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贏了棋,心情大好,目之發呆,忍不住走上去摸摸他的頭,笑道:“咦,小強強,發甚麽呆呢?沒人找你玩嗎?”簡強不言語,隻拿兩隻賊眼瞪他,雲兒一笑而過,自去搬凳拿碗,準備吃飯。餐罷,雲兒洗完餐具,順手又端起早上浸泡了洗衣粉的衣服,擬乘空時洴澼衣物。


    誰知簡強齊巧此時吃完飯,也來用水槽。他見雲兒要洗衣服,就不讓他洗,強兇霸道地要先讓他洗餐具。雲兒自不理會他,自顧自搓洗。簡強忽以手上竹筷照準雲兒頭上就抽,雲兒冷不防沒避開,額頭上著處,火辣辣的疼。這一下子把雲兒徹底激怒了,他勃然還擊,腳蹬拳打,兩人扭纏在一起。簡強不敵他拳快,搓身倒地;雲兒使勁過大,亦一齊倒下,橫在他身上,順勢照著他的頭臉就五指如鉤地抓下。兩人在地上兀自互不相讓,扭作一團,打得碗飛盆跳,肥皂水四濺。


    及至其他囚犯來拉開二人,簡強已被抓成了“花臉貓”,氣喘如牛;而雲兒額頭上中了竹筷,留下一道血印子。房間內該管的監組長跑過來,嘴裏兩顆大黃牙,早就不安分地伸出來,威嚇雲兒莫聲張,教雲兒:“隊長如果問起來,你就說額頭是自己磕傷了的。”監組長怕自己擔幹係,因爾勸他極力掩飾,從而迴護簡強先動手打人之責。


    房內其他犯人自如牆頭小草,隨組長而動,亦紛紛同聲威逼雲兒封口,長蟲樂得隻袖手做壁上之觀,未發一言。雲兒自不怕他們,當晚大隊長看見他額頭長長的血印子,愕然相詢,他便一五一十如實相告。結果弄到主管隊長來處理,隊長曾踢過雲兒,此時無可護短,隻得令簡強向雲兒道歉。因二人都沒有大傷,些須皮破損傷,便自罷了,餘人俱無責。


    事後,雲兒心下發寒:一房間的人,竟無一人說公道話,全是牆頭隨風倒的孬種!他自是看不起這班沒骨氣的罪人,人心無恥,一至於斯,豈有此理!


    春節假後,第一天開工,簡強大搖大擺地來去,本道雲兒不敢再行打他。詎料雲兒一入車間,逕奔簡強而去,掄起巴掌,一招“大摔碑手”,“啪”的響亮地抽得簡強眼冒金星。雲兒儼然戒之:“別瞎搞,好好幹!”


    簡強又溺於雲兒拳腳的懲治當中,晚上迴監睡覺,他兀自暗恨白天被打的虧,精神亢奮緊張,焦慮成疾,大喊大叫,目無旁人,瘋瘋癲癲。那些牆頭小草、原先幫著他說話的室友,亦被他不正常的樣子嚇到,紛紛指責他係精神病、不消停。


    該晚,睡到半夜,簡強忽然又踢床又對雲兒大叫:“你幹嘛翻來翻去搖床?我被你弄得睡不著!”原來他半夜無法入眠,白天黑夜腦子裏翻來覆去氣不過,越想越懊喪。他心中對年初六先動手打人之事已生出悔意,設想這不過是一件偶然的小事,很快就會過去,不會影響他的生活。但現實卻事與願違:他越不拿悔意當迴事兒,悔意就越要在他內心深處腐蝕他。每次再被雲兒責打,他心中就會隱隱生出了:“為啥老子要被打!”的潛詞。由之,暗仇珠結,怨氣像蚌殼裏的珍珠,越積越大且愈長愈亮,簡直要把他腦中細胞悉數強占了去似的。


    再則,更時時惱煩簡強的一種心理是甚麽呢?那就是當仇恨來到時,人的本能便欲報複,不報不快,心中不快便壓抑積累成塊壘。這壓抑正如一條闖了禍的小狗,目下正被簡強的“意識”這個主人抓住脖頸,將嘴臉按在它剛才想報複的心思上。這小狗卻尖叫著掙紮著往後退縮,極想從自己闖下的亂子那裏逃開,最好是將此事遺忘個幹幹淨淨;可是嚴厲的“意識”主人竟抓住它不放鬆,力大無窮,怎麽也掙之不脫!


