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下,原本各處其位、與透明絲線一起圍住客棧小樓的諸多匿蹤符籙,在被儒生的紅玉閑章蓄力一擊之下,統統被震離原位,顯出符紙本形,開始自燃。


    數百符紙從天空中飄飄灑灑掉落,煞是好看。


    年輕人顧客,最開始的目標從來就不是圍殺他的諸多武夫、馭劍士、方士,從始至終,能夠讓他產生忌憚的,隻有始終未出手的目盲儒生、丫鬟籃中的飛劍,和真正阻撓他離去的“無形絲線”與匿蹤符陣。


    所以,必須受傷又不能受過多傷,借力震破符陣、在所有人放鬆警惕時候以咫尺符瞬間出現在操縱絲線的少女身後。


    一擊必殺,


    飄然離去。


    漫天的符紙,像初夏月夜裏的鵝毛大雪。場中的諸人,麵麵相覷。


    幾枚未燃盡的雪片掉落在丫鬟肩頭,丫鬟麵白似雪。


    遠處的屋頂上,傳來陣陣急促的夜梟鳴叫聲,由遠而近。且有變幻不定的鼓聲,從城中各個高大的信樓傳來。


    是臨淄城的夜靖安司。


    靖安司與城戍衛,上下兩個互不幹涉的部門,分管山上與民間事。靖安司又分日靖安司與夜靖安司,輪流值守,平日隱藏流轉城中,一旦發現山上修士鬧事,一發而全動,無論鬧事各方孰對孰錯迅速鎮壓,不讓山上紛爭過多打擾到民間生活。


    城中有高大信樓,可以俯瞰監察全城,由城戍衛與靖安司山上山下兩個部門共同派人值守。城中發現事端,日間揮旗,夜間擊鼓,自有一套內部流通的旗語、鼓語傳訊。一處信樓擊鼓,樓樓傳遞,事發位置、人數、危險程度等轉瞬全城皆知,再決定就近調動多少靖安郎到場。


    每個靖安郎都是修士,隨身攜一隻夜梟笛,打開笛子機括後快速飛身接近時,會有陣陣夜梟鳴叫發出,可以隨時告知同伴自身位置,防止落單被突然偷襲,四麵八方靖安郎集群而至時,又有極大的震懾作用。


    用靖安司創辦人何大先生的說法,民眾的命是命,我靖安郎的命也是命,有緊要事時,城難當頭,人人赴死不足惜;無緊要事時,不逞孤勇,能活一人活一人。


    此外,每名夜梟郎還官配一枚銀魚袋、一隻銀杆禁氣臂弩。銀魚袋是規格更小一些的芥子物,除了正常一個袋內空間,還可以用獨有法門開啟一個包裹大小的空間,放諸多擒拿製敵工具。


    禁氣臂弩,形製類似卷簾人的執弩手的連弩,但配合的短箭是特製的銀杆禁氣箭。一旦被射中,會短暫鎖住來去自如的山上修士的氣脈,一身修為不再。符箭的製作方法,一向被官家密不外傳。


    百年辛苦山上人,一朝跌落歸凡塵。


    麵對尋常事端,靖安郎們從不逞個人之勇,發現不對必先鳴笛唿喚就近隊友,務必人數足夠才肯發起攻擊,一旦黏上一個,往往就會惹來一群。唿哨聲起,夜梟急鳴,黑衣銀箭。城中居民往往以屋外夜梟鳴笛嚇唬止小兒夜啼,天皇皇,地皇皇,城城有群夜梟郎。


    如果久持不下,就傳信信樓擊鼓傳訊,全城圍剿。才是靖安郎真正令修士談之色變的地方。


    若這還不足以製敵,信樓與城頭,均設有軍用架子弩,一人可操縱,配規格更高的破魔槍。


    不僅是臨淄城如此,是大盧國三十二郡皆如此。或者說,是歸棧洲十幾國,均如此,各國必然都會有類似靖安郎的部門或職位,去約束個人戰力卓絕、難以管束的山上修士。


    這還隻是城中的日常靖安。若真有修士自忖修為通天,想要挑戰朝廷權威,城外還有標配軍用升級版破魔弩、由兵家修士統領可演化軍陣的駐軍。


    而這些製約山上修士的諸多流俗手段,都是來自前朝長安國。那個相傳皇族均為凡人、卻以一國之力打下原本二百餘國的歸棧洲大半疆域、萬國來朝的強盛長安國。長安立國後,從此國境內人城聚集處再無大妖,山上修士起爭端不敢入城、宗門受轄於朝廷,修士禦劍不可穿城,不可越國境。


    在此之前的歸棧洲,山上修士隨意侵襲小國大城,朝堂無力製約打得過就打、打不過搶了就跑的流動“山上寇”,野修之間爭搶天材地寶、廝殺不顧凡俗傷亡,一些小國成為強大山上宗門的山下附庸。


    仙如地痞,俠如流氓,頻頻亂象,不忍直視。


    一位耄耋大儒,原本曾對這變革極速的世道抱著極大希望。臨終前則高唿:仙方普世,怎麽能是這樣?怎麽能是這樣?


