一眼門洞下懸的一個銅武將小人兒。


    銅人兒隨風晃晃,並沒有什麽反應。


    阿慶放下心來,徑直將客人引到後院正廳安坐,喚來丫鬟斟茶,又手腳麻利布好了四盞零食碟子,分別是玫瑰金橘,芝麻酥糖,雲片糕,椒鹽葵花籽,然後轉身去請鋪裏司匱。


    司匱是銀樓裏主事的先生,就是負責和銀樓客人洽談事務的。孫先生並不滿意,補充道:“這次的數目委實過大,如若可能,還望請寶號掌櫃一見。”


    阿慶晃晃腦袋,“那可不巧了,今兒個晌午掌櫃的不在鋪裏。我去給您請一下徐老,他是我們鋪裏最年長的一位,掌櫃的不在,您先跟他說也是一樣的。”


    孫先生隻好作罷。


    阿慶穿迴前鋪找到徐司匱,徐司匱已經年過六十,長著一撮雖然花白但很講究的山羊胡子。處事沉穩,聽完阿慶言語並不急起身,而是先問起要存數目、客人衣著打扮。


    阿慶做事兒妥帖:“數目不知道,隻說數目很大,要見掌櫃的。衣著不算起眼。空著手來的,起碼不是現銀。”阿慶想了想,又補充道:“口音有些南地的味道,不像是東三郡的人。”


    徐司匱才起身隨阿慶來到後堂,賓主盡禮落座,少許寒暄後徐司匱轉入正題,“敢問孫先生本次惠存多少?”


    孫先生將手放在桌子上,盯著徐司匱的眼睛,“五千萬,璀錯錢。”


    “哦?”徐司匱抬了抬眉頭。


    富水樓在臨淄城銀錢行當,實力隻能算排在中遊,平日裏凡夫俗子的黃白生意也做,山上修士的錢也收。畢竟如今的世道,真正的高門大戶,即使家族中並無修行者庫裏也得備著些“神仙錢”。因為黃金白銀和升鬥小民所用的被稱為“流子餅”的銅錢,太受當朝執政者的轄製,甚至換一任皇帝改一迴年號就得發行一迴新幣。


    前朝最動蕩的時候,皇帝更換極為頻繁,最短的一位甚至隻坐上龍椅百日就歸了天。在文人墨客私底下口中這位百日皇帝隻是個笑談,但對於底層百姓來說,剛發行的新幣就要廢除,就是苦不堪言了。


    隻有在大戶口中被敬稱為“青錢”的神仙錢,最是能橫跨幾百年價值不變。可以說,在動輒傳承百年的上層富紳圈子裏,家中有沒有青錢庫存做“壓倉底子”,是區分老牌門閥和新晉富豪的標誌物之一。甚至還有沒落門第,重新崛起後寧願揮斥巨資也要收購青錢壓底,對他們這些家道中落但傳承沒丟、眼界還在的子弟來說,神仙錢這種東西,既是麵子,又是裏子。這一點,不僅大盧國,四洲諸國皆如是。


    璀錯錢,就是諸洲通用的五種神仙錢之一。詩家名句“人非昆山玉,安得長璀錯”,說的就是這種雕文繁飾的玉錢。


    “五千萬,現錢。”客人說的鄭重其事,或許也知道五千萬璀錯錢數目過大,向前探了探身子。“當然,銀子不是一次全運來,需要有幾個批次。首批先過來的,是五百萬。”


    徐司匱反而笑了起來,舉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不緊不慢繼續試探,“五千萬璀錯不是常數,恕老朽冒昧,敢問尊客所從何業?為何要將這麽多神仙錢移到臨淄來?”


    孫先生知道徐司匱未能盡信,“我當然不是青錢主人,隻是個為前驅做事情的。家主人是南朝……”


    客人話頓了頓,“墨師,姓白,祖籍是在咱們臨淄西郊的彭城。現在年歲漸高,在外漂泊多年,想要身歸故裏。所以遣我等先行來鄉籌置。”


    徐司匱放下茶盞,“可是四姓的白姓?”


