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王一言不發,氣鼓鼓地自迴房睡覺,吳虯接得承德,自然問東問西,問長問短,承德不知如何述說,心甚怏怏,難以為情,隻約略敷衍說:“跟到了點子家裏,遇上她家中有人暗伏偷襲,交手之下讓她跑了,殺手大抵是個女娘兒。點子是殺手同黨,想是敵人摸熟了咱們的脾氣,故意用洋女為餌,誘我上鉤,若非狐王施救及時,我早已入彀而命喪了。”


    吳虯語重心長道:“早間我窺破那法國女人的話不盡不實,便以激將之法,逼其就範,豈知對手薑桂之辣,看來比咱們還老於此道,且看其後招若何,咱們再相機行事、從長計議。”


    次日崔小紅醒來,病已好了大半,掀開窗簾,但見紅日滿窗,已是正午。這天吳虯寓所無人來詢案子,煞是清閑,便與小紅寒暄拉拉家常。張承德一天到晚,隻是繃著個臉,不敢與小紅目光相對,便是小紅跟他說話,他也是三言兩語地敷衍過去,說不上幾個字,臉就憋得通通紅。孫承誌與小紅言談甚洽,倒也沒留意承德的古怪,狐王悶頭睡到午後寅時,爬起來哈欠連連,正碰上承德溜往廁間,滿不在意地隨口對他說:“昨兒偷襲你的那人,我看見了,是個雌兒。”當下簡略說了女殺手的相貌。


    張承德一聽便拍手頓足道:“啊呀,這就是林家碧!”順手挽住她的手,心急忙慌道:“快跟大夥兒說說去!”便要拉她去客廳。狐王用力甩開他的手,嗔道:“你的髒手別碰我!”承德愕然道:“你?!”狐王俏眼一瞪,冷然道:“甚麽你啊,我的?你手髒不邋幾的,沒的弄髒了我的手,洗也洗不幹淨!那婊子隨便就能跟任何一個男人上床,髒也髒死了,啊喲,好惡心……”後麵的話雖說得輕,但承德聽來卻字字如受錘擊,痛心疾首,暗自惶惶,知她崖岸自高,不敢迴嘴,閉口轉身,自己迴去將狐王所說的話,告訴眾人。


    不料崔小紅聽他說完,已是氣得渾身發抖,又聽承德說:“看來金壁輝喬裝成林家碧,混入咱們之中,圖謀不軌,已是昭然若揭的事實了。”小紅一聽到“林家碧”三字,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怒罵:“林家碧這賤婢,以後別提她的名字,我……我……我落得這般下場,就是她幹的好事!”諸人大驚失色,楊惠芳忙挨近她身畔,輕撫其背,軟語安慰。


    崔小紅喃喃咒罵了一會兒,一字一字,咬牙切齒道:“我給洋人抓去,那畜生不如的老洋鬼子撲在我身上之時,自鳴得意,自己將他們的陰謀,如數家珍地吐露了出來。可恨,可恨!可恨枉咱們當初待林家碧那小婊子一番愛護照顧,這賤婢竟然狼心狗肺,恩將仇報,攛掇洋人來強奸我!我……我……嗚嗚……我非殺了她不可……嗚嗚……”說到後來,泣不成聲,小紅忍不住伏在桌上,嚎啕大哭了出來。


    原來公董局的洋人強擄小紅去奸汙,全是川島芳子的陰謀。川島芳子以金壁輝之名,約會法租界捕房總監法伯邇相商謀害謝晉元,繳除謝團武裝之巨謀。她故意約在謝晉元撤退至租界的那天,讓法伯邇去昌平路日本特務的據點接頭,算準了路上定會遇上謝團一行。她深知法伯邇好色如命,見到小紅姿色後,她再從旁慫恿,又親自約招白俄殺手頭子索洛蒙列夫促成其事。法國佬色心熾天,萬事有人安排妥帖,他隻管施展床上功夫就可,何樂而不為?