    以凡人之軀建國的李氏長安國主,一改亂局,定都建安城。製定了極多針對修士的手段並融入行伍、市井之中,使山上山下習以為常。曾令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兒們極其神往的一劍壓三軍、一人拒一城的景象,很難再現。


    小兒人人慕俠氣,向往一人拒一城的風流事。沒人想過黑雲壓城時,城內的惶惶奔走人。


    長安之後再無江湖,長安之後方有江湖。


    這使得長安王朝極其得民心。即使已經斷國祚數千餘年,曾經打下的全境分裂成大大小小十餘個小國,依然有些固執老人懷念那個凡人揚眉吐氣、蕩氣迴腸的年代,以長安舊民自居。而各國掌權者,對此並不禁止。


    在這種情況下,卷簾人還能在夜間宵禁後無聲無息潛過來三十餘人,且在夜靖安郎遊蕩、信樓林立的的臨淄城,悄悄布陣“藏起來”整個六層小樓,使的打鬥聲貌都局限在這塊玲瓏小天地裏,不得出。讓財大氣粗的顧客無法連用咫尺符遠遁。


    難度可見一斑。


    北境六國內,唯有卷簾人。


    現在符陣被迫,夜梟聲近。


    眾人都看向為首丫鬟的時候,丫鬟心裏憤恨,咬牙切齒指揮行事:“囁狼,盡墨,簷子銜,推金錐。”


    眾人無聲應喏,有人四處擲碎霧珠,有人收拾掉落法寶抹消陣法痕跡,有人給屍體撒上磷粉。不知何時,四周白霧皚皚,已經空無一人。


    丫鬟身後的肥胖高大婦人,拾起腳下腳邊故意留下的一柄飛劍,向下插入院中石板。又取出一張帶有海棠徽記的交子鈔,釘在劍柄上,方才離去。


    這是卷簾人做事的規矩,一個是永遠不與官府產生衝突,寧可自身傷亡也不交手。另一個,隻要變成“公開”行事,一應產生的財產損失費用,都會由卷簾人主動負責,不會牽累他人。所以在官家眼中,卷簾人是“懂規矩”的殺手組織,並不十分刺眼。卷簾人能在北境六國如此大張旗鼓,不是沒有理由。


    當然,隻負責財產,人命不算。


    過一會,一個肥肥胖胖的中年人捧著一把手壺,驀然出現在院子中。


    方才遠遠旁觀了好久的客棧掌櫃彎下腰,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劍柄上交子鈔的金額,直起身,嘬一口茶,很是滿意。


    然後抬起頭,隔著還沒散盡的雲霧,抬頭看向小樓三層一處黑著燈的窗戶。窗後是一位明顯是修士卻住在了前樓的客人,見未藏不住就也推開窗子,向掌櫃遙遙拱手。掌櫃迴禮,並不多事,徑自抿茶等待靖安郎的盤問。


    夜梟聲落到院中,房間的諸人推開窗,喧嘩吵鬧起來。


    ------


    距離客棧十幾條街外的一條小巷子裏,兩具追殺而來的屍體旁,顧客癱坐在牆壁上。


    處心積慮,接連計算圍殺者的出手順序、挑選後擊在身上的受傷程度、為首丫鬟的心態變化,把握保護兩名關鍵陣師的幾名護衛的心氣鬆懈時機,即使是以顧客的算力,也有些身心俱疲。


    何況,打在身上的傷是實實在在的。尤其是貫穿腹部將自己從半空摜下的第二劍凍鳥,殘餘的劍氣依舊固執而緩慢的在身體骨髓裏奔淌,所到處如以斷臂爬出冰井,凍感入骨,且影響傷勢的恢複。


