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徑走到一扇紅漆門前,見門上釘著302室門牌,報紙沒有人偷,電鈴上的鋼板卻被撬去了。安娜訝然低唿:“門怎的沒鎖?我出來時該當是鎖好了的呀?”房門半掩,動念未已,順手推開。承德已覺不對,側身攔在安娜前頭,踏步而入。屋內想是窗簾俱已合閉,陰暗如夜,才踏入門檻,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來。這一抓無聲無息,快捷無倫,待得驚覺,手指已觸到麵頰。承德此時已不及閃避,左足疾飛,逕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錘打向他腿上環跳穴,招數狠辣已極。張承德隻須縮腿一讓,敵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對眼珠。承德當即提手虛抓,他料敵奇準,這麽一抓,剛好將敵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時,環跳穴上一麻,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勢扭斷敵人的手腕,但覺所握住的手掌溫軟柔滑,乃女子之手,心中一動,沒下重手,提起那人往外甩出,噗的一聲,右肩一痛,已中了一刀。那人一躍出屋,揮掌向安娜臉上拍去。張承德忍痛縱起,也是揮掌拍出,雙掌相交。那人身子一晃,腳下踉蹌,借著這對掌之力,縱出數丈以外,便在黑暗中隱沒不見。洋女驚問:“是誰?”承德“嘿”了一聲,生怕右肩上敵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點亮了燈。”


    洋女撳亮開關,見到他肩頭的短刀,大吃一驚。承德見刃鋒上並未喂毒,笑道:“一些外傷,不相幹。”言下拔出刀來,洋女奔至廚下,東尋西覓了一會兒,碗櫥底下的櫃子裏翻出碘酒和紗布,替承德清創包紮,裹好創口,拿起短刀看時,刀刃近柄處刻了個小小的“金”字。洋女忙給承德看,說道:“賊人姓金?下手好狠!”承德不接她茬,偷眼看她妙目橫斜,冷峻如電,英氣颯颯,一改適才嬌怯怯的模樣。


    愣怔之間,安娜將他按倒一張圈背的布沙發裏,臉上已換迴稚嫩的神情,笑吟吟道:“適才差點沒命,多虧你身手好,救了吾一把,若非如此,此刻吾豈能還站在這裏說話!吾須得好好地犒勞犒勞儂哩。”承德見她美目桃腮,長長的睫毛上兀自掛著淚珠,晶瑩可愛,一顆心登時燥熱,撲通、撲通擂鼓般亂跳,渾身酥麻,再也站將不起。


    安娜除下無袖銀鼠刀鞘式樣的短襖和帽子,掛在衣架鉤子上,進裏屋換了一身花團簇簇的彩繡旗袍出來。旗袍貼身塑形,更增婀娜曼妙,高跟鞋“踢篤”,花影一晃,轉入廚下,隻聽叮叮啷啷碗盞相碰之聲,不一刻,洋女又翩然出來,雙手端著一個茶碟,碟中一杯咖啡,嫋嫋生煙,香氣撲鼻。承德喝過咖啡,知道此物提神醒腦,乃西洋飲料之佳品。安娜笑嘻嘻地遞到他手裏,軟語鶯鶯道:“張先生,請喝咖啡,小心莫燙著。”承德謝過了端起來朝咖啡吹了幾口,呷了一兩口,滿口唇齒留香,齒頰生津,脾胃沁芳,連讚:“好喝,真好喝!苦甜合宜,你泡咖啡的手藝真棒!”


