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話眾人皆聽得到,隻是滿口英文,承德一句不懂,但見典獄長聽時神情凝重,聽完後反而如釋重負。他鑒貌辨色,看醫生的神色,似乎確診波蘭人沒救了,可典獄長的神色好生古怪,令他疑心大起,本來滿腔戰勝之竊喜,也化為了烏有,不禁怔怔地望著那個年輕的典獄長。


    典獄長正要發布命令,忽爾從樓裏傳來一聲斷喝:“甚麽人,膽敢私闖監獄重地,快下來!別跑!”跟手傳警唿援的哨聲“嗶嗶”銳響,刺得人耳鼓發疼,心頭怦怦亂跳。緊接著一陣孩童的稚音劃破長空,自樓頂滑下樓去:“啊——救命——”獄卒和囚犯聽得發毛,一齊湧向聲音來處,承德心頭如中錘擊,覺得那童音好生耳熟,卻一時茫然想不起來。


    他心底有股不祥的預感,三腳兩步,隨亂哄哄的人流奔至樓外東牆,獄卒囚犯已在樓缺口處倚牆張望,厚厚地圍了一圈,你推我擠,看見的都在叫:“啊呀,是個小孩,有個小孩闖進來,爬到樓頂,不小心摔下來,頭銃地摔得腦袋開花啦……”張承德耳朵裏鑽入這話,心頭越發沉重,猶如一塊大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用力推開前麵的人,人們見是他挨過來,紛紛側身相讓。適才他一擊斃敵,將人們心慕中無敵的屠夫輕輕易易地打死,人人暗生欽敬之意,已都隱隱地當他是個大英雄看待。雖無人喝彩助威,但大夥兒的心裏卻已將承德捧上了天去,此時大英雄要湊前,大夥兒自必賞臉。


    張承德探頭望下,但見一個孩童躺在血泊中,臉朝上身子合撲,想是頭頸已斷,腦袋下血泊中還有白白的腦漿子流出,觸目悚懼,看得承德喉頭發癢,胸口惡心。他凝神端詳,隱約似覺孩童長得有點像楊滬生,這一下猶如五雷轟頂,耳中嗡嗡發響,縱身便跳下樓去。


    落地後看得更清楚,雨水打在孩子的身上,濺起一股蒙蒙的水汽,孩子的身形樣貌,正是楊滬生。張承德一顆心咚咚亂撞,俯身探他鼻息脈搏,一息奄奄,氣若遊絲,不禁駭忿交迸,朝人群中大吼:“快叫醫生來,快來幫忙抬孩子,快快,還有氣兒,還有氣兒!”眾人不分獄卒還是囚徒,本見此慘狀,人人可憐孩子命舛,至於私闖監獄之罪,都已不甚介懷。人心都是肉長的,此刻突聞孩子一息尚存,大夥兒心頭都蹦起萬分的喜悅,承德一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好幾個便跳下來幫忙抱起孩子,有人則奔去將醫生拉來。


    幸好醫生德藝雙馨,沉穩練達,指揮兩名囚徒、一名“綠頭阿三”和一名當班獄卒,分托在孩子頭頸和四肢之下,小心翼翼地端起來。四十多歲綠包頭的印度雜役見孩子傷情可怖,跌得淒慘,心下很是難受,小心翼翼地搬動小小的身子,眼中始終噙著一泡淚水。


    醫生打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送孩子去醫院,快,典獄長,快吩咐司機將車開到門口。大夥兒輕一點,輕一點,走穩,莫顛簸,盡量莫晃動……”雖然口齒不清,雖是群相嘈嚷,但大夥兒居然全都聽得懂。囚徒、阿三、獄卒全是五大三粗的粗魯莽漢,但捧著小滬生的手,一雙雙全似護士纖細的手一般的溫柔,一路穿樓過戶,繞樹踏水。四個漢子,獄卒和囚犯這兩類勢同水火的人,居然不約而同,微微曲膝,以小腿快步,穩穩地將滬生送抵大門口,路上小滬生竟然如躺在板床上一般,穩若實地。


