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一路上,竟然愣是被馬路兩邊新式建築所吸引,伸長了脖子瞻望了好久。馬路好寬,斑馬線好白,紅綠燈真可愛。他不知不覺喜歡上了這個陌生的現代世界,它是恁般的便捷明快。此時此刻,屁股上的膿包也似消失了,一點也沒有疼痛與瘙癢的惡感。想是這皮膚病勢見光即緩,陰暗潮濕中滋養的細菌,來到外界,空氣流通就會改善、緩解症狀。


    於是乎,熬過了看守所苦悶的日子,雲兒更且憧憬監獄的生活。他聽人議論監獄內的情形這般那般各種各樣,俱不甚取信,他要自己親眼看、親耳聽、親身經曆,才知端的。


    行次青浦新收犯監獄地頭,遙遙眺見鬆江佘山天文台,忽如置身一幅山水畫裏,無聲起鳥,無水起流淌聲,暗生愜意,心身俱鬆弛。


    全上海諸域區劃的看守所內犯人經判決之後,刑期尚有半年以上未服者俱匯集於新收犯監獄。其時新收大廳中犯人成群有序排列,各色各樣,有的頭角崢嶸長得跟山魈一般;有的一平無奇凡俗之極;有的賊眉鼠眼惡性難改;有的瘸腿病臉傷殘羸弱;有的長瘤子蓄胡須邋裏邋遢……他們形象各異,但情形一致:獄警挨次將他們搬來的箱籠,豁一聲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細細翻檢一遍,方容他們通過。


    入監體檢後,眾犯分流到各監區,雲兒被分至五監區。新時代獄政的口號是:半軍事化的管理與訓練機製。因爾,甫一入監,新收的犯人須得統一著囚服布鞋出操訓練,走走正步、跑跑步、做做“板凳操”,揮汗之餘,頓時覺得身心健康起來,一掃看守所內久不動彈的虛弱腔。場麵有如學生開學,九月份金風送爽,夏暑已過,這節氣正合適軍訓出操。


    夥食亦優於看守所的夥食配比,有魚、有爛糊肉絲麵、有鴨腿、肉排、紅燒豬腳煮黃豆……香色雙豔,真堪稱犯人們的“新生之旅”。此地文娛活動也搞得有聲有色,逢年過節,獄警會配合節日跟囚徒一齊組織、表演聯歡節目,頗見雙方之融洽氛圍。


    管理方麵,各方麵井然,遇到有違紀違規之情,管理者、獄警處置得當,頗有新風撲麵之颯然爽愜之感。與雲兒同關一室有個毒犯,諞能在看守所上演絕食三天的“傲人”劇情,又自詡身懷偽裝成“羊角瘋”和“老弱病殘”的絕技。該毒販鎮日佯裝缺營養的殘障,與幾名奸猾的老囚徒沆瀣一氣:裝病不出操、不出工幹活、不幹重體力活兒……


    雲兒本與之毫無瓜葛。一日軍訓畢坐凳休息,諸犯一人占一凳,凳竟缺少。雲兒見那毒犯坐了三隻凳子,便上去索要。毒犯兇狠,頃刻間扯掉病弱的羊皮,暴起傷人,用手叉雲兒咽喉,推掇再三。雲兒反手一掌,打斷他手指神經梢,因在混亂中,無人得見,暗中卻已種下致命病根。那毒犯蠢鈍,懵然不知,隻知狂怒暴躁嚇唬人。獄警立時趕到,分開兩造,詳加審問。因毒犯動手,罰以電警棍電擊之,毒犯受電擊後有失禁症狀;而雲兒表現得冷靜得體,自是無罪,警察教育幾句便罷。


    另外,原先準許老弱免出工的優待,亦因此事,一律取消。房內三個“老油條”失去優待,一齊出工做勞役,做紙包袋。三人原想成虎,不料由此一鬧,算盤白打,傷病白裝,謀劃成空,竹籃打水白開心。這般一來,他們在人前抬不起頭,訕訕地沒臉沒麵兒;私底下氣得他仨無可奈何,徒然三屍腦神炸,肺泡隨恚怒爆炸。其他犯人每日見他們三人灰頭土臉地出工收工不再得意風光,競相竊喜,嘲諷如潮、嘲笑如浪濤海嘯。當事毒犯後悔莫及,私下裏、心頭尖兒,連腸子也悔得發青發紫發黑了!


    且說日短夜長,過了一個月,雲兒從青浦監獄被轉送到五角場監獄服餘下之刑期。五角場監獄派來的接人大巴士內座軟綿綿的,端的舒適,雲兒一坐上便著著實實地睡了一覺,醒來身已抵達五角場。雲兒下車踏上囚徒之旅的最末一站,忽爾感到十分輕鬆、平靜。他心頭暗道:“新世界裏這種大巴士造得好,老子甜甜地睡了這麽一覺,好適意!”


