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獄長給他點了一支雪茄,兩人一邊抽一邊說話。典獄長年紀雖輕輕的,但行事大有俠者之風,坦誠說道:“工部局的外董很不屑日本人的所作所為,但苦於身邊都密布日人的間諜,該死的他們無孔不入,我們甚麽秘密也藏不住。還有,日本人抓了不少英國、美國的囚犯,盡往我們這裏塞,弄得我們無法跟本國政府交代,很是頭疼。幸喜這趟你打死聶什科夫,我覺得你是個響當當的好漢,便自作主張,向外董推薦了你,他們覺得可以一試,你若不棄,我想請你替我們辦事。孩子既然急於用錢,你若替我們效力,報酬從優,正可貼補貼補,不知閣下意下如何?”


    承德聽他說得單刀直入,不禁心頭一熱,也甚感動,略一沉吟,想了一想,問道:“不知是做些甚麽事?我若力之所及,又不違背大義,自當效力。”典獄長聽他已有允意,不禁大喜,雙手互搓,站起身來,走上兩步,俯身要湊嘴在他耳畔耳語。正當他要開口,鐵窗上玻璃忽地鏗然破碎,“嘩啷啷”碎玻璃飛濺之中,典獄長倏然咕咚摔倒在地,承德彈身跳離椅子,俯身一看,典獄長太陽穴上已穿了一個血洞,一粒子彈爆花了他的頭。


    張承德倒吸一口涼氣,背靠桌腳,一時不知窗外有何變故,不敢探身出去。耽了片刻,不再聽到有聲響,正凝神之間,背後忽地有人說話:“喲,張大俠,張叔叔,別來無恙啊,怎的縮在這裏一動不動呐?是不是我很嚇人啊?嘻嘻……格格。”承德聽話聲嬌媚,是個女子,很是熟悉。抬頭一看,一支烏洞洞的槍管兀自冒著白煙,指住了自己的頭頂,槍後麵一張俏臉,再也熟悉不過,不是林家碧,還會是誰?


    承德怒道:“原來是你!”林家碧格格笑得花枝亂顫,美目流盼,嗲聲嗲氣地問:“嘻嘻,張叔叔,好久不見啦,你想不想我?”承德“呸”地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液,恨恨地道:“想,怎的不想,日日想夜夜想,也不知你拿甚麽樣的子彈來請我的客呢!”林家碧穿著一身黑色的皮衣,腳上皮靴橐橐,英姿颯颯,亭亭玉立,含嗔假怒地說:“喔唷唷,張叔叔,親親的張叔叔,你怎的把人家想得那麽壞呢?人家可是想得你好苦啊,嗬嗬……”


    張承德眉頭皺得更緊,沒好氣地說:“你要殺便殺,別來消遣大爺!”林家碧槍柄反轉,在承德鼻旁“聞**”上一撞,又倏然在他肋下“大包穴”上重重點了一指,封了他穴道,冷冷哼了一聲,將槍插迴槍套,洋洋自得地道:“姑奶奶目下還不想殺你呢,嘻嘻,可真是舍不得、舍不得就這麽輕易地讓你死了。崔小紅目下沒死,她可比死還難受吧?”承德勃然大怒:“你,你,你……你這婊子!不是人!”苦於身子麻軟,動彈不得,否則早已撲將上去,咬也咬死了麵前這個毒如蛇蠍的女人。


    林家碧妙目眨巴眨巴,手托下巴頦,撅起櫻桃小口,嘖嘖有聲道:“嘖嘖嘖,你生氣的樣子可真不錯。”順勢在他麵頰上親了一口,欺他動彈不得,在他耳畔柔聲道:“我還覺得整治崔小紅還整治得不夠過癮,你說我該如何整治你,來滿足我不滿意的心呢?啊哈哈哈哈……”這女人便是金壁輝的易容,想是金壁輝駐顏有術,皮膚還像十五、六歲的豆蔻少女,白皙嬌嫩,膚光勝雪,漂亮得緊。但她蛇蠍之舉、蕩人心魄之媚笑,震得承德耳朵嗡嗡發響,胸口煩悶,眼前金星亂崩,厭惡之極,瞋目不語。


    林家碧越看他怒容越快活,惡毒的話語從她殷紅的嘴唇中吐出:“謝晉元軍隊的詳情、進軍和撤退路線、人員配置等等,諸般隱秘,全是我透露給軍部的。嘻嘻,井上手下高手的一切行動,全是我安排布置的。哈哈哈……哦,還有,還有,哼哼,大日本軍隊攻打上海之時,你們隨軍的戰地醫院,也是我用熱水瓶碎膽的玻璃片兒反射陽光,招引飛機轟炸的!”她每道出一件真相,承德的臉便抽搐一下。待聽到後來,不禁怔怔發呆,半天才想起,初次遇見林家碧的時候,恰是在戰地醫院,其時她演的是個童子軍,相助醫院搬輕弄重,給崔小紅打下手。那時敵人飛機來轟炸之前,他確曾覺到有陽光反射的刺目,當時倉猝之間,並沒往心裏去,還道是巧合。此時經林家碧一點,猛然想起,不禁愧憤交集,一疊連聲地痛罵:“你個女妖怪,惡魔,你……你,你難道不怕自己給炸死麽?”