    外麵的白衣法袍下,其實還穿有一層貼身的深色蟬衣,品階要比白衣還要更高。隻是在第一劍小藏身後,蟬衣就已經報廢大半。


    顧客還是低估了丫鬟對這座養劍籃的掌控程度。


    年輕人仰頭看天,然後站起身,扶牆而出。來到巷子外的小街,沿著兩側店鋪的探簷下的陰影無聲而行。


    遠處,還有零星鼓聲和哨聲隱約傳來。


    大街的盡頭,樓牌前,月光下,一個人影懸浮坐在空中,從青石板地麵投下奇奇怪怪的影子。


    顧客站住腳步,無奈歎一口氣。


    遠處的人影伸手拉扯麵前的空氣,然後整個身體就憑空緩緩飄動。街道上並無他物,但是空氣裏響起馬噴鼻聲,馬蹄踏踏,車輪軋在青石板路上的咯碌碌聲響從夏夜的街上清楚迴蕩。隨著“走”近些距離,能逐漸看清形貌輪廓。也麵熟,是白日裏那個戴笠帽從橋下撐船劃過的舟子。


    已經摘掉笠帽長一臉邋遢胡須、一手拄肘托腮的“舟子”拽了拽並不存在的韁繩,碌碌聲止,停在了不遠處。


    “我這行頭不適合圍殺,所以就沒去那邊湊熱鬧,算準了路線提前從這等著你。”


    老漢盯著顧客,就像嫖客看見了從龜公手中逃出來的待調教少女,雙眼放光。“宮娥那個平胸小娘皮說我歇著就是,有她帶隊包管萬無一失,現在看,去他娘的萬無一失。小娘皮就是小娘皮,小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顧客,傷的不輕啊,還跑的動嗎?”


    “我的錯,還真是我自己從當鋪露了行跡,才讓你們贅上。”顧客從簷下走了出來,表情有點古怪,對老漢語重心長:“我懷疑你在駕車,但是沒證據。”


    顧客突然扶著柱子哈哈笑,“哎哎,我想起來一個笑話講給你聽。說很多年前有東山古國和西山古國打仗,東山國有位智叟給國主獻寶,自己造出來一輛隱形車馬、從車身到馬掌全都隱不可見。停在王庭之中,即使王宮護衛中的高手也感知不到,國主大喜,就派了自己國中最厲害的刺客,駕神馬車去刺殺西山國國王。你猜怎麽著?才剛一進王宮就被發現抓住了。因為那馬車雖然可以隱藏行跡,但是車上的人不能呀!哈哈哈哈哈,樂死我了。”


    顧客當街大笑,樂不可支。還牽動到了腹部傷口使勁咳嗽。


    剛剛還眼睛放光的“舟子”一點也不想笑。


    顧客咳嗽的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緩過來抬起頭,問:“你怎麽不笑啊?”


    “舟子”還是不想笑,還有點想殺人。


    顧客臉上訕訕,尷尬的問,“這故事不會是真的吧?”


    老漢從“車”上站起身,揚手就是一鞭子。


    什麽也看不見,明明還隔著十幾米遠,就有嗚嗚破空聲當頭落下,而且速度奇快,顧客向一旁撲倒狼狽避開。然後後背被不知什麽時候折轉迴來的“鞭梢”噗的抽中,巨力抽裂兩層法衣,皮開肉綻。


    老漢左手也拿著一柄“小鞭”,用小鞭速擊馬臀,唿“駕”。然後“馬車”一改方才慢吞吞徐行的狀態,倏忽向前疾奔猶如瞬移,瞬息迎麵撞上被鞭子抽打到前撲的顧客。顧客身體就像個漏米的麻袋,半空中吐著血向後翻滾著被一下撞飛到大街的另一頭。


    老漢站立在車上,淩空居高臨下,兩匹看不見的馬慢跑兩步,緩緩走向遠處的顧客。老漢有點惋惜,“被我的鞭子抽打過一次,劇痛入骨但氣機會加速積攢。被我的寶貝車撞過一次,身上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氣機又都會崩散。我這寶貝車駕,其實最合適虐殺。隻是可惜,現在是在城中,時間不夠。”


    遠處的屋頂,已經有靖安郎發現不對,夜梟聲變幻,召集同僚圍了過來。


    “真可惜呀,平常時候哪敢這麽撩撥你顧客。好不容易逮這個便宜,撿你一迴屍。還來不及好好嚐嚐你滋味。”


    老漢驅車走近,“不盡興啊,隻能快一點了。你要還有力氣,翻過身去,我要碾你屁股。”


    老漢揚鞭,馬車再次加速,朝地上的身形一衝而過。


    躺在地上的顧客嘴唇囁喏,使勁說了句,“時間是不大夠”。


    然後一躍而起,手中出現一把巨大鐮刀。


    馬車迅速駛過。車夫眉心沁血,身體被一分兩半。


    顧客手拄鐮刀,單膝落地,想要擺一個漂亮的姿勢。但是堅持不住,一下趴在地上,鐮刀嘡啷。真正是強弩之末的年輕人趴在地上還在嘟囔,“呸,但男人怎麽能說快。”