    安娜格格嬌笑數聲,朝他媚眼瞧了半晌,俯身附耳道:“吾旁的手藝也很是來得,儂要覅試試?”言下妙目流慧,粉頰飛霞,美豔不可方物。承德覺她吐氣如蘭,一陣陣甜香之氣吹在耳畔臉頰,不禁麻麻酥酥,細軟受用,又覺體內脹熱如沸,丹田裏一股熾熱之氣勃勃,情難自已,意亂情迷。他身子沸熱,心下大驚,忙強自別轉過頭,忍心不去看她。


    安娜見狀竟“嚶嚀”輕吟一聲,縱體入懷,緊緊抱住他,臉頰貼在他堅實的胸脯之上,鼻中聞到一股男子的濃冽氣味,渾身也燒得火燙。她曲腿將紅色的高跟鞋除下,腳上的妃色長筒絲襪,柔柔滑滑,絲韌綿綿,在承德大腿上來迴摩擦。承德已是脹得滿麵通紅,臉上似欲滴出血來,安娜雙頰熏熏,如飲醇醴,顏勝海棠,貌逾梨花。


    ……


    過了不知多久,承德耳畔隱約忽聽得廚房隔壁一間室內傳來輕輕的碰撞之聲,不遑細辨,卻見安娜美目流波,淺笑低吟:“親愛的,我好愛你呀……”張承德反說:“你才厲害,像一頭小母獸!”


    安娜格格地笑,手指著床又說:“再沒有心肝的女子說起她‘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也是一往情深的;那麽道理一樣,再嫵媚嬌弱的妓女,到了這兒,也必如猛獸的。嘻嘻嘻……”


    安娜躺在承德的身上,溫柔款款,巧笑嫣然,情致纏綿,承德時不時地親親她,兩人溫存了半天,誰也舍不得從床上爬起。


    隔了半晌,兩人都閉口不言,室內靜悄悄的,隻聽到窗外車駛、馬行、人喊的嘈雜聲,安娜懶洋洋地道:“嗯……我好像忘記關窗戶了。”承德道:“不妨事,房間裏也該當透透氣。”兩人就各自找理由,不肯分開。停了一忽兒,安娜將右腿的絲襪除下,又將左腿的絲襪也脫在手裏,爬起身子,攀至承德的肩頭。承德將頭往她胸脯一靠,她往後微微一縮,嗔怪道:“啊喲,你這壞蛋,頭發碰到我這裏,人家不癢麽?”


    承德嬉皮笑臉,伸長脖子又去吻她,洋女浪聲格格,雙手自然圍攏他脖子,兩條絲襪擰作一股,圍了上來。承德意亂情迷,朦朦朧朧,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嘴巴尚未碰到她,脖子上忽地一緊,喉頭一痛,難以唿吸。


    他雙手亂抓,安娜左右側身避讓,手上絲襪緊緊往後勒扯,毫不放鬆。承德肺中已吸不進氣,隻能外吐,慢慢吐盡,雙腿亂蹬,雙足亂踢,也已是於事無濟,迴天乏術。他心下暗悔:“色字頭上一把刀,莫說女色伐性,便是借機謀殺,又豈能防範周全?我怎的這般糊塗,一見了美女便把持不住,枉自送了性命……”


    安娜的胸口一起一伏,承德見她臉上齜牙咧嘴,顯已使出吃奶的力氣,手上勁力愈來愈大,眼看承德已翻起了白眼,唿吸之間,就要性命不保。安娜知道此時大功將成,想一鼓作氣,翻過身子壓在承德頭上,令他下巴抵住胸口,不使絲襪滑脫,就要將他悶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伸在承德胸口上的右腿上的“築賓穴”一麻。她驚愕之間,舉目見一個人影一晃,尚未看清,“神封”、“靈墟”、“步廊”、“通穀”四穴同時被封閉。小臂上“三陽絡”也被扣住,登時半身麻軟,手上的絲襪也鬆了。


    這幾處穴道一封,安娜已然筋萎骨軟,全身動彈不得,眼中卻看見一個美女將絲襪從她手裏抽出,鬆開承德脖子所縛,在承德胸口和人中按揉了幾下,張承德咳嗽聲中,蘇醒過來。美女一弄醒他,忙不迭轉身退出臥室,張承德咳嗽了數十下,緩過勁兒來,罵道:“臭娘們兒,老子險些被你坑死!”一拳結結實實打在安娜臉上,打得鼻梁也快要折斷了,洋女登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承德也來不及穿迴衣服,拽起床單,往身上一裹,便奔出來,心慌氣短地對那美女道:“多謝……多謝狐王及時趕到相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我……我是栽得沒臉見人了……”


