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強的痛苦猶如霡霂綿綿,日見焦慮,神經緊繃,幹活時恐懼阿太來找麻煩,更心煩雲兒的毆打和詰責;睡覺前擔心失眠,越擔心越失眠。及至二月份小山帶著落寞與敬畏之心刑滿釋放出去之後,簡強更見蕭索景象。想來因豺狼分別,狼已走而豺仍滯留樊籠之中,苦悶難堪的重擔盡數由他一人肩挑了去吧。


    小山釋放後,雲兒雷打不動地死盯著找簡強的毛病不撒手,痛快與修行同步,一直闖入了丙申猴年的新春。


    春節前夕,雲兒的監室新來了一個年老的囚犯,因販毒被捕入獄,名叫長蟲,右腿有殘疾,走路一瘸一拐:左腳跨出,右腿不能彎曲,須得像圓規一般,從側麵甩腿向前或向上。爬樓梯之時,其姿態滑稽一如企鵝附體,雲兒每一見之,就忍不住笑。


    長蟲因早年吸食毒品,身子掏壞,皺皮如褶,頭發雪白,牙無存一,開口若穴,形象衰頹戲謔無匹。更可笑者,老長蟲講話結巴,想跟人說話:“喂,唉……唉……”招唿了人家後一時語滯,繼爾因心急說話,聲音發抖,就發出類似“噢嗚噢嗚”的顫音。對話的人枯等了半天,他才將話好不容易地吐出來。話說出來後,似意猶未盡,當中還時不時地隔斷發抖顫音,想是在運力傾吐下文。例如,他報到那天,一到監室便如此開場白:“喂,唉……唉……唉……噢嗚噢嗚……噢!我……我以前沒坐過監獄,噢嗚噢嗚……唉,唉,但是吃了很多官司,全在農場裏服刑……噢嗚……唉……唉,我……我……不懂監獄裏的行情,唉,唉……噢嗚,聽人說五角場……唉……唉,五角場監獄比別的監獄日子清苦,唉……唉……噢嗚噢嗚……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聽此人說話,往往在理解他所須表達的語意之前,你就得先笑破肚皮才對。


    雲兒初次與之相見,心下便暗自慨歎:“人若倒楣坐了牢,遇著這位憨憨的長蟲老頭兒,倒是監獄內苦悶生活中娛樂消遣之必備。看來,吾此生不枉矣!”


    老長蟲言語雖結巴,但說話的欲望卻強烈之極矣,盡矣,蔑以複加矣!一會兒:“啊?唉……唉,唉,唉……噢嗚……噢……噢……打親情電話,那麽煩,那麽難呐!”一會兒:“官司……噢嗚噢嗚……監獄官司咋這麽難吃!”一會兒:“唉……唉……噢嗚,我要找隊長……唉,唉,找隊長申請就醫……唉……噢嗚噢嗚……申請報告怎麽寫?”一會兒:“監獄裏夥食那麽差,唉……唉……豬……噢嗚噢嗚……豬見了也搖頭!”一會兒:“唉,唉,噢嗚噢嗚……嗚嗚……,這裏天天要幹活,規定的每周日休息都經常取消了去加班的……唉,唉,噢嗚……來監獄之前,我聽別人說的情況……噢嗚,情況跟這裏的實際情況,噢嗚……噢噢嗚嗚,情況完全不符嘛!唉……唉……噢……,難道我來錯了監區?五角場……噢嗚……五角場監獄別的監區……區……區,有固定休息天的嗎?”歇不上一會兒又逞口:“唉,唉……我……我,我找隊長,噢嗚……噢嗚……噢……噢……,我要看醫生……唉,唉……”……


    長蟲說話,開口前總是要用足了力才能開口,臉頰蓄勢,臉因下顎伸開而拉長,雙眼由之瞪大,嘴呈雞喙狀,卯足了勁似的才說得出話。因之,他未開口,形象與抖顫音先發,顫音為伴奏,臉型似吉他,雲兒忍俊不禁,自是要笑。繼而長蟲說話結結巴巴,戲謔非凡,要想聽懂意思很困難;要是想笑,就他張口的瞬間,雲兒立即會捧腹大笑,笑到談話結束,尚難自止。