    五角場監獄的日程安排表真不含糊,雲兒一入監房,略理了下行李物品,就投入到隊列訓練陣裏去,連軸轉地會操。白天操練個把時辰,再到工廠車間幹活,緊鑼密鼓,容不得喘息。


    監獄從台資企業攬的電腦連接線加工的活兒,雲兒從未見過連接線為何物。他從民國來,電腦也沒見過,幹這活簡直如在夢裏。頭一天坐上流水線的座位,就被線長安排在“排線”的工段上,非得用尖頭鑷子將細如發絲的電線整齊排入微小的導電布區域內不可,如此方才能夠包嚴裹實電線,完成工藝。雲兒看麽看不懂,學麽沒竅門兒,連鑷子哪頭朝上、手拿哪頭都搞不清楚,秋涼的天氣,花了一個小時,一根線也沒包好,人倒是滿頭淌汗,一身臭汗。


    邊上兩個管理犯旁若無人,瞎聊老家發生的軼事:“我在老家當兵那會兒,是炊事班的班長。有迴殺豬,那頭豬足有三百多斤重。我們幾個人,有的抓豬頭,有的抓豬腳。我舉刀欲殺,肥豬掙紮起來,抓後腿的人不慎失手。這下可遭了,豬兩腳著地,前腿拚命蹬踹,一下子就甩脫了抓前蹄和抓頭的人手。肥豬嗷嗷叫著往門口竄了幾圈,唿唿地衝上山去了。我跟四、五個兵緊趕慢趕,實在沒攆上,我追得鞋兒破、衫兒破,滿身紮滿了蒿芒,跟個刺蝟似的……”


    正講到怨處,雲兒竟自聽得格格笑起來,但又不敢敞開了笑,捂住嘴偷笑。那個曾經的炊事班長是線上的品管,正沒好氣兒,見雲兒低頭身子亂顫,雙肩一聳一聳,似在嘲笑他。“炊事班長”飛起一腳就踢在雲兒腿肚子上,雲兒“哎唷”叫出聲兒來,“炊事班長”汙言穢語立時響起:“你媽的,新兵蛋子,不好好幹活,還給我偷著樂,不踢死你的話,你還不長記性!”


    原來,雲兒幹不來活兒,注意力輕易就分散了,品管的閑話盡往他耳朵裏鑽,豈能不笑得脫略形骸乎?


    雲兒自忖己錯在先,不敢怎的,隻得低頭不語。監獄裏老犯人遇上新來的犯人總想找茬,以之試探新犯人難不難對付、要不要事情。同時,他們更怕新犯人是愣頭青,一被打就還手,一旦老人壓不住新人,老犯人非但顏麵無存,甚且會丟失崗位特權。一旦從特權崗位上落馬,其他犯人跟他有仇沒仇的,全都會落井下石,打“落水狗”。到時候,落馬的犯人日子更難熬,往日的頭頭,還不如最差等小囚徒的境遇,因之,見麵的下馬威,成敗幹係非同小可!這些好不容易或托關係、或拚命混上特崗的犯人,日子過得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的。


    這品管踢雲兒這一腳本有些惴惴,見他非但不敢還手,反而變得乖了,立知他是個好欺負的雛兒,一顆懸在半空的心落了底兒。他便不為已甚,不再追究,轉身離去。邊上與品管閑聊的老犯人則乘機狐假虎威地吼上兩句:“小子,好好幹,別偷奸耍滑,這裏是監獄,強製你們幹活,不得違抗!監獄是你們自己來的,非是我們請你來,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幹!懂嗎?”他一張臭嘴越湊越低,幾乎貼到了雲兒的耳朵眼兒裏,雲兒忙自點頭,此人便冷哼一聲走開了。


    雲兒幹這活兒終不得法,越做越悶。新收犯人“空降”監區,向例立馬得上車間做工,而隊列軍訓則穿插其間進行:幹一小時活兒,隊伍停下工,就拉出去訓練;練一小時再迴車間做兩個小時活兒,往複交替。得虧了這般穿插式的安排,出操時散散筋骨,唿吸新鮮空氣,倒也不難,如此這般,一天下來,這關尚不算難過。難之乎?不難也,不難也!


    監獄似不難混,此時鬆口氣兒,得之乎?不知也,不知也……


    十來天的新犯訓練主要側重隊列軍訓,考核一畢,須得接受車間內真正意義的考驗了。無如雲兒一門不清,幹活死樣活氣,自不必說的。線長阿太身高臂長,說話凜凜自有一股威勢在那兒。第三日上,阿太曾來警告過雲兒,倘若他幹活沒起色,便要用鑷子尖頭紮他手,還要揍他。捱了四天,雲兒的活一如既往,他心上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但手眼就是生笨,整天排不出一百根。


    阿太又是巴掌打,又是飛腳踢,打得雲兒前仰後合。雲兒身不由己,使不出力道相抗,心想反正不是自己的身子,自暴自棄,便不屑還手擋架。阿太見打得順手,三日兩頭過來打幾下、踢幾腳,打得雲兒若隨風飄揚的紅旗,前後左右招展;而雲兒抗辯的說話,他似芻蕘之言棄之,全當了放屁!


    阿太打夠了再叫品管來打,品管打得厭了,阿太振臂又上,自從雲兒來後,他這段流水線上,便是打聲不斷唿喊聲不停,看得其他犯人心頭發毛,皆訝:“這新來的小子真笨得到了家,光挨打不還手——雞仔也能欺負黃鼠狼!”人們看到阿太出手日漸揮灑裕如,每次出手打在雲兒頭、肩、背、頸之上,猶如按弦彈琴,一曲高山流水未終,一曲八麵埋伏遽起,手臂揮出的弧線將手掌幻化成漫天的圓圈。


    眾犯心中忍不住想唱:“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們害怕到了極點之後,各自戒備,生怕此情此景演發到自己頭上。雲兒被打,天目昭彰,卻隻有旁觀者,並無解勸之人。


    在雲兒看來,阿太和“炊班”品管舉手投足、出招出力,一招一式渾沒有半點武術底子,僅靠三斤蠻力和政府的暗中幫助,替獄警懲治囚徒。養驕縱、積習氣,這班管理犯越打越順手,自然小瞧旁人,驕逸橫行。周菜或營養菜給誰吃由他說了算;誰超產誰欠產不由數據說話而由他說了算;超、欠產關係到“自律個人”、“文明監組”、“表揚”等各種獄政獎勵項目的資格,等如這許多司法獎勵也是由阿太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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