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壁輝這招吃虧,便不再遞招,下巴一揚,頭前腳後,身子平平倒縱出窗戶,清嘯一聲,人影一晃,揚長遠逸。吳虯撲至窗台,金壁輝人影已杳,他心下疑團難解,便要湧身跳出,追攆下去,一探究竟。詎料困龍一隻右腿才跨出玻璃,猛地聽到隔壁傳來房東太太的尖叫聲,俄爾楊滬生又是連唿帶叫:“放開我,放開我!”稚音尖銳。吳虯脫口道:“啊呀,不好,賊人好生狡獪,想使聲東擊西之計,我老吳來也!賊人休得猖狂!”身隨聲至,腳下七扭八彎,踏著九宮八卦,晃眼已繞至自己的房間來。


    他腳才跨入門,便從門裏撞出一籌大漢,左臂牢牢挾著滬生,橫眉怒目,見吳虯身法之快,堪比靈狐,徑不打話,腳下不緩,一縱丈許,隻是在掠過吳虯身側之際,舉掌往他左肩拍去。這大漢雖身高體胖,房內桌椅滿滿窒窒,看似轉折不靈,但腳下如風,身子掠過,絕不碰到一件家具,快若鬼魅。不料他快吳虯更快,足下一點,乾南、坤北、離東、坎西、震東北、兌東南、巽西南……身子已倏然繞著大漢身子轉了一圈,於電光石火之間,已滑至大漢左側,橫掌少陽,斬向他頸中“天鼎穴”。


    吳虯身曆諸般奇案,會過無數神奸巨憝、兇徒惡霸,手底下著實不弱,自也早已遠超當年力殺俄國大力士之時的功力了。他身法太快,如風如電,似火似霧,若雲如煙,又使的是圍魏救趙之法,攻敵之必救,想逼令大漢撒手放脫滬生。大漢冷不防麵前這老頭兒武功出神入化,睒眼之間已在自己的空門發招,忙收掌橫格,切吳虯腕脈。他應變雖快,但右掌力道已然使老,迴掌擋格之際,手上內力已使不上一成,吳虯手掌翻將上來,雙掌相交,大漢胸口一熱,但覺對方的掌力猶似狂風怒潮般湧至,實是勢不可擋,“啊”的一聲大叫,身子已然飛起,砰的一響,摔了出去,手臂不由自主地一鬆。滬生身子騰空而起,嚇得他雙腿亂踹、圓睜淡藍的眼睛,尖聲大叫:“啊唷——”


    大漢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胸腹間熱血翻湧,頭暈眼花,身子剛站直,待欲調勻氣息,晃了一晃,終於又俯身跌倒,眼見小孩在半空裏給吳虯一把穩穩抱住,輕輕放下地來。大漢傻不愣登地發呆,心下暗暗叫苦,心想:“這矮小的老頭兒看似身上肉不滿一百斤,這掌力卻如鐵錘擊鐵砧,胸臂間脹熱如相撞出了火星一般,好生了得。”口中強掙道:“八嘎!庫露賽!”吳虯交友甚廣,一聽便知是日本話,意思是:“畜生!宰了你!”才說出口,哇的吐出一大口血。


    他既說日文,自是跟金壁輝作一路的,吳虯知金壁輝是日本侵華特務急先鋒,這日本大漢想來也是奸細。日本人殺中國人如麻,中國人人恨之切骨,吳虯踏上兩步,伸手便來抓他要穴。大漢見他麵色不善,還想惜命,強自掙紮著閃避,驀然背心“神堂穴”和“鳳尾穴”同時一痛,白眼一翻,昏了過去。吳虯見背後點穴的正是狐王,滬生歡然叫道:“阿姨,儂病好啦!”楊滬生是混血兒,生得五官標致,鼻梁比尋常中國孩子挺直,淡藍色大眼睛骨溜溜,機靈乖覺,極是討人歡喜,狐王一見即愛,自是加倍疼愛。因之滬生得她眷顧,心下也記著她的好處,極是親近。