    讀者當然知道,人在發笑時,最難控製住不笑。笑神經很難自製,止哭易,止住笑卻是不可能的。


    長蟲這個老毒物,一生親近毒品,遠離家人,身子早已掏空,毀敗不堪,吃盡了官司之苦,但自尊心極強,一點也沒給政府的暴力機關磨光他的自尊;更沒有磨平他的棱角——他脾氣大,思想固執,說不上幾句就得跟人爭吵得臉紅脖子粗,愣是要改變旁人的思想來讚同、迎合他。


    正因這臭脾氣,長蟲頂受不了雲兒笑。隻要雲兒看見他開口,或聽到他的話語聲,就像裝了機括一樣格格笑個不停。雲兒笑得開心之極,長蟲聽到他笑聲,猶如鋸齒割心,渾身雞皮疙瘩聳立,端的不自在!


    長蟲起先因初來乍到,車間裏看見雲兒教訓簡強,神威凜凜,老頭兒對他心存懼意。聽到雲兒笑他,他心裏窩火,表麵卻不敢發作。這日恰值小年,老毒物虛情假意地拿出從看守所帶來的鹹魚幹,送給雲兒。監獄內極少吃魚,雲兒少年嘴饞,兼之心胸坦蕩,渾沒多想,當他一番好意,老實不客氣地就收下來了。雲兒當晚便將鹹魚跟幾名囚犯分食了,長蟲在一邊看著,不禁老大不願意,脫口而出:“唉,唉……唉……噢嗚噢嗚……我送你的魚,要你替我分給別人做人情!哼!”語氣酸酸的,一副老毒物的尊容,溢於言表。


    雲兒心思靈巧,一聽他話頭,已知他的性情,暗想:“魚是你送的不假,可我拿來吃、何時吃、給誰吃,那是我的自由!看來老東西送了魚又自後悔了,酸溜溜的一肚子酸水呢!”頓起鄙視之意。吃完了魚,雲兒還故意在老長蟲耳邊咂巴咂巴腥氣兒的嘴,連說:“吃到了,吃到了,終於吃到了!”長蟲氣得悶肚子,一口心痰死死堵在胸口,許久說不出話來。


    老毒物心眼狹,記恨心重,耿耿於懷。某個周三獄政規定的學習日,囚犯不出工,留在監房裏學習。前一天晚上管理犯通知長蟲須準備參加循環考試,約他周三去領考題,到了周三這天晚上,長蟲似乎將此事忘記了,遲遲不去,淨跟簡強胡侃女色及下作的房事。


    雲兒好意提醒他,他竟拉長了臉子怨恨道:“幹嘛?你嘲笑我考不出來嗎?叫我去拿甚麽勞什子!”雲兒見他一副好心當做驢肝肺的嘴臉,知他呆傻,也不與之一般見識,便自顧看書不去理會他了。庶幾管理犯氣衝衝地跑來把他罵了一通,責他為何不去拿資料,老毒物佯裝恍然想起,嚇得嘴巴更笨,慌裏慌張地跟去拿資料迴來,一臉訕訕之態,麵對雲兒難以為情。


    由此一端,雲兒便不拿長蟲當迴事兒了;而長蟲呢,非但不記人好,還恨他雲兒多嘴多舌,烏鴉嘴不幸將黴頭觸到長蟲的頭上,恨恨心頭,卯足了勁想“謀反”。


    監獄裏規定每天19:00至19:30收看中央一套的《新聞聯播》,每個監室內床鋪當中擺長條桌子,觀看電視時,諸囚在監室內沿桌子兩邊縱排而坐。房間內有些犯人刑滿釋放,又時有新犯補入,流水般來去,座位調動頻繁,弄得雲兒排到長蟲前麵坐。