    小紅身陷虎穴,抵死不從,法國佬累得氣喘如牛,就是難於一親芳澤。無可如何,他將所謀說了出來,迫得小紅氣昏了過去,方才得遂所願,一嚐禁臠,便也由之丟了性命,做了個真的色鬼。


    大夥兒將開戰以來,金壁輝諸般惡跡一拚湊,諸般疑團陸續解開,才恍然大悟,吳虯概括道:“金壁輝這滿洲韃子,良心喪盡,她先是在上海鬧事,撥弄得天下大亂,上海一戰,日軍占領了上海,她又奸謀叢生。先是遣井上所部,正麵襲擊中國軍隊,她自己本人則化名林家碧,潛入謝晉元隊伍,偷取情報、出賣同伴,替日本鬼子效力。一旦遇到承誌和承德等人助戰阻礙,便一計不成,毒計立生,用法國人做橋,對崔護士和張承德下毒手。”


    孫承誌恨恨道:“其心歹毒至斯,也不知今後她有多少毒計,咱們有的苦頭吃了。即便如此,咱們同仇敵愾,也難不倒咱們,此後咱們戮力同心,終有將之挫骨揚灰的那一日。小紅、惠芳,還有狐王,你們諸位也莫嫌此處狹促,目下非常時期,大夥兒擠在一處也相互間有個照應,你們就別走啦。”小紅不好意思道:“如此諸多不便,實在是有擾了。”吳虯嗬嗬而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房子是蕾初她們的,房間也多,大夥兒略微擠擠,盡可容得下你們幾位巾幗。”他見狐王口唇動了動,張口欲言,先已猜知她七、八分的心事,說道:“咱們先去設法將曹立俊兄弟的骨植取來,妥為安葬,別事再從長計議,諸位看行不行得?”眾人皆莊容附和,都說:“該當如此。”


    黑衣會眾精擅取物,不一日曹立俊骨灰到手,諸人還分頭去買了紅漆的骨灰壇、靈牌、靈幡、香錁紙馬、冥鈔紙錢等物迴來,一應俱全,大夥兒借農佳麗家的祀堂偏房,掛起黑白相間的布幕,準備好了遺像,搭起了靈位,給立俊補辦七事。農佳麗攜兒子楊正節雖早已遠渡重洋而去,但農家祀堂倒是佳麗央上海的親戚照管保留了下來。


    狐王逃出井上的魔爪之後,早便換下了一身的花團錦簇衣裳,改穿房東方太太壓箱底的、素淨的舊式襖子。但她生來愛俏,舊式的素襖子還得找的是七鑲七滾,鑲滾之外,下擺與大襟上還閃爍著水鑽盤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釘著名晚“闌幹”的絲質花邊,寬約七寸,挖空鏤出“福壽”字樣。此際眾人給曹立俊辦喪,方太太的舊衣服還是顯得花了,狐王又換上全黑的素衣裙,戴上白色的孝,竟還立增了三分的俏。


    諸事促就,狐王心下大慰,可一見靈位前點著兩對白燭,素幡冥鏹,陰沉沉一派淒涼景象,曹立俊的肖像在黑色緞帶之間滿麵笑容,忍不住伏地放聲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衣服揉得敞開了衣領。吳虯等眾英雄陸續也都換好了喪服,靜悄悄地在棺柩帳幔前跪倒行禮。狐王身為苦主好不容易收淚,本想盡力鎮定,不意手一勁兒哆嗦,雙膝好像麻痹了,站立不穩,忙趨靈前跪下一一還禮,抬起頭來的時候,呆然若失地望著每一個人,就像在眺望遙遠的風景。說到曹立俊的生平,孫承誌潸然淚下,扼腕浩歎良久。


