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緩緩俯身撿起兩枚大牙,也不迴話,忽地甩手將牙齒當暗器,朝狐王麵門擲來,狐王側頭輕輕躲過,那人身形一晃,一隻大手已捏住狐王的右腕。他這兩下連消帶打,後招綿綿,不料狐王不閃不避,竟任由他五指捏上手腕,他不禁一呆,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爍,但覺手上虎口大震,不由滑了下來。還沒等他腦子轉過彎兒來,狐王已在他頂門“五處”、“承光”兩穴重重點下,指力裂石如腐、穿鐵似紙,那人應手氣絕,咕咚倒地。


    國字臉男子甫一倒地,祀堂牆外便傳來一陣拍掌之聲,夤夜聽來,清脆響亮,隨掌聲一人跳上牆頭,格格嬌笑,連讚:“鬼麵狐王,位列五王,巾幗不讓須眉,功夫出神入化,佩服佩服!”狐王循聲望去,月白風清,看清牆上是個黑衣女子,身材曼妙,容色頗美,忽閃妙目,笑吟吟地望著自己。狐王訝然道:“你又是誰?”那黑衣女子抿嘴嬌笑,妖媚叢生,反問道:“你我同僚一場,你倒不知我是誰人?笑話,鬼麵狐王,你個高山族的小賤人,竟敢背叛帝國,你有何麵目存世?嘻嘻……你打死的這個男子,是個大法官的兒子,明天有的你們這般奸人好看的了。今日算你命大,我不能殺你,留著頭等我來取,就此告辭,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她說得快如連珠炮,言罷手一甩,一顆煙霧彈爆炸,牆頭煙霧散開,人影已杳,竟是來無聲去無影。狐王沒頭沒腦,經她們一鬧,更是摸不著頭腦,一時想不明白,也不耐多費心神。清風拂體,冷月照影,她心中惆悵無限,迴到曹立俊靈前,感到無比地寂寞,哀哀地靠著靈台白木桌子的桌腿,朦朧睡去。


    一覺醒來,兩廂懸掛的素幛挽聯隨風翻卷,發出窸窣之聲,隻見天邊曉星初沉,東方已現曙色,耳畔咚咚山響的大門聲,還有紛擾吵雜的人喊馬嘶之聲,頭痛欲裂,勉力爬起來,全身乏力,頭重腳輕,搖搖晃晃,難以站穩。看祀堂的老頭兒亦給吵醒了,來不及穿鞋披衣,跌跌撞撞出來開門,微啟之處,外麵七、八個白俄巡捕一窩蜂地搶進來,如狼似虎地將老漢撞了個四仰八叉,跌倒在地。老漢“啊喲、啊喲”亂叫痛,白俄巡捕已將桂樹下的那具屍體圍攏起來,七張八嘴、檢驗屍格。


    老漢吭吭哧哧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眼角瞥見白俄人繞著桂樹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莫名其妙之下,猛然見一個人躺在桂樹下,錯愕怔忪,搔搔花白的腦袋,摸不著半點頭腦。正亂嚷間,西側廂房的門呀的推開,狐王蹣跚走出,一個瘦刮刮的白俄看見她,忙拉了拉為首的巡長的衣袖,兩人交口嘀咕了一會兒,三四個朝她走去。走不上七、八步,倏然分開,呈扇形圍向狐王,狐王頭暈目眩,想是連日哀悼過甚,沒睡沒覺的,精疲神乏,又在病後初愈,渾身不得勁兒。那巡長一隻毛茸茸的手搭上她的手腕,狐王朦朧間驚覺,待要掙紮後縮,那白俄巡長手法巧妙,手裏已捏著精鋼手銬,手指觸到狐王溫軟的手背,手銬已然喀的鎖住了她的右手腕。