    適才滬生唿救聲驚醒了狐王,她心甚關切,扶病奔來,出指點倒敵人,一把抱住滬生,愛撫安慰了一番,又向吳虯相詢細情。吳虯便將適才所曆說了,狐王聽他描述金壁輝相貌,垂首沉吟,似有所慮。吳虯見她神色憔悴,眼窩深陷,麵皮暗沉,便叫滬生扶她迴房將息,狐王道不妨。


    原來狐王之風寒,本非病毒感染,實係傷心過度,受涼染恙,吃了藥睡得飽,病已然好了大半,當此之際,心有疑竇,喃喃道:“奇怪了,他們日本人已然順利占領了上海,怎生又來抓滬生這樣一個小童?”一時想不通其中道理。


    吳虯走至書房,才拎起電話聽筒,伸指正要撥通巡捕房的號碼,忽傳來玲玲門鈴聲,一個響亮的聲音道:“吳先生在家麽?老梁有要事相詢,方太太,在麽?麻煩行個方便,替老梁傳個話吧!”適才房東方太太和方蕾初母女倆的麻軟穴給日本大漢點了,打倒敵人後,吳虯解了二人穴道,讓二人迴臥室歇息。他自己三腳兩步,衝去開了門,梁包探一見之下,大喜過望,咧開嘴露出兩顆金牙,哈哈大笑,嘴巴難攏地道:“啊,吳先生,終於碰上儂啦,尋儂可真不容易!”


    吳虯一邊跟他寒暄了幾句,一邊將之讓進屋內,說道:“我正要給你打電話,你卻不請自來啦。”老梁訝然道:“吳先生你也有事要尋我嗎?咦,這癟三是誰,怎的四仰八叉地躺在當門前?”吳虯指著那日本特務便將適才他上門行劫,一番打鬥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老梁見這大漢精壯結實,虎虎有威,臉上、手上、項頸之中,凡是可見到肌肉處,盡皆盤根錯節,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脹得要爆炸出來,而頭頂心滑油油地,禿得不剩半根頭發,隻腦後有一圈稀疏的軟發,孤零零的似要掉下來而又非掉下來,兩邊太陽穴凹了過去,深陷半寸,尤是紮眼。一見此人絕非善類,老梁重重在他臀上踢了一腳,對吳虯笑道:“吳先生八卦掌名揚天下,與探案之術享齊名,不愧有‘神掌絕探’之稱。這廝體格詭譎,手底功夫差不了,先生舉手將之拾掇了個服服帖帖,老梁我不得不拜服。”


    吳虯搖頭擺手,輕輕一笑道:“過譽,過譽,情勢危急,迫不得已,僥幸勝了一招半式而已。”老梁雙手一拍,詢道:“這廝既是日本人,想是個奸細,老梁做不得主,吳先生,便讓我把他帶走,嚴加看管,好生刑訊一番,你看行麽?”吳虯頷首道:“我找你也正是要將此賊交與巡捕房處置,哦,梁探找我也有事麽?但說無妨。”他已事先讓狐王迴避,此時房內隻有他與梁探二人。


    老梁說道:“唉,這日本人一打咱們,上海灘已是亂成了一鍋粥,那班白俄老毛子也不消停!前天俄羅斯總會的洋房給燒啦!白俄人死了百多個,老毛子們卻一口咬定是有中國人襲擊所殺。他們信口胡謅,空口無憑,連敵人形貌也說不清楚,鼻子眉毛一把抓,查無實證,叫我們到哪裏去抓嫌犯?問起來,老毛子還沒羞沒臊,厚顏無恥地說,襲擊者隻有寥寥兩三人。嘿嘿,先生,我心裏好笑,他們白俄坑蒙拐騙、搶劫勒索,哪樣壞事少幹了?目下燒死了人,死乞白賴,誣賴到中國人頭上,明目張膽地是想平白地敲一筆竹杠,他們白俄還當咱們是豬頭白癡,想死皮賴活地瞎胡弄哩!我呸!”