    “正是。”客人頷首。


    徐司匱一下正了顏色。大盧南鄰大楚,國力比大盧更盛,大盧以文治聞名,大楚以軍功著世。


    墨宗宗門雖屬於大楚境轄內,但自成一域,守城械廣販各國,大楚朝廷也無力幹涉。是一個頗為奇特的存在,其成員身份涵蓋三教九流,號稱屠牛織履從商務農各行各業皆有真意,生活即是修行,門下弟子多為社會底層身份行走,號稱“墨師”,遍布諸國不知凡幾。


    而且內部自有規矩,像個國中國,像個大買賣鋪子,又像是民間的幫派。曾經有墨家核心子弟在別國犯罪,判了刑罰,被墨宗高層強頂著壓力接迴宗門,以墨家內部宗法處置,比原本的處罰還要重。其自法度森嚴,可見一斑。


    核心人物以氏族傳家,有翟、李、豐、白四姓,各有奇技。主姓翟氏擅長以木鐵造機關,所造的守城器械,被各國君主所重。


    白氏則擅長鑄劍,若來人真的是楚國墨宗的白姓年長墨師,那五千萬璀錯白銀身家並不為過。


    來客又補充,“當然,空口無憑,神仙錢是做不了假的。不瞞說,首批神仙錢已經到了臨淄,隨時可以驗看。”


    徐司匱沉吟片刻,認真迴道“茲事體大,若真是這個數目,老朽一人做不得主。今日掌櫃去府衙拜會府君,現在已近晌午,還請貴客從小號用飯,我讓人尋掌櫃的迴來。”


    ------


    富水樓後廚。


    司廚安師傅與城裏春江酒樓掌勺大廚是師兄弟,燒的一手好菜,平日裏甚得掌櫃誇讚的。


    聽見阿慶說要一桌頂好的席筵,而且還得外叫酒食,不禁憤懣心起來,大聲叫喊,說什麽樣尊貴的客人要從外麵叫吃的,他安鬱全的手藝難道還不夠撐了富水樓台麵雲雲。


    阿慶當然不會將五千萬錢的事抖出來,隻說是徐司匱吩咐,好言將安司廚勸住,請他一定多用心。


    安師傅嘴上忿忿,事情卻不含糊,知道必是來了真正緊要的貴客。要阿慶去金順招提一頸四果釀鴨子,去春江酒樓後廚拎一條新鮮的雪瀘湖四須鯉魚,這樣的鮮湖魚普通銀樓的廚房根本拿不到。以及沽三斤招牌春江釀。


    還專門交代要靠東牆的五年釀缸裏的,南牆常開的缸裏酒味太淡,不好喝,就說是他姓安的說的。


    阿慶知道最後一句才是最頂用,夥頭圈子本就很小,安司廚和酒樓掌勺是師兄弟的關係,春江後廚的一群幫廚都要叫一聲師叔的。


    但他沒有自己去跑去買食材,而是從前鋪叫了個小夥計,從懷裏掏出一錢銀子,把話都囑咐清楚,自己則去府衙尋褚掌櫃。事有輕重緩急,有些話自己得親自跟掌櫃知會。所幸並沒跑出多遠,剛一條半街,恰看見富水樓徽記的馬車粼粼落落地駛了過來。


    阿慶上前攔住,湊近車窗壓低聲音將事情大概說個清楚。


    褚掌櫃一掌執著簾子,眼神沒有看向阿慶,隻聽見“五千萬璀錯”數額時眼皮狠抬了下。耐心聽完敘述,問阿慶兩個奇怪的問題“客人袖口是什麽顏色?”“送他進後院的時候,童將軍怎麽樣?”


    阿慶觀察很仔細,“是黑色長衫,袖口掐了兩道白邊。童將軍沒反應,眉目還是老樣子。”


    褚掌櫃嗯了一聲,思量了刹那,放下簾子高起聲說“迴吧”,車夫抖一下韁繩,馬車繼續前行。阿慶暗歎一聲掌櫃的就是掌櫃的,氣定神閑。媽耶,這可是五千萬神仙錢!