    這美女正是鬼麵狐王,張承德一出門,吳虯便請她一路尾隨接應,因而有此相救之德。狐王麵有不愉之色,淡淡地道:“我早便從窗戶爬進廁所,一直伏著不敢動,唉……”


    張承德羞愧無已,一時不知說甚麽好,僵在當地,狐王見他狼狽,不為已甚,說道:“你還愣著幹嘛,快穿了衣服,咱們走吧,怎生處置這洋妞,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到門口等你。”說罷自顧走了出去。


    張承德愧憤地迴入臥室,瞥了一眼安娜,見她雙目緊閉,麵皮蒼白,滿臉的血跡淋漓,鼻血流得身上也染紅了。安娜已自拿屋中預備的棉花紗布,又是堵鼻孔又是擦血跡,越擦血印子越多,弄得渾身都是,她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張承德心有不忍,怔怔地端詳了片刻,先自將衣服穿起。穿衣之時,摸到頸中勒痕,火辣辣的疼,想見安娜下手之狠,不禁怒火上升,恨不得就將安娜打死了才解恨。豈知他迴頭撲到洋女身上,見她粉臉翹唇,心中又起憐意,舉起的拳頭停在空中,竟難狠心下手。他直起身子,恨意又長,俯身之際,姣好的麵龐一入眼,又是手酸腳軟。如此俯身站直,來來迴迴了數記,他終是難以橫心,咬一咬牙,長歎一聲,飄身出門,再也不去多看一眼床上的美色。


    狐王鑒貌辨色,冷冷地道:“下不了手麽?這種事我可隻幫你一迴,下迴再落到她手裏,我可再不做爛好人了,走吧。”她適才憋在衛浴房裏,耳中全是兩人交歡之聲,聽得又是氣悶又是悲苦,此時氣撒在承德頭上,他也不枉。當下狐王便朝電梯走去,承德惶慚無地,悶聲不響,低頭垂眉,等電梯來了,鐵門霍霍,兩人一前一後鑽入。開電梯的婦女見他神情抑鬱,滿臉沮喪,不禁多瞄了他幾眼,鼻中冷哼,似道他被當場捉奸了呢。


    大門口多了一名“羅宋阿大”站夜崗,這裏夜裏妓女生意好,公寓來往進出的人多,須得白俄巡捕執勤,維持治安。上海人向以俄羅斯人身材高、力氣大的緣故,叫他們做“羅宋阿大”,喻指力氣身材都大,在外國巡捕中公認地是老大。張承德走到門口,朝白俄瞅了瞅,見他正在盯著自己看,不禁有氣,白了他一眼,便不再理會。白俄巡捕崗上三心二意,兩隻眼睛瞪起來,目光像電燈泡尾著二人出門,直至隱沒。


    兩人走出公寓,已是深夜,街燈如豆,星光熹微,狐王施展“燕子穿雲”輕功,一頭紮入沉沉黑夜。承德丹田下“中極穴”兀自燥熱,他心念微動,暗自惶愧,心想:“安娜這婊子心好毒,她多半在我咖啡裏下了春藥,我竟懵懵懂懂,著了她的道兒,真正該死,枉稱好漢,有負黑衣會。”潛運內力,細辨春藥毒性,竟似是“金烏蠅”。所謂“金烏蠅”,便是西班牙土鱉,最能刺激**,令人無法自製,比中國的土方子,毒性尤烈百倍。


    黑衣會既專務暗殺,便深諳諸般毒物之道,張承德先前為情所迷,木知木覺,此時靜下心來,自是一辨即知,暗罵:“安娜這婊子,坑害得我苦,唉,怪隻怪我太過托大,江湖閱曆太淺,丟人丟到了家。”他自怨自艾,心潮起伏,腳下卻絲毫不慢,時值中宵,風露漸重,兩人借夜色,急急迴到吳虯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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