    張承德一路相隨,口中不停唿喚著孩子的名字,一疊連聲地鼓勵:“滬生,滬生,莫睡著,莫合眼,滬生,叔叔在你身邊,你莫怕,滬生,滬生……”眾人擁至大門口,一輛黑色的轎車已停在華德路畔,人們快步而輕輕地將孩子放入車內,承德及兩名獄卒跟上車,車子一聲“嗚嗚”喘息,似是長歎,似是大吼,哧溜曳起一陣青色的尾煙,衝破雨幕,直向聖瑪麗醫院飛馳而去。


    大雨絲毫沒停,傾盆大雨落在人們的頭上、肩上,電光閃過,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在他們頭頂不歇地響著,送出來的人們目送著車子遠去,直至車子消失在馬路轉角後,諸囚徒唉聲歎氣,交頭接耳,都可憐歎息孩子安危。他們乖乖地聽獄卒指令,排隊迴歸監牢,路上沒人暴亂,沒人推掇,沒人亂闖,雨點濺地,水花四舞,拖泥帶水的大夥兒心中隻是在乞求上蒼垂憐,保佑孩子能脫險活下來。


    監獄內與外麵的世界隔絕,日子枯寂,人物單調,獄卒和囚犯一體無聊。囚犯之間心胸狹隘,時常決鬥要挾,場麵比電影動畫還好看,獄內的所有人全都津津樂道,當別人打架為歡樂盛宴。禮拜六監獄向例的囚犯決鬥,自然會使得監獄內防範疏虞,容楊滬生悄悄渾了進來。小滬生攀至樓頂,見張承德打倒一個龐然大物,興高采烈,隻是下麵人多,不敢發聲喝彩,隻得捂住嘴巴,嗤嗤竊喜。豈知還沒樂得片刻,天上大雨如倒般灌下來,小滬生頃刻之間,便成了落湯的雛雞、落水的小鴨子。


    他怕淋雨感染風寒,流鼻涕打噴嚏事小,迴家定會給吳爺爺知道,惹大人擔心,卻是滬生不願看到的。他慌裏慌張地縋繩而下,不想此時決鬥已畢,時刻太短,圍觀的人群都有些掃興,守外牆的獄卒大多迴歸自己本分的哨位,滬生溜下之際,便自撞到了槍口上。一名獄卒猛見頭頂上一個孩子飛下來,大驚傳警,又是朝天鳴槍,又是吹哨子招唿同伴,一聲斷喝更是將孩子嚇得手上一鬆,從樓上墮了下去,筆直頭磕泥地。


    所幸水簾一般的大雨已將樓外泥地濡濕泡軟,孩子竟然奇跡般地一息尚存,送到醫院急救之下,縫合顱骨,血漿吊命,十二個時辰後,總算是保住了性命。典獄長特為關照,容張承德留院陪護,由兩名獄卒監著,隔了一天一夜,傳迴來好消息:孩子從閻王爺手中救了過來。


    上下一體歡忭,高興之餘,細究孩子來曆,查明身份,大夥兒自是惴惴,擔心承德會受何等處分。


    滬生垂危的消息承德托人去知會了吳虯,為避嫌疑,孫承誌等人不便出麵,托崔小紅赴醫院探望。承德與小紅互道別情,相互慰撫了一番,交托滬生給小紅,承德則守信隨獄卒迴監獄,聽從典獄長發落。一迴監獄,監獄內上上下下,全當他是大英雄,人人都盼典獄長從輕發落。


    獄卒先領承德迴牢房,經過層層鐵樓、間間牢房,囚犯們都用仰慕的眼神迎送他們。各色監房中傳出來的都是大夥兒的讚歎之聲:“大英雄迴來啦!”、“好好好,你真是個好漢子!”、“孩子怎樣,沒事了吧?”、“恭喜你啊,決鬥取勝啦,你的身手可真夠高明的,啥時候教教我啊!”、“啊哈,好漢子,鐵錚錚的好漢子,等出獄後,咱們換帖拜把子吧?”、“喲,你害不害臊呐,就你還配跟人家拜把子呢?連給人提鞋倒尿壺也不配哩……”、“放屁,滾開!大英雄,別聽他們瞎三話四。”、“哦,哦,哦,大英雄武藝高,打得洋人腦袋破;洋人若敢欺負咱,就請英雄再決鬥!”……