    天空中飛鳥西去,其聲“盧盧”。


    孫先生在後堂小客房飲著茶,山羊胡徐老司匱陪著聊著行當的趣事,聽見門外石板路腳步聲“咄咄”。


    褚掌櫃進門就雙手環抱,口稱失禮失禮,讓尊客久等。客人起身還禮,兩人嘴上謙讓著,目光極快的掃過對方,又不著痕跡挪開。


    褚掌櫃全稱褚景明,任富水樓的掌櫃已經十餘年,過手這麽大的數目都是第一次。五千萬璀錯錢,可不是山下的黃白物。即使是山上的普通修行者,給他兩輩子也積攢不下這些錢。褚掌櫃定了定神,心下已經存了計較。


    富水樓身後,是山上修行宗門夫如山,富水樓隻是其外門一處俗世產業。一般的銀樓,沒有修行宗門做依仗,神仙錢碰不得。


    所以說在大盧國,能存青錢的鋪子和不能收青錢的鋪子,是兩種行當。


    徐司匱起身讓出主位,褚掌櫃款款坐下。


    隨侍的丫鬟添上新茶,褚景明掌櫃先扭頭過問廚下是否已經準備著午膳,才迴身直入正題,“聽夥計說,孫先生是代表墨家白姓來。這筆錢,貴主人是大概打算怎麽用?”


    “主要是起造花園別業。家主人祖籍彭城,但彭城實在太過偏貧,不宜長居,故打算在臨淄城外擇地造園。此後家主人就此紮根,上上下花費較多,索性就將身家換成青錢,就近存在銀樓,隨用隨取。”


    “大抵情況下麵人已經跟我交代過。不瞞尊客,臨淄城內銀樓大大小小十幾來號,即使在能收青錢的鋪子裏,敝號規模也排不到上遊。”褚掌櫃目光炯炯,直視著孫先生。“五千萬錢不是小數目,尊客定然提前掃聽過消息,為何還要舍大取小?”


    孫先生輕笑了一下,解釋的話模棱兩可:“這個嘛,自然不止是看山下光景,是我主家和貴號山上人家有些交情,所以專門有過囑咐。”


    一旁的阿慶聽得雲裏霧裏。


    褚掌櫃並沒有得出什麽有用信息,這時安司廚前人來通知午膳已經好了,於是一行人移步一旁飯廳。飯桌上的氣氛就融洽了許多,雙方絕口不提存錢的事,褚掌櫃和徐司匱隻問些南地的風土人情,孫先生隻誇讚臨淄好風景。大盧國民好飲,孫先生推拖不過,還飲了酒,於是賓主盡歡。


    飯後孫先生已經喝的有點微醺,褚掌櫃著阿慶扶著出門。出了前鋪,馬車已經等在正門。褚掌櫃囑咐阿慶引路送迴客棧,客人飲勝,務必將客人送到房裏才好。


    上車前,孫先生突然迴頭,指著阿慶說道:“貴號有此人物,如有幼麟乳虎,後生可畏啊!”


    阿慶摸摸腦袋,不知道怎麽迴答。


    馬車走後,褚掌櫃和徐司匱又返迴後堂,飲茶解酒。徐司匱不先發言,拿盞蓋掩著茶葉,等掌櫃的發問。


    “徐老,這事兒我還是吃不準。您怎麽看?”


    “人的來路看不出什麽大問題。除了五千萬璀錯數目過大,其他反而一切正常。”


    “童將軍也沒有反應,總歸不會是妖。”


    這個時節,人妖混居,就有一些分辨的方物。質量有高有低,民間比較通用的,就是以銅鑄怒目將軍人形,有妖物從眼前過,銅人會快速鏽壞,長滿綠斑。


    “既來之則安之,總歸要先見過實錢再說的。”


    褚掌櫃一人在後堂踱步良久,終於停住。轉身去往另一側自己書房。


    書房北側牆壁掛一副畫,上麵雲霧繚繞,有高山大泊,


    褚掌櫃從櫃中取出朱紅香盒,拈出三支香來,以藥柴引燃,插入香爐。香煙嫋嫋升起,和畫中雲霧相疊,看不清楚。


    褚掌櫃恭敬拜下,說了幾個奇怪的字“肖孫離落,駭放乖從。”


    一瞬間,大盧臨淄城內一個普通銀樓的書房壁上畫中,墨跡隱隱變化,雲霧散去,水泊動蕩。


    畫中有一蟄龍從水中出,扶搖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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