    老毒物右腿不能彎曲,坐觀電視,不能並攏雙膝,隻能一腿支杈,斜伸直在前。這日新聞開播前,雲兒隔桌取凳,腳下不慎碰了一下長蟲那隻肆無忌憚、亂伸亂杵的右足。


    長蟲怪眼一翻,大叫大嚷:“你幹什麽踩我的腳?”雲兒知他氣吼吼的故意惹事,渾不將他放在眼裏,背對著他坐下,冷然道:“誰踩你了?胡說八道!”長蟲勃然啟釁,背上推了雲兒一掌,雲兒跳起來反手一掌推在老毒物胸口,奇怪地說:“誰踩過你了?瞎說,你幹什麽動手動腳?”長蟲嚇得連忙把兩隻眼睛轉向別處,身子往床上縮,一屁股從凳子上移到了床褥之上。


    雲兒既見他神驚色怖,更瞧不起他,白了他一眼,就不為已甚,撤身迴座。長蟲見他走遠,膽子又肥,騰地跳起來想找迴顏麵。叵耐雙人床上下鋪的床杠太低,長蟲身高腿殘,木訥呆蠢,腦袋竟自重重地撞在床杠上,“咚”的一下,四個床鋪一齊震動。


    長蟲疼得吱哇大叫,捂著頭破口大罵雲兒:“你媽的,我打不死你,不知天高地厚……噢嗚噢嗚……”雲兒聽他話頭,又在逞能——憑你一老殘廢,還想打架?雲兒越想越可樂,不禁格格地笑起來,笑聲尤其刺耳,長蟲氣得肺也要炸了,但不敢再動手,光顧動嘴皮子亂罵撈顏麵,嘴裏的假牙飛出來,他撿起來戴迴,須臾又飛出口,掉了再撿迴,撿了再飛。其情可笑堪比憨豆,旁的囚徒看得也樂不可支,電視節目形同無物,沒人要看了。這一晚氣得老毒物半死不活,翌日事情捅到了主管獄警那裏,隊長找兩人談話。


    長蟲支吾哇啦,說不清楚,倒是看在他氣憤已極的麵子上,隊長踢了雲兒數腳。雲兒冤道:“惹事的是他,又不是我!哼,惹事的人倒沒事,不惹事的人倒要受懲!”隊長接口:“如果你被冤枉了,那也沒辦法,人家那麽大把年紀,你讓著點不行嗎?”雲兒低頭不語,隊長老大沒趣,便遣二人迴去訖。


    自此之後,雲兒也不屑尋長蟲晦氣,隻拿他當個笑話玩罷了。長蟲卻由此以為警察對他做左右袒,脾氣日大一日,日臭一日。


    猴年新春,監獄裏放假七天,夥食略有改善,多加了幾道葷菜,還有菌菇湯、重油菠菜、八寶飯、桃酥餅、蛋糕點心,年三十另發了大包的瓜子、花生、糖果、蜜餞之類果脯吃食。過年七天夥食比之平素的清湯寡水,簡直可令囚徒饕餮一場了。無如長蟲滿口怨詞,鬼叫:“過年也吃得那麽差,肉圓麽冷的;糖醋排骨硬得比鐵塊還要難啃;八寶飯一個太小,吃了不知啥味道就沒了;鹹肉湯沒鹹肉;菌菇湯青菜太多……”


    他廢話一籮筐,旁人卻過得挺開心,雲兒亦大飽了看電視的眼福。諸多節目五花八門,全是他從來沒見過的西洋景兒,他在民國時,想都想不到,喜劇有特效、電影呈3d、美瞳加彩妝、豪車多似蟻、變形金剛、美國大片兒、賀歲巨獻……雲兒的眼耳口鼻,應接不暇。


    無奈這世上就是有長蟲這種老東西,嘴巴細碎,一見到電視裏出現女人的身影,他就汙言穢語地講下流話,聽得旁人又笑又難為情,難聽之極。雲兒嫌他囉嗦,有空便走出監室,換換空氣、竄竄房間、東玩西鬧。假日過得飛快,轉眼已是大年初六,這日雲兒跟人下棋,迴來吃午飯時,見簡強坐在角落裏,像一塊擰幹的布,呆呆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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