    然而更糟糕的是,這壓抑出來的“鬱悶情緒”小狗,還沒有弄懂整件事情所構成的問題的意義,渾不承認“意識”主人的力量,不敢動手報複雲兒。無如內心深處,報複的意念卻一刻強烈過一刻,在長達半夜四個小時的糾結鬥爭後,終於爆發出來了。但臨到頭來,他簡強還是忌憚,不敢真的動手,隻靠肢體劇烈扭動和叫喊來幹。


    兩人同在上鋪睡覺,頭腳緊鄰,簡強的動靜很快就吵醒了雲兒,雲兒騰地一下子跳起來,一頓暴打隨之而上。簡強被打得吱哇亂叫,縮在床頭,幾乎懸空要跌下地去了。


    同房其他犯人也被吵醒,紛紛痛罵簡強吵擾,監組長將雲兒勸開,也不忿簡強乖張之態,不再袒護他,各自迴去睡覺。雲兒罵了一句:“真不識相,不跟他一般見識還越鬧越兇了,半夜三更也不太平,王八蛋!”眾矢之的,簡強亦知孟浪,心生後悔,難以為情,不好收場,假裝鎮靜又無法鎮定,竭力用使勁兒擠出來的沉著,大聲笑了兩聲,掩飾心虛氣躁的慌亂。他這麽一笑不打緊,連隔壁數個監房的囚犯一齊被吵醒,紛紛開罵了簡強一頓。


    此番一鬧之後,雲兒白天泄憤揍他揍得尤為兇猛,簡強雖身長體壯,但與雲兒交手處處受製,技不如人,無法可施,強項也毋庸。懷著鄙薄心,此後雲兒加倍責打簡強,直至簡強刑滿釋放。其間簡強飽受雲兒毆打,那些拳拳到肉的憤怒和腳腳疼痛的報複,亦包含了雲兒對這個世界虛情偽善、隨波從惡的發泄!


    簡強從此再未翻身,直到釋放的那天,簡直可以說,他是被雲兒一路打出了監獄!車間內人人色厲內荏,看到簡強的下場,心裏都毛毛的。


    簡強走後,長蟲失去羽翼幫手,被雲兒嘲笑得苦,氣得幾乎吐血,度日如年。


    陽曆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春意盎然,萬物勃發,氣溫迴暖,本應神困,以補冬寒之苦。陰曆去年的臘月奇寒徹骨,最高氣溫一度跌破曆史最低值:-7c。照上海這個南方城市來說,濕冷的冬天,降溫至-7c,鼻子也要凍掉了,其寒可知。雲兒年輕人也感到寒凍至矣,盡矣,蔑以複加矣——最冷的之時,隻是小運動量的走走跑跑,骨關節亦會發出咯咯的脆響,仿佛隨時就要斷。


    凍了一季,好不容易捱至春天,萬物複蘇,暖意漸長,人體繃了幾月的神經鬆弛下來,怎麽說也覺容易入睡得多了。叵耐長蟲年輕時濫吸濫嫖,身子早掏空了,自作孽,晚上睡不著覺。整日神疲力乏,精神錯亂,極易肝火燃旺。他一把年紀,熬過寒冬確然端的不易,本擬總算“春困”時節到了,可乘機補補覺,恢複點兒元氣。孰知幾夜睡下來,還是像冬天一樣,整宿整宿地難以入眠,睜眼瞎到天明。這一下急死了老毒物,他感到生不如死,白天極為困頓,晚上卻愣是難以入睡,越思睡就反而越睡不著。