    身後,老漢與馬車撞在另一端的牌樓上,轟然巨響。


    靖安郎到的時候,隻看見被斬成兩半的馬車和老司車屍體。


    ------


    城中,富水樓銀鋪。


    後院的偏房,大夥計阿慶翻身從床上坐起來,點燃了桌上的玻璃罩燭燈。屋內另一張床上,夥計陳老實還在唿唿大睡。阿慶披著衣服,舉燈推門出去,從院中朝北側張望。


    一個時辰前,城東那邊夜梟聲大響,還有信樓擊鼓,早就醒了。即使是在臨淄城,能驚動這麽多夜梟聲,還讓信樓擊鼓的,近半年僅此一次。大多臨淄居民,即使聽見也就見怪不怪睡下。


    但是就在剛剛,少年分明在睡夢中還聽到了什麽聲響,感覺就在銀樓這邊不遠處。


    隻是也僅限張望,已經宵禁,不敢出院門。


    黑暗中,也亮起一盞光亮,徐老司匱提著燈籠從院門處走了出來。阿慶上前兩步,躬躬身子問好,“徐老,您怎麽醒了?”


    “上了年紀,覺淺,方才被鼓聲吵醒,睡不著就出來走走。”徐司匱揉揉眼睛,“你一個壯小夥子,不去夢你的小娘子,晃悠幹嘛?”


    阿慶摸摸腦袋,猶豫一下沒有提自己二次驚醒的事,“方才鬧這麽大動靜,不放心,還是想巡查下,莫要賊人禍害了樓子。”


    徐司匱睜大眼睛,“放心,有我呢,樓子不會有事。再不濟,外麵還有那群護衛呢。慶小子心思不錯,快迴去睡覺,明早還要執事。”


    阿慶應一聲喏,就轉身推門。又轉過身來,好奇問“徐老,方才您有沒有聽到就近有什麽撞擊聲響?”


    徐司匱一臉咪咪笑,“沒有呀,怎麽啦?”


    阿慶說沒事沒事,放心進屋。從玻璃盞上方吹熄燭燈,脫衣躺倒在床上。窗外月明,把徐司匱的影子投在窗紙上,晃悠悠離去。


    更遠處的西城,一片貧瘠小院落裏,一對尋常夫婦躺在床上。


    薄被裏,丈夫拿肩膀頭拱拱婦人,“哎,哎,可有點慘了哦。你不管?”


    婦人兩隻眼睛瞪得發亮,“咋,還變脾性了,白天還發脾氣,嫌我多看了兩眼。現在拱我?”


    丈夫語氣悶悶,“這不是怕你心疼嗎。人家長得好看你老看,我心酸,長得好看還被打了你心疼,我也心疼。”


    婦人冷著臉,“人家長得好看,我一婦人家多看兩眼,應該的。他被揍的慘了你一個大男人給我心疼,什麽意思?你嫌我長得不如他好看。”


    丈夫委屈,“我哪有那個意思。怎麽說人家好看也是你,不讓我管也是你,都是理。”


    婦人更氣,“我是婦道人家,講道理是我天性。有意見?”


    丈夫認?,“沒意見沒意見,不去管就不管。”


    婦人說,“先睡覺。”


    丈夫哎一聲,把身體往婦人那邊靠一靠,夏日天熱,婦人沒動。


    蟲聲嫋嫋。


    過半晌,婦人又出聲,“再看看,都是小嘍囉,應該還有人。”


    丈夫答應“好嘞。”


    ------


    卯初,單閼,陽氣推萬物而起,陰氣盡止。


    天將亮。


    城中大湖邊,換了身幹淨衣衫、本從西南的園子藏身調息了半夜的年輕人,打算動身去往湖中心的幾處小島。天亮以後,湖上遊人眾多,卷簾人不便奔走湖麵尋人。


    蒙蒙天色中,已經有湖畔船家出舟打魚。


    顧客看著這幅晨起出漁圖,豪情大發,吟詩,莫道君行早,猶有早行人。


    然後年輕人看見湖邊道路,一個高大身影背著手站在前方,白衣高冠。


    年輕人低頭暗罵,莫道君行早,猶有早行人。


    年輕人悻悻上前,“您不會也是來殺我的吧?”


    高冠老者迴過頭,含笑問道:“走走?”率先負手沿湖向前。


    顧客考慮一下還是跟上,落後老者半步。


    白衣白袍,青衫青衿。


    佩玉囊香。


    晨光裏,兩個穿著考究的人緩步而行。


    (5472字。抱歉請假這麽久,在構思臨淄城外的其他故事線,要從接下來幾章裏埋伏筆。)


    (下一章第七章,將於7月15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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