    狐王左手劍指要來削他手指,白俄已像變戲法般,將另一隻鋼銬子戴在了她的左手腕上,既快且準,連狐王這等大高手也沒看清門道,便束手就擒。兩個白俄巡捕乘勢竄至狐王背後,一左一右,兩把捷克十響階磚牌駁殼槍抵住了她的後心。狐王嬌叱道:“光天化日,你們憑甚麽胡亂抓人?”那白俄巡長懂得中國話,伸手朝桂樹下一指,冷笑道:“屍首罪證俱在,你們誰也抵賴不了,乖乖的跟我走吧!”一聲令下,白俄將看門的老漢也一齊鎖拿,不見再有旁人,便一股腦兒將院中二人推推掇掇地押了出去。


    狐王本還納悶,經過桂花樹時,看見屍體,才想起昨夜殺了人,給那黑衣女人一攪,自己又昏昏沉沉的,竟然忘記收斂,恍然之下,暗自叫苦,急思對策,苦於頭痛腦熱,一動腦筋,就奇痛徹骨。農佳麗的親戚一家人聞訊趕來,也無法阻止,眼放著死者在場,百口莫辯,隻得怔怔地望影唏噓慨歎。他們忙遣人去吳虯處報訊,誰知報信的人至吳虯寓所,又撞著洋巡捕拿了緝捕令,將張承德逮拿了去。報信人一問之下,才知洋巡捕也是公董局司法公差,因有洋人起訴承德入室毆打、強奸洋女而立案抓捕的。


    吳虯等人又經報信人哭訴,得知狐王因殺人罪入獄,一日之間,飛來兩場橫禍,弄得眾人滿頭五裏迷霧,一時之間,大夥兒都沒了轍。報信人知他們有的忙了,不再耽誤,告辭迴去。孫承誌四出打聽,不半日便得了確訊,迴來咕嘟咕嘟,猛勁兒灌水,好容易喘過口氣兒來,氣不打一處來:“公董局的洋鬼子都失心瘋啦,不知吃錯了甚藥,一抓住他二人,便統統打入西人監,簡直是拿他們當政客、重犯處置,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聞者納悶,眾心鬱鬱。


    稽延數日,審判通告一下,諸家報紙一齊頭版頭條爭相報道,連篇累牘,一連兩個星期,全是關於洋人開庭署理狐王殺人案及張承德入室強奸、鬥毆案。上海市民大抵都道洋人小題大做,謠諑紛紜,眾口不一。日本人數家報紙更是不遺餘力地大肆宣揚華人犯罪之說,尤以《朝日新聞》最是戮力。


    張承德案因原告法國舞女安娜傷痕、**在身,又有公寓內操作電梯的婦女周阿妹、門口站崗執勤的“羅宋阿大”別列夫和號房的當值阿姨許晴珠口供作證,一口咬定當日當時當刻,張承德確實偕安娜共入公寓。安娜又矢口堅稱承德橫加施暴之細情,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言之鑿鑿,承德明知她在妄賴,卻是百口莫辯。洋法官自是定之鐵案,做實了判張承德入室強奸之罪,吳虯等人隨堂旁聽,都知安娜誣陷栽贓,苦於己方無憑無據,有口難辯,隻得氣憤憤地吃下啞巴虧。


    而庭審狐王一案的死者經查明,姓虞名美生,乃當庭法官的親交故舊,別外人證物證確鑿。法官明麵上不動聲色,暗地裏自已打定主意,布下刀山油鍋,重判狐王死罪。案情明晰,卻也費日須時,狐王和承德俱押在華德路西人監獄的“橡皮監”內,由英國獄卒特押看管,插翅難飛。


    黃浦江畔虹口華德路147號的提籃橋監獄,坐北朝南,北麵的圍牆緊鄰昆明路,西側是舟山路,東麵靠近保定路。始建於1901年,1903年5月18日,第一幢監樓竣工啟用。以後陸續增建,至1935年形成占地60畝、樓房10餘幢的規模,四周有5米高的圍牆。四周聚居中下層市民和猶太難民,大抵是民國初年建造的石庫門房屋,密密層層。監內日長無事,獄卒亦從不懈怠,就使附近居民,稍有挨近者,無不受棒打足踢。洋卒的“外國火腿”,遠近聞名,談者色變,號稱“遠東第一監獄”,良有以也,的非幸至。


