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心底極想相信狐王所猜,雅不願林家碧轉臉就變成了日本特務頭目,不料張承德一席話卻將之打破:“四行之戰,井上四王出手偷襲,夜半倉庫外有人偷聽逃逸、曹立俊遭擒、撤出四行倉庫謝團行蹤泄露,種種跡象,全指出咱們身邊有奸細。林家碧,金壁輝,這兩個名字,你們不覺得相似麽?”他乍然聽聞吳虯所言,猶如滿天烏雲之中,驟然間見到電光閃了幾閃,雖然電光過後,四下裏仍是一團漆黑,但這幾下電閃,已讓他在五裏濃霧之中看到了出路,便此確信林家碧就是金壁輝所偽裝佯扮的臥底。


    大夥兒皆默然不語,氣氛沉悶,隔了半晌,吳虯長歎一聲,雙手一拍,從椅中站起身來,朗聲道:“目下一無線索,咱們也不需瞎猜,隻需時時刻刻,在在留心,想來敵人自必會露出馬腳。好啦,大夥兒該做啥就去做,一如其舊。滬生啊,該讀書練字啦,昨日的文章背熟了麽?”孫承誌想起此時已然誤工,便自出門去跑馬廠點卯,餘人便各自散訖。


    張承德悄悄至崔小紅臥榻邊探視,見她睡得正沉,臉色蒼白如紙,想是她身遭玷汙,心灰意冷,不禁心生憐惜,伸手輕輕撫摸她烏絲。崔小紅生得俏麗,男人見了都會心生愛慕,垂涎三尺,張承德又是雛兒,初知好色而追慕少艾,對之一見鍾情,情苗暗茁,與日俱增,隻是一直沒有機會當麵向她傾訴衷腸。此時大難雖已鑄成,但承德決無一絲忌諱之心,全心全意的還是熱戀著她。


    正當他憐愛地看著心上人兒柔腸百轉、意亂情迷之際,忽叮咚門鈴響起,房東太太先前給日本鬼子嚇得不敢再開門,央承德去開。承德隻得定神寧息,走去開門。豈知門一開,眼前一亮,隻見一個花團錦簇的洋女站在門口,臂彎上挎個黑色小挎包,人站直不動腰支自扭姍姍,寬褶裙輕輕搖顫。她戴了副平光眼鏡,鏡框是黑色的,襯出美目流盼,低吟淺笑,嬌滴滴地問:“請問,吳先生在家麽?”承德見她生得眉目如畫,紅唇脂香,麵上不禁一紅,三分不耐之情,登時化為烏有,客客氣氣地莊容道:“哦,你請進吧,吳先生在!”身子一側,肅客入廳,他跟在洋女身後,見她腦後發髻上插著鑲嵌明珠的銀環束發,猜不透她的身份。洋女發色燦然金黃,金銀輝映,令人不遑逼視,承德便更是不敢與之多說一句話,退至隔室告訴吳虯來客,自顧轉身去吩咐方太太烹茶煮咖啡。


    吳虯安置了滬生躺下午睡,換了素淨的湖縐長衫、細紗馬褂,踱步轉來,打量洋女,那洋女聽得腳步聲也抬頭轉來,四目相交,吳虯微笑請她入座,坐定後方太太端來一杯咖啡、一杯茶相款二人。吳虯徑詢:“這位女客,所來何事?”洋女見他目光如電,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裏去,知他是大有本事的人,眼中大有喜意,掀一掀裙子,二郎腿一搭,操一口地道的上海話道:“吾是個舞女,名叫安娜,托庇安身於百樂門跳舞廳,掙錢糊口。平素向來隻是伴唱舞蹈,得些青睞者的小費度日。三個月前,遇上一個男子,我與之一見傾心,交往至今,輕憐密愛,蜜裏調油,他說與妻子分離,不日就要與我成婚。我聽他說得情殷,自是高興,當下鴛盟海誓自不必說的了。”言下麵上飛霞,羞澀不已。