    老毒物失眠情緒差,渾不講道理,拿旁人來撒氣。雲兒睡在老毒物隔壁緊鄰的上鋪,一晚,雲兒偶一翻身,長蟲便不依不饒,破口大罵:“你動來動去抖得床顫,叫我怎麽睡得著?我真要被你氣死了!從來沒有碰到過你這種人,真把我這個老東西氣死了,要氣死了!”原來雲兒每俟他講話,就要笑出聲兒,弄得他平日很尷尬,講話的時候本就不利索,耳入諷刺般的笑聲,心中慌張,就更講不了話了。因之,他耿耿於懷,深恨雲兒,此時借精神恍惚、脾氣易動之機,鼓勇開罵。


    長蟲罵聲洪大,靜夜之中,整個樓麵人人聽到,吵得眾犯亂罵。雲兒聽到了本想爬起來揍他,無如老長蟲罵人亦結結巴巴,一句話大喘氣兒好久才能借助火氣勉強噴出口。雲兒聽了兩句,轉怒為樂,忍不住躺在床上亂笑,一笑起來身子就真的抖了起來。長蟲立覺床動,火上澆油,越發狂怒,罵得氣喘如牛。可惜他又不敢起來動手打架,徒然坐床上,假牙隨罵隨從嘴裏噴出,長蟲一次次撿迴牙兒再擱迴口中,也難顧衛生。每次總不想再噴,但罵到忘情時,又自飛牙相殉。


    被吵醒來的同房之人見老頭子瞪著眼、粗了筋,一氣兒把話叨登老了,又氣得臉色發黑,像用銑刀刻出來的皺紋一根根如蛇亂舞,一條老命都快從褶皺的癟嘴裏罵光了,大夥兒全笑他傻。監組長大黃牙一甩,暴吼:“行了,長蟲,半夜三更吵吵個逑兒呐!快點睡吧!”長蟲迴嘴:“唉,唉,唉……噢嗚噢嗚……我怎麽睡得下?他這**樣老是動來動去,人都要被他折騰死了,還咋睡?”組長從床上爬起來,走過去見雲兒好端端睡著,一動沒動,便責老頭子:“他沒動,睡吧,監獄裏的床不牢,就容易搖晃,不比你家!快睡吧,明兒還要早起。”


    長蟲兀自罵罵咧咧,雲兒暗自好笑,一笑床又搖,長蟲脫口喊:“你看,又搖了,又搖了!這還沒搖?像地震一樣了!”組長再跑到雲兒床前看,雲兒屏住笑,還是一動不動,一如其舊,還微微發出了鼾聲。組長搖頭迴床,也不去理會長蟲胡鬧了。長蟲“噗”的將煩人的假牙吐在牙缸裏,氣得直喘,再說不出話來。


    如此連續折騰了兩夜,長蟲口中發苦,雙眼發黑,第三夜終於挺不住,不敢再吱聲兒,睡不著也隻能睜眼到天亮,否則再吵的話,雲兒不理他,任由他一人唱獨角戲,徒然讓雲兒聽戲取樂,等如在玩弄他這把老骨頭。他覺得無聊不上算,自己鬧騰累了,就停下來不作了。


    十三點式的“折子戲”鬧下來,弄得滿監獄風雨,人人將老毒物引為談資笑料,長蟲在人前丟盡了臉麵,從此灰頭土臉,人們看他的眼神溢滿戲謔的光,彷如樂嗬嗬地在看一種長不大的怪胎一樣。


    長蟲自己個兒亦訕訕地對要好的囚犯坦言:“我這下是真給氣壞了,老命十成中丟了九成九,再氣也實在氣不動啦,真服了,真是服了!”


    自此以後,長蟲方知文鬥武鬥全弄不過雲兒,見麵就覺萬分尷尬,難以為情。無如身在監獄,抬頭不見低頭見,難於躲避,兩人難免碰頭。他一見著雲兒,雲兒總會秒變歡樂,笑嘻嘻地像是在看一頭大大的老馬猴兒。長蟲無地自容,每每隻好朝雲兒做鬼臉、擺怪腔:有時咧嘴;有時以舌頭頂假牙耍牙裝萌;有時左手右手食指同時掏兩隻耳朵孔,掏耳之際,雙指如螺絲刀般轉動,憨態可掬,樂翻了雲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袋中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炎龍子張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炎龍子張擎並收藏袋中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