    吳虯、孫承誌、崔小紅、楊惠芳、方家四口等人連日四方奔走,絞盡腦汁,想方設法,難敵洋人司法偏袒徇私之術,一切枉費白饒。人人驚恐交集,恚怒侵乘,心力交瘁,卻是一籌莫展。孫承誌惱恨上來,就要孤身硬闖提籃橋監獄,吳虯等人好說歹說,方才設法勸住。吳虯央老梁從中周旋,梁包探傾力幫忙,但托知交打點了一大圈兒,愣是如石沉大海,杳無下文。愁得大夥兒茶飯不思,寢不安枕,憂心忡忡。


    過了數日,時界元旦,眾人無心歡慶。小滬生跟張承德最是親近,亦愁眉不展,跟鄰居小夥伴玩耍之時,一張小臉也拉得長長的,鎮日悒鬱難歡。過了節已是公元一九三八年元月,日軍在滬諸項事宜,齊皆草就,儼然家主人兒,籌建起了無數的親日聯盟、維持漢奸會,弄得海上明珠,烏煙瘴氣,民不聊生。


    臘月多是節日,學堂裏的功課已不緊張,楊滬生這日早早放學,他並不急於迴轉,獨自個兒,悄悄踅至虹口。他人雖幼小,但於上海諸般道路街巷,已是了如指掌,路上也不需問路,心裏碧波清爽,七兜八彎,摸至華德路西牢大門口。華德路上全是各式各樣猶太人的洋房,奢華鄙陋,貧富雜陳。


    平素吸引人的異域風情,滬生也沒功夫理會,眼角斜睨之間,但見監獄占地方圓既廣,高聳的厚牆頂上,密密層層,圍了三層鐵絲網,鋼絲網絡之間,還隱約可見電線電絲相連。滬生在學堂裏習過物理學科,知道那在監獄四周高牆上密密圍著的,全是高壓電網,一旦有翻牆踰監者,觸碰著電網,千伏紫電便會要了他的性命,插翅難飛,非同小可。


    西牢鐵門外一箭之地有卡哨,崗亭前站著兩個挺胸吸腹的洋兵,身高腿長,麵罩寒霜,眼觀鼻直視前方。他們頭戴鴨舌硬簷小帽,身穿筆挺的排扣窄袖黑色製服,金鑲邊帽身、領子和袖口飾紋,燦然醒目,黃銅排扣凸印監獄名稱縮寫的兩個字母,更是燁燁生輝。小滬生走近不及兩尺,兩個洋兵一齊怒目凸睛,朝他齜牙咧嘴,沒好氣地吼道:“小赤佬,快滾開!”這兩個洋鬼子平日專唬路人,站在風雨裏,日長無事,竟習了這麽一句上海話,顛來倒去、翻來覆去,用之不疲。其他滬語則一概不會,連中國官話也是半句聽不懂。


    小滬生人小鬼大,聰明機靈,忙腳底抹油,調轉頭便嗤溜一陣煙般,逃得遠了。他吃了個洋釘子,小小心裏決不甘心,避開巡卒,繞監獄外牆兜了兩三圈。第二遍走過保定路外牆之時,驀然一聲“嘀嘀”銳響,迎麵一輛黑色小汽車橫衝直撞而來。小滬生嚇了一跳,拚命往牆角落一縱,身子若飛燕掠波,滾落牆根,縮身一避,幸而躲過,站起來時,已然雙腿發軟,亂抖個不止。他稚音望汽車噴出的尾氣亂罵:“操皮,儂娘比的,不長眼睛的瞎子,還敢開車子,尋死啊!若撞壞了小爺,儂娘比的,有的苦頭吃了!”


    旁邊的路人見他小悠悠一個人兒,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罵的都是從市井學來的大人口吻,都覺有趣,嘻嘻哈哈,指指點點,引為軼事。滬生也不去理會,罵得累了,便在牆根下坐倒,背倚磚牆,暗自惱恨電網嚇人,打死他也不敢翻牆,腦中連轉了七、八十個彎,苦無良策混入監獄。正彷徨無計之際,左側忽有一條賴皮小黃狗鑽出來,朝他“狺狺”吠了幾聲,掉轉屁股,夾著尾巴逃向昆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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