    林家碧笑吟吟地道:“我們幹這個的,早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我的命是屬於滿洲國的,我是滿洲國的皇室宗親,我是滿洲國的大格格!”她越說越響,每一個字都如重錘,震得承德頭暈。他如見厲鬼,喃喃地道:“你不是女人……你連人都不算,你,你……”


    林家碧白了他一眼,漫不在乎地道:“這算甚麽,莫說我向來命大,便是真的給炸死了,我也算是報國無悔了。”頓了一頓,她抓住承德後領將他按到椅子上,順手又點了他的“梁門穴”。她一腳踢開典獄長的屍體,將辦公桌後典獄長的專座推過來,一屁股坐在承德麵前,意猶未盡地道:“你老實對我講,你是不是愛上安娜了?”承德怒目相視,緊閉嘴巴,但臉上微微一紅,已然露陷。


    林家碧眉目傳情,揶揄道:“你若不歡喜她,我去明白跟她說了,省得她日日牽肚掛腸,盡想念你。”承德不防她有此一說,脫口問:“她……她……她真的……難道她也是日本的特務,也歸你管?”林家碧哼哼冷笑:“喔唷,多新鮮呐,我說,張叔叔,你不會還沒看出來吧?安娜是我親手調教的特工,代號是‘花雀’,嗬嗬嗬,知道她為何叫這個代號麽?”承德眼中露出疑惑之色,林家碧在他耳畔輕輕地道:“因為啊,她招男人歡喜,所以才在咱們美女如雲的特工隊內,名聲大噪,藝壓群芳!哈哈哈哈……”


    承德“呸”的一口唾沫吐出,朝林家碧飛去,兩人臉貼臉,林家碧豈能躲開,登時感到臉上濕濕膩膩,伸手一摸,黏黏涎涎,好不惡心。她麵孔扭曲,做個怪臉,粘著承德唾液的手掌啪的打在承德的左臉頰上,嗔道:“你個臭男人,惡不惡心?啊呀,臭死了,臭死了!”承德頭頸不能動,但眼睛轉向別處,不理不睬。


    林家碧恨恨地道:“哼,就是你和孫承誌老是與我們作梗,老娘看不過去,就讓安娜栽贓你,哼哼,我還遣人在和平飯店綁架了虞美生,嚴刑毆辱,引得他憋了一肚子氣。我的人打暈了他,將之裝入麻袋,悄悄扔到農家祀堂。我的人早就緊緊盯上了你們的梢,你們的一舉一動全在我的掌握。那天你們都迴法租界了,就留下鬼麵狐王一人,我本想就栽贓她一個毆辱勒索的罪名,誰知她狐王出手就殺人,結果真比我預期的還要稱心。輕輕易易就定了她個死罪,嗬嗬,豈不是老娘春風得意麽,哈哈哈……”


    承德恍然道:“原來如此,那虞美生的底細,你們是早就摸熟了的,他媽的,你們這比當街砍死他、暗地刺殺他,更加的卑鄙齷齪!”林家碧針鋒相對:“我齷齪?我卑鄙?她狐王這死婊子,為了個軍統的殺手,背叛大日本、背叛滿洲國,她才是徹頭徹尾的齷齪賤貨!”承德氣得渾身發抖,眼睛鼻子幾乎要一齊噴火。


    林家碧口舌如箭、如機關槍,喋喋不休:“這番她既落入咱們手裏,自是決無幸理。你們殺了人,逃出井上公館,就道萬事大吉了麽?你們以為遇到租界我們就裹足了麽?哼,大日本雖暫且動不得租界,可咱們有的是法子,讓你們空背冤屈,便是在大庭廣眾之前、三對六麵之下,也說不清楚,用租界的法律、租界的手,整治得你們死去活來!給安娜作證的白俄巡警別列夫、周阿妹和許晴珠,還有抓捕狐王的白俄巡長、這個監獄上上下下諸多獄卒,全是我的手下、全給我買通了。”她每一句話都如用鞭子抽打著承德的心,承德暗悔金壁輝給他們下套,他們竟茫然不覺,處處掣肘,在在入彀,深自愧疚自己枉稱黑衣會一員,卻猶如蠢牛木馬,全盤都著了日本人的道兒。


    承德心痛得輕輕呻吟,痛心疾首地問:“你怎的又殺了典獄長,他不肯跟你們同流合汙麽?”林家碧撅嘴不屑地說:“哼,說來就有氣!這洋鬼子剛從外白渡橋的外國牢監調過來,才上任沒幾天,肚子裏倒藏著老大的陰謀,還想在我們的背後耍詭計,不幹掉他還能幹掉誰?沒想到他們工部局的洋鬼子鬼心眼還挺多,防著我們的耳目,想搞昧良心的勾當,還要把你拉下水,真氣死我啦!”張承德恍然暗罵自己笨:“原來她早就埋伏在門外,偷聽了半天了。”


    咬了一會兒銀牙,她又想起來反問道:“那個波蘭大盜聶什科夫的武功很是了得,我手下一等一的武士十幾個都不經他打,你怎的一閃身就打死了他?那天井上給這典獄長擋架,我卻悄悄潛入來,親眼看你們比武,你的手法太快,我至今想來,心有餘悸,這是甚麽功夫?”承德輕蔑地道:“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何足掛齒。我中國比我厲害的,不知有多少人呢,說了你也不懂。”林家碧“呸”了一聲,說:“你的功夫還叫三角貓?你胡扯個屁,你原本的功夫怎樣,我不知道,自從那紀子修遇上了你後,你自己捫心自問,這天下還有幾人能勝過你的?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隨便給你蒙,隨便給你騙的?”


    承德答:“我這不是給你點了穴道,一動也動不了了麽?”林家碧噗嗤笑出聲兒來,轉嗔為喜道:“你好壞,就會討人家開心。”承德怒道:“放你的臭屁,我恨不得宰了你,還討你開心,做你的千秋大夢吧!”林家碧越見他的怒色,越是心裏歡喜,一顆心猶如小鹿亂撞,怦怦不停,半是央懇,半帶撒嬌地說:“啊喲,你說嘛,告訴我吧,你怎的就這麽輕易地殺了聶屠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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