    吳虯哼哼的清了清嗓子,打斷道:“安娜小姐,嗯……請撿重要的說吧。敝人不喜囉嗦,伏企冒昧,請明示來意。”安娜聳肩抿嘴,嬌羞無限,推了推眼鏡兒,滯了一滯,低目垂眉道:“嗯,好吧。瞧我隻顧東拉西扯,我就說正題。吳先生,我是法國人,我那男友卻是中國人,他家裏人全都反對咱倆的事。無如他一意要娶,我傾心想嫁,他跟父母兄姊說僵了鬧翻天,一怒之下,從家裏搬出來,與我在霞飛路上租了間公寓同居。我聽他說得家中長輩生厭之狀,自也不再強求入門,兩人獨房共穴,相親相愛,我也已心滿意足,不再貪圖甚麽了。我隻盼與他終身廝守,將來給他生個一男半女,也算不錯了。”吳虯似聽非聽,隻是含笑坐著,端起茶呷了一口,取手帕抹幹須髭上的茶水。


    安娜語聲突轉高亢:“可是誰知好景不長,我和他才過了一個多月的快活日子,前天旁晚,我等他歸家吃飯,卻久候不見其影。左等右等不來,我還道他有甚事絆住了,便自先睡了。不想第二天早上他還沒歸來,昨天我失魂落魄了一整天,就是不見他的影子。入夜我到百樂門去找了一圈,也沒打聽到他的蹤跡,我急得沒作理會處,托姐妹們幫忙打聽留意。迴到家卻接得一封恐嚇信和一張他的照片。”說著她拉開臂彎上的小挎包的拉鏈,取出一封信和一張照片。


    吳虯接過來,承德湊上去一看,照片上一個英俊瀟灑的年輕男子,雙手倒背,渾身纏著繩子,臉上傷口道道殷然。再拆開信箋一覽,居然是封恐嚇信,信箋上諸字皆係剪裁報紙的字拚湊成文。承德對安娜心存好感,見了恐嚇信心頭有氣,忿忿地道:“這些綁票的越來越無法無天了,竟然在租界之內,光天化日之下,敲詐勒索,膽大包天之至!”吳虯愕然半晌,忍不住詫異道:“既是恐嚇信,卻既不勒索錢財,又沒提任何要求,隻寫了他的名字?”


    安娜已是滿臉珠淚,淚水濡濕了粉黛,淌得桃腮上脂粉東一塊西一斑。她聽吳虯一問,抹淚頷首,自怨自艾地道:“我男友確叫吳天昊,當時見了這麽一封沒頭沒腦的信,又有這張破相的照片,我急得差點昏過去,還道他已身遭不測,一宿難眠。隔日便去報警,警察推勘至今,毫無頭緒,一無線索。經人介紹,知儂係滬上名偵探,破案率百分百,頂頂好呱呱叫,因之我不揣冒昧,登門拜訪,幸好先生今日在家。”


    安娜一席話罷,驚魂未定,嬌喘籲籲,香汗暗生,不料吳虯垂首沉思了片刻,忽地抬起頭,臉一板,麵上如罩了層嚴霜,雙目射出兩道利劍,直透其心,厲聲道:“一派胡言,生安白造!快說,你是誰派來的奸細,是何居心?”他這麽一唬,安娜冷不防心悸,愣得口訥,說不出話來。吳虯霍地站起來,伸手便去抓安娜的手腕,洋女尖叫一聲,手腕來不及縮開,已入吳虯之手,登時覺得手腕上如套了個鐵鉗,痛得尖聲大叫:“你……你……你這人怎的這樣?”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又彎又長,幾乎遮去了半個眼睛,眼眶裏淚水滾來滾去,眼圈兒一紅,忍不住兩顆大大的淚珠便墜了下來。