    就連一向在囚徒麵前頤指氣使的洋兵洋官兒,也是神色恭敬,眼光裏一掃傲慢倨狂之態,柔和得多了。看守承德牢房的兩個愛搬嘴弄舌的涼薄洋人,在他們走上樓層,老遠便迎迓而出。那兩名獄卒將承德交給二人,徑自去銷差。一個瘦長的洋兵屁顛屁顛地在前引路,另一個鬢腳須發濃密的黃毛兒在承德身畔相陪,亦步亦趨地迴到牢房的橡皮門口。


    瘦長條子取出六寸長的英國倫敦?赫脫公司造鑰匙,插入門上徑尺見方的厚重鐵鎖的第一個孔內,轉了一轉,再行拔出,又插入下首第二個鎖孔,依樣旋開,一連開了三道鎖舌,橡皮門才宕然開啟。承德在牢房中耽了兩個時辰,轉眼到了午飯時間,去食堂吃了飯,典獄長便差人傳話相召。


    承德便跟隨來人,逕趨頂樓的典獄長室。那人延之入室,承德見典獄長已坐在辦公桌前,手中夾著一支粗大的雪茄煙,吞雲吐霧。他見承德進來,居然站起身微微頷首為禮,右手往桌前擺著的一張沙發軟椅一指,笑吟吟道:“請坐。”又對那個黃皮精瘦的領路獄卒道:“這裏沒事了,你可以退下了。”那人微微躬身,答:“是!”斜身退出房間,順手帶上了房門。


    房內隻剩下他兩人相對而坐,典獄長開門見山地道:“那孩子的情況我已了然,姑念他年紀還小,這偷入監獄的罪罰可以免了。小子也摔得夠嗆,康複出獄還須好幾個月吧?”承德如實答:“醫生說還須住院二百多天吧,等能夠出院了,還得將養一、二年,那也要看傷情了。”


    典獄長口中噴出一個個白色的圓圈,淡淡地問:“傷藥費用不菲吧?”承德點頭長歎道:“可不是麽,正愁沒錢呢。”典獄長頷首微笑道:“咱們先說說正題,這趟跟你決鬥的大盜,向你突襲,是甚原因,你知道麽?”


    “不知道,我目下還想不起來,何時得罪了他……”


    “嗬嗬,你蒙在鼓裏,我卻知道。”


    “嗯?你知道?你怎生知道?從何得知?願聞其詳。”


    “實話跟你說了吧,日本人買通了法租界公董局的外董,咱們英美租界的工部局也難逃他們的利誘,上頭得了日本人的好處,密令我們設計暗地勒逼那波蘭肥豬,故意讓他偷襲你,引得跟你決鬥,日本人想借此除掉你。前日聶什科夫襲擊你很是順遂,我手下有日本人的耳目,消息傳過去,井上、金壁輝等一幫間諜頭子,很是興奮。他們本打算你們決鬥之日化妝了前來觀鬥,給我嚴詞迴絕了。現下想來,還好沒讓他們來看戲,沒想到你臨陣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一舉手之間,就格斃了對手。若他們來了,見了非怒而向你動手,那時場麵就再難收拾了。日本人可真夠胡來的。”典獄長搖了搖頭。


    張承德恍然道:“原來如此,怪道這大胖子沒來由地打了我好幾拳,把我的後槽牙也打落了,真夠倒黴的,黴運上來了,就是喝水也塞牙。”兩人相視大笑,笑聲中滿是無可奈何。便這麽幾句話一對答,推心置腹,兩人之間肝膽相照,惺惺相惜,已都拿對方不當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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