    祭奠罷天色向晚,方太太偕方蕾初等女眷,煮了麵條,熱氣騰騰地端出來,大夥兒各自希裏唿嚕吃了碗麵,便即陸續告辭離去,狐王一一送別,迴來之時,偌大的壙室之內,隻餘下她孤零零一人。她端莊地穿著喪服,手持數珠,沒塗脂粉的臉上帶著憔悴,依舊是很美的女人。可盆兒裏的花兒多久未澆水,失去了顏色,枯萎得象紙屑。她越想越傷心,涕淚齊下,伏在靈位案頭,象咳喘不止似地哭泣,那淚水像開了閘似的流個不停,哭得發昏。


    她在嗆人的奠香煙霧繚繞當中,迴憶起和曹立俊一起度過的甜蜜往事。奇怪的是那些往事並不是集中地再現,而是象在重翻相冊裏反複看慣了的照片似的,一個片斷、一個片斷,毫無聯係地猶如幻燈一般從腦中閃過,那麽許多踏踏實實的日子卻象一場夢。此刻在這兒為他守夜,也形同虛幻,她宛如被人擰掉了半邊手腳,彷徨、惆悵、空虛;也仿佛是失去了靈魂,隻剩下她的軀殼穿著喪服呆在那裏。


    這夜下起雨來,誰也弄不清幾時下的,因為象霧一般的蒙蒙細雨比絹絲還輕綿,悄然無聲地落下來。狐王思慕感悼,憂戚不盡,淚眼模糊見雨如絲,忽然間渾身像是失去了遮護,無依無靠,端的淒涼。她想尋覓個依托之處,卻無可憑依,恍如自己也已不在人世。


    等到雨點止住,狐王恍恍惚惚地悄步出堂,一彎眉毛月在天,庭除靜寂,庭中一株濕透而還在滴水的桂花樹下,有一個人影,靜靜端立不動,月光灑銀,瞧身形竟似是曹立俊。這些時日裏,狐王滿腦子念茲在茲的全是曹立俊的音容笑貌,此時猛見人形相似,恍恍惚惚,還道做夢,脫口輕喚:“立俊,立俊!立俊,是你麽?”一邊淒婉地唿喚,一邊已撲向人影。


    豈知那人桀桀怪笑,其聲若鐵器摩擦,揶揄道:“小美人兒,乖乖的陪我來坐一會兒吧。叨天之福,此間花好月圓,須當應景,莫辜負了良辰……”左手握拳,翻轉挽一大圜,右掌上托,竟是醉拳的一招“隻手擎天”。其人欺近,狐王畢竟功力定力好,登時擯除非非之想,已看清是個國字臉的男子,耳聞之浮蔓褻狎之詞,不由得銀牙咬碎,怒火萬丈,順勢“鳳點頭”,矮身避開。


    兩人身子交錯之際,狐王點穴手逕刺他脅下,指風唿唿,凝力爆發。那人一招“怪鳥搜雲”,仰跌在地,手足齊發,隨即跳起,腳步欹斜,雙手亂舞,聲東擊西,指前打後,跌跌撞撞,真如醉漢一般。狐王見他醉拳一共才一十六路,乃南少林路數,下盤若虛而穩,拳招似懈實精,翻滾撲跌,顧盼生姿,竟是名家身手,當下不敢怠忽,運指如電,抓拿截戳,盡往他三十六大穴招唿。


    兩人鬥到酣處,那人一個飛騰步,全身淩空,落下來雙足絞花,一招“鐵牛耕地”,右拳衝擊狐王下盤。狐王斜身後縮,那人一擊不中,閃展“鷂子翻身”躍在半空。他左足落下,狐王突然右腳勾出,伸手在他背上一按,那人便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嘴巴墜在桂樹下的尖石上,磕破了嘴唇,兩顆大門牙一齊折斷。這下“狗吃屎”跌得不輕,那人跳起身來,兀自捂口嗚嗚嗯嗯地護痛。狐王柳眉倒豎,沉聲喝問:“哪裏來的賊子,竟敢偷襲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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