    吳虯見她不會把式,心下一驚,暗悔自己太過鹵莽,忙鬆開手時,安娜白膩如脂玉的皓腕上,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嵌在肉裏,有如繩紮火烙一般。洋女眼淚撲簌簌流個不止,顫聲道:“我沒得罪儂啊,儂為甚恁地為老不尊?!哎唷哇,疼死吾啦……”她已以最大的克製力將女孩兒家的羞怒抑製,嬌滴滴滿眼委屈,看得承德不禁心疼。他正要勸慰幾句,安娜忽地站起來,掩麵奔出門去。


    張承德對吳虯一言:“我去看看,莫要出事!”說才出口,人已竄出門去。出門見安娜一路高跟鞋“踢篤,踢篤”,已然穿過車水馬龍,小跑著奔到了馬路對麵的街礎,折而往右。他當即也過了馬路,尾隨追去,從背後見她一邊飛奔,一邊抹淚,兀自委屈啼哭。奔了十幾步,安娜不再奔跑,但疾步之下,走得還是挺快。她腿上的妃色絲襪,腳跟上的黑繡花像蟲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嫵媚而性感。承德不急著攔阻,看她所往何處,相機行事。他聽安娜自述來情,甚是蹊蹺,許多環節一聽便識漏洞百出,心下也是狐疑打鼓,想悄悄靜觀其變。


    安娜熟門熟路,穿街過巷,東一轉西一竄,走過七、八個街區,卻始終不搭電車,也不叫黃包車,看來行色匆匆,也並未發見張承德追躡在後。直行至敏體尼蔭路上的一處公寓,安娜往門內一踅,人影一晃,便不見了。張承德緊走幾步,前後腳拉開大鐵門的邊門,探頭鑽入,但見門鬥內一個女人正拿火鉗在爐子上燒熱了,燙卷頭發。這女人五官嬌小,顴骨凸出,雙耳微微招風,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口中大聲哼哼小曲兒,燙發興味正濃。


    承德不遑多瞧,徑自躡著安娜的身影,跟至電梯,長臂一攔,隔住了行將合閉的鏤花黑色鐵門。安娜一直在悶頭走路,心頭思潮起伏,心神不寧,站入電梯,才略定神,冷不防承德攔門,嚇了一跳。見是承德,卻才相見過,驚叫才剛出口,“啊喲”了一半,已改口詫異道:“嗯?怎的是你?你……你……你跟蹤我了?”承德鑽入電梯艙內,與之並肩而立,賠小心地道:“適才多有得罪,我跟過來,一來是向你致歉,吳先生說話太直,請你包涵;二來是擔心你情緒波動,路上安全起見,因此不揣冒昧,跟了過來,請莫動怒。”


    安娜雖甚驚愕,但見他目不斜視,又說得誠懇,信了九分,神色略和,但立時又想起吳虯之粗言舉動,不禁萬般委屈襲上心頭,眼圈兒一紅,又要淌淚。承德眼角餘光掃著她的一舉一動,忙摸出手帕,遞給了她,半是勸慰半是譬解道:“吳先生說話唐突,確是令人難以接受,但你說的情事,也太過匪夷所思,不入情不入理,難怪阿拉起疑。”安娜就摘了眼鏡放入挎包內,手帕擦拭了眼淚,一張粉臉更花了,黑一塊紫一塊,像個妖怪。她輕輕說了聲:“謝謝!”便不言語。


    旁邊坐在電梯撳鈕前矮凳子上的卷發婦女,翻來覆去,朝二人飛眼偷看,電梯霍霍往上,到三層停下,婦女尖聲怪氣地叫道:“三樓到了!”懶洋洋地站起來,推開鐵門,放二人下去。


    一家門內有個俄國人在那裏響亮地教日文,阿伊喔唉哦,響徹整個樓層,難聽得緊。安娜在前領路,朝右首轉去,邊走邊說:“承儂情,謝謝儂關心,吾這是迴家,儂進來喝杯咖啡,歇一歇再走吧。”承德見她說話之時,迴頭相望,眼神溫柔嬌憨,居然有一股少女天真的韻味,不禁心裏麻酥酥的,點頭答允:“也好,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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