    吳虯不溫不火地問:“這又是個懸案了?”老梁頷首道:“上麵盯著我要人,都跟不長腦子的豬頭一般,我也沒法子,先生若有興致,幫忙查查也好。若是不想沾手,我老梁也是血性的中國人,咱們給洋人氣壓得太慘啦,唉,說實話,這案子我也是不太願意碰的,隻會惹得一身羊騷。”吳虯微笑道:“好吧,這案子容我查查看,是不是洋人自己遭天譴,那也隻有查一查才知端倪。”


    老梁聞言大喜,嗬嗬笑得合不攏嘴,伸手與吳虯雙手相握,長籲一口氣道:“看看,還是吳先生仗義,急人所難,有儂這句話,老梁便心定啦。白俄人說啦,伊拉懸賞兩萬大洋,公董局的洋人也懸賞一萬,到時候先生查出兇手,這三萬大洋,老梁絕不私肥的。”吳虯點頭道:“好說,好說,查查才知道,目下我也心中沒底。”


    老梁心滿意足,霍地站起來,摸出一副晶光閃亮的精鋼手銬,戴在日本人的雙手上,一把揪住他後領,提起來就走,相謝之辭至再至三,告別而去。吳虯關了門,狐王轉出來,恨恨地道:“老毛子害死立俊,我隻恨沒有將之趕盡殺絕!”她在隔壁靜聽,已將二人對答聽了個齊全。吳虯知她素來乃一方豪強,性子剛烈,比之男子還要固執,也不直言相勸,隻道:“嗯,仇總是要報的,但目下時局動蕩,一切還須從長計議。刻下日本人似已盯上了咱們,滬生、蕾初等人全無抗力,咱們還須先保護方家一家周全,方才不失信義。”


    狐王想到滬生大眼圓圓可愛之處,不禁母性勃發,一挺胸脯,凜然道:“先生所言極是,天下洋人千千萬萬,我要報仇,隨時隨地,分分鍾便能如願。目下滬生的安危,最是棘手,我當拚盡全力,義不容辭。”吳虯大拇指一豎,讚道:“狐王不愧女中豪傑,佩服!”


    孫承誌和張承德翌日午後卯牌才歸,所述白俄之情,與梁包探所說差不多,而林家碧的行蹤卻是一無消息,便連家碧的家人也如人間蒸發,從家碧處聽來的昔時住址的宅院,也已遭日本飛機炸毀,廢墟一片裏,也無從找起。諸人不禁都是黯然神傷,吳虯也將金壁輝硬闖入室的情由,說了一遍。


    孫承誌“啊?”了一聲,似是難以置信,雙目睜得圓圓的,愕然問:“那金壁輝真的是大眼睛、懸膽鼻,圓潤的嘴唇,膚白勝雪?”吳虯聽他問得詫異,不禁一怔,頷首道:“不錯。”當下又將金壁輝的衣著形貌,說得仔仔細細。張承德也是一臉震愕,彷如聽到了世上最難入信的話,眼睛愣愣地朝承誌眨巴眨巴,承誌也呆呆地看看他,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狐王和吳虯異口同聲地問:“怎的?有何不妥之處?”孫承誌臉色青白,眉頭深鎖道:“依此說來,這金壁輝的相貌,跟咱們先前在前線醫護隊內邂逅的林家碧小妹妹長得酷肖之極。”他兩人專程尋找林家碧的蹤跡,因此林氏的長相在二人心中轉來轉去,記憶猶新,決不會差錯。


    吳虯和狐王聽了也大吃一驚,吳虯默然沉思,狐王訝然道:“啊喲,竟有這般巧法?哦……不過話說迴來,這世上長相一模一樣的人所在皆有,即令不是孿生的,毫無幹係的兩人,也會有長得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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