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在五角場監獄服刑六年,一手遮天,威風凜凜,虐淩群小,無有人敢異言。


    雲兒一連被盯了整整一個月,天天換湯不換藥的理由遭打,那些旁觀的囚徒心底自危,麵上卻個個幸災樂禍。雲兒每被打一迴,便有囚徒輪班兒過來假惺惺地指點指點他怎麽幹活,佯作安撫。背地裏,他們這些車輪般上來做好人的囚犯總要向阿太等管理犯進一步講雲兒的壞話。講他如何笨;如何如何不好好幹活;幹的活有許許多多的報廢品等等戳壁腳的話,煽風點火,總之絞盡腦汁欲引管理犯持之以恆地死盯住雲兒不放、打罵雲兒。如此一來,管理犯便無暇顧及別的犯人,從而別的犯人得以暫時苟安,將禍水引到雲兒的身上,讓雲兒這樣的新戶頭、傻小子頂缸挨打。


    一旦見雲兒挨打挨罵,這些因此得惠的囚犯非但無尺寸感激之心,反而變本加厲地嘲笑他笨頭呆腦。有的人背後拿他當笑話,有很多人竟其當麵笑話,每天收工迴到房間,揶揄之言、嘲諷之辭、奚落之態,雲兒滿眼皆飽覽、滿耳充盈,其卑鄙無恥的嘴臉,令雲兒心寒極矣,至矣,蔑以複加矣!


    及至阿太針對雲兒有到月餘之久的折磨,他玩得疲累了,又看看雲兒給打罵得皮實了,此後訓斥毆打的頻率明顯放緩。那些看好戲的囚徒一計已渺,又生一計。他們欺之以方,教雲兒用錯誤的方法幹活兒,害他用錯誤的手勢做工,致使他做的貨品屢屢報廢。阿太抓一大把廢品來訓斥毒打雲兒,雲兒抗聲以辯,說他們所教有誤,那班狼心狗肺之徒盡力掩飾,以偽言“所教無誤”為幌子,倒打一耙,反過嘴來眾口鑠金,一口咬定廢品多是雲兒不按他們所授正確法門、胡亂瞎做所致。


    眾肖小囚犯第二道計策已售,不等雲兒熬過打罵之苦,他們第三計又自接踵而至。他們聯合起來,一替一搭,揭雲兒幹活時手腳慢的短。


    凡遇流水線上,前一道工序做得快,後一道工序的犯人就容易把貨物滯留堆起來。一堆貨,後道的工序都會受影響,流水線便會中斷,阿太自然要來找茬。那些殺千刀、唯恐嫁禍不及時的囚徒合夥捉弄雲兒:前道的囚犯故意做得飛快,後一道的囚徒乘機如催命般對著他耳畔吼:“快幹,快幹!太慢了!快,快,線長來了看到你這裏堆貨,會死人的!”雲雲。催命之音一在耳邊聒噪,雲兒反而心慌手慢,越催越不得勁兒,頻頻出錯;旁人越叫他越幹得遲緩,流水線停產。阿太拳腳立至,不由分說,夾頭夾腦。


    雲兒弄得舌弊手胝,壓力山大,神經繃得忒緊,弄到後來,阿太拳腳加身之時,反而變成為雲兒釋然放鬆的時刻了。再說,雲兒武功不再,心法卻牢記腦中,阿太本無內功底子,粗拳鄙腿,每一打擊臨頭,雲兒都能按心法,就勢消去拳力腳勁。兩個月挨打承受下來,雲兒非但一毫未損,反而覺得阿太是在給他敲背按摩,愜意之處、輕鬆之下,他還巴不得給阿太打呢!習慣之後,一天不被打上一打,雲兒還覺得缺少些甚麽似的,竟會患得患失哩。


    眾囚徒惡劣殊甚,隻是想讓雲兒盡量多地頂替他們挨打遭批,絕非與之有前仇舊恨。雲兒起初覺得被打冤枉,滿腹痛恨,後首皮實了,迴頭想想,這幫囚犯本非善類,下作絕倫也屬正常,顯得他們畏懼阿太已甚,害怕被打之情,那是害怕得要死。這世上,不論古今中外,因懼意而做壞事的事例難道還少了麽?捫心此問,雲兒心頭釋然。


    釋然之後,雲兒在心底將監獄內諸般人物俱瞧得低了,在他心中,監獄獄警和囚犯皆成為了被恐懼所左右的膽小鬼。他們這些叫危險給嚇破了膽的縮頭烏龜、害人精們,又安有被看高之理呢?雲兒的心內從此打上了一個殘酷而清晰的現實之烙印傷痕,身體上若受傷,愈合結痂了興許可以不留疤痕;而心中的印跡便是永恆不滅的。


    線長阿太啊、品管啊,那些管理犯也會打別的囚犯,多數被打者跟雲兒一樣不敢反抗,少數也有刺頭,暴起反抗。每次阿太仗著身高臂長,與品管協同作戰,一一將反抗者製伏。被製伏的囚徒馬上就給帶到值班崗亭辦公室,由獄警加以懲罰——不是用電警棍電擊;就是被勒逼麵牆抱頭深蹲示眾,集羞辱尊嚴及折磨肉體於一體,保證弄得勞役犯們屎尿齊流、淚灑車間。


    雲兒每見那些倒黴的“蔥頭”垂頭喪氣地被折磨後,非但毫不為所動,反而也暗興樂禍的快意。雲兒沒想到自己也能在一旁閑眺別人的淒慘境遇,沒想到幸災樂禍是恁般開心,簡直會神采奕奕地觀賞完殺雞儆猴的全場表演。人性到了這裏,還有何益乎?


    好不容易日子熬至十一月中旬,獄警主管生產的大隊長又提拔了一名囚犯做線長,想是有意壓阿太一頭。阿太不好說甚麽,形格勢禁,隻能不動聲色,表麵與新線長平起平坐,人前兩人相談甚歡洽,暗中則卯足了勁,靜俟對方出錯,伺機過河抽板、落井下石。


    新的線長名叫阿勇,打架鬥毆入刑,身材比之阿太還要高大,是個操蘇北口音的安徽人。他平素不聲不響,也看不出一碗裏有多少水。


    雲兒的身子體質差,天氣冷了,感冒五、六個星期斷斷續續沒好利索過,黃鼻涕、清水鼻涕輪班兒淌,又是咳嗽又是鼻塞。到醫療犯人這兒,無論甚疾病,統統隻給吃一種藥——“大白片”,雲兒吃了四、五頓俱無效力,隻索罷了,任憑病毒在自己體內肆虐而無可奈何。與此同時,雲兒的兩瓣屁股神不知鬼不覺地腫起來,腫塊似胼胝,觸手硬實,一碰就鑽心的痛,站、臥無妨,惟不能夠坐,一坐下就劇痛,坐一會兒不動便好些,稍一動,牽動腫塊,便即錐心蝕骨的痛!


    雲兒自覺這屁股之腫膙子隱約與皮膚病有些關聯——他到五角場後,皮膚上的疹疾始終不見痊愈,生了發、發了生,紅疹瘙癢,屁股上紅疹最多最大,腫塊全是在疹子群發的地方隆起的——想是頑疾愈演愈烈,終成腫塊。


    阿勇當了線長之後,每天總是在諸犯身後蕩來蕩去,遇著不合意者便行拳打腳踢,渾不講策略、不分人頭,固守成規,弄得犯人們無處求情,因懼生恨,私下嫌惡之極。雲兒聽不少人議論:“看不出來,沒當官兒的時節看他呆頭呆腦榆木疙瘩似的挺老實的呀,誰知一做了線長,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六親不認,鎮日拿人往死裏麵打,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個阿勇啊,忒沒人性啦!”雲兒心下對阿勇的所為亦心生鄙薄之意。


    雲兒幹活抱著“勤能補拙”的宗旨,幹得很是拚命,因此上阿太也找不了茬兒,不好怎的。一日,阿勇竟來催雲兒幹活加速,雲兒隨點頭隨敷衍,手上不曾慢得半分,端的賣力氣。叵耐阿太在他的前一道工序上安排了十個人卷線,十人效力做出來的電線僅由雲兒這道工序他一個人獨力包頭,自是難以應付。就使在雲兒這道工序上再加三、四人,也難跟得上前麵供貨之速,堆貨之情勢所必然。


    阿勇見狀自然淪落成阿太的打人工具,不問情由,指著桌上前道貨堆積如山,就拚命催逼。上午言語威嚇,下午就改而拳腳相加,逕打雲兒腦後、頸側、肩背、手臂諸方麵。雲兒被震得牽動了屁股上的腫膙子,疼得嗷一下跳起來,抗聲道:“催什麽催,催你媽巴個羔子啊!我又感冒頭暈又屁股腫痛,凳子坐也坐不了,已經拚得滿頭油汗啦,你瞅瞅,還不依不饒,催命也沒有催那麽急的呀!”


    阿太聞聲跑來,雲兒又說:“你們兩位老大,請看看,我的前麵一道有十個人卷線,十比一,我怎生跟得上?堆貨是必然的,合情合理,你們再怎的催逼,我已盡力,絕對再也快不起來了!”阿勇怒吼:“你還強!快不起來就得罰,晚上抄五遍‘行為規範’!”


    雲兒不懼,挺聲道:“不抄!我不會簡體字,看不懂,抄不了!”阿勇湧身跨步掄拳砸向雲兒,口中恨:“不抄你試試!媽的,老子打不死你!”阿太假惺惺地伸手隔開,攔住阿勇,兩人暗中較了力氣,阿勇立時氣焰矮了,顯是阿太占了上風。雲兒鑒貌辨色,已知勝負,便朗聲以進為退:“老大,兩位線長,我已拚盡全力,隻能幹這麽多,再快也辦不到。實在過不去的話,你們二位跟警察說說,幹脆送我去嚴管隊關禁閉得了!”


    囚犯甫入監獄,獄中管事者就老拿“嚴管隊”仨字來嚇唬犯人,將嚴管隊說得堪比地獄:甚麽不給吃菜、隻有白飯度日;甚麽不給水隻有半杯汙水潤喉;甚麽天天有警察棍抽腳踢、踹死人不償命……雲雲,說得天花亂墜,動人心魄。囚犯聞之,多有不信,雲兒此時靈機一動,心說:“你既拿‘嚴管隊’當殺手鐧,捏在手裏任意嚇人當靠山,我一不做二不休,就勢頂你們一頂,看你們怎麽辦!”


    果不其然,兩個線長一齊色厲內荏,訕訕地不再追究,更不再催逼。阿勇吹胡子瞪眼,幹慪氣兒,阿太則緩了臉色,安撫雲兒幾句:“好,好,我知道了,沒事,沒事!”等語,兩人便各自走開訖。


    “炊事班長”品管對雲兒的印象很深,總覺得這小子沒甚用,此一番避過發難,純屬僥幸。品管很是不甘心,便在阿太耳邊打了小報告,翌日,阿太便將雲兒拎到警察辦公室,由警察發落。警察聽雲兒訴說病情及工上難處,全當耳邊風,渾不取信,依著阿太的意思,摸出電警棍就“茲茲茲茲”地電上了。


    雲兒頭上觸電,覺得彷如被燒紅的香煙頭燙著了,痛的同時,略帶了些麻痹感。咬一咬牙,挺一挺,完事兒之後,頭上既無疤痕,身子亦無甚異樣,一切照舊,渾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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