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一律裹緊製服,壓低帽簷,混入奔來竄去的巡捕人群之內,沿望誌路直行,先還有所顧忌,不疾不徐地走過了三、四個街區,迴望相離人群已遠,承德方才低低喝道:“快走!”三人腳下加快,相隨他繞至橫街,往一幢公寓的小花園一藏。園中花木扶疏,雖在寒冬,仍是幽香撲鼻,靠牆栽了好大一排灌木,葉落枝禿,倒也森茂。四人鑽入去藏得全,脫下製服,露出本身服飾。張承德跳出來,拍落殘葉泥塵,眼見暮靄蒼茫,歸鴉陣陣,心下略定。惠芳自後驚道:“咦,上海也有烏鴉的麽?稀罕稀罕。”


    小紅跟著接口:“想是左近就有洋人的教堂,烏鴉素喜在教堂的鍾樓內築巢而居。”狐王冷冷地道:“烏鴉又聒噪又醜陋,有甚麽看頭?快走吧。”這公寓內沒有後門,隻有一個出口,四人原路返迴,經過門房,小亭子裏看門的老頭兒先前尚在打盹兒,此刻似被諸人吵醒,瞪著圓鼓鼓的一對兒牛眼,盯著四人上下打量、左右端詳個不休。


    四人埋頭而行,假作不見,眼看那老頭兒就要張口喝問,承德心下連轉,已想好了托詞。那老頭臉長唇薄,顴骨高聳,麵頰上浮著兩片紅雲,臂長手大,骨節突出,一見便知是個脾氣暴躁易怒的主兒。不料老頭兒還沒將話說出口,忽感到外麵喊聲嘈雜,他一覺醒來,渾不知望誌路上有失火。此人向來喜事好奇,聽得人聲、馬嘶、汽車發動機轟轟亂響,亂嚷唿救之聲,登時心癢難搔,興興頭頭地衝到鐵門之外,倚門切望,張承德諸人的行跡,相形之下,已算不得甚麽了。但見救火水龍在馬路上隆隆奔馳而過,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這是哪裏著火啦?乖乖不得了,天幹物燥,若是左近的火頭,延燒過來,可不是耍的!”


    老頭心神不寧,又跑出去一箭之地,探頭張望,而四人見狀則一齊都透了口長氣,當下不敢再行逗留,快步趨出。此時正值下班時分,路上行人川流不息,四人所處之地,又是人口密集之區,人流如洪,亂亂哄哄,承德和狐王不敢施展輕功,免惹矚目。諸人穿街過巷,走了一個時辰,才漸漸走近吳虯的下處。承德見一路上小紅健步如飛,居然比之平日所見,更是康健,不禁暗暗讚佩狐王神功,有如妙手迴春之國手。


    四人奔波一日一夜,當踏入吳虯公寓的門檻,方才一顆心落了實地,一一與吳先生相見。吳虯忙囑房東太太烹茶做飯,款待客人,孫承誌在跑馬廳幹了一天的活兒,本已要就寢,聞聲安置好妻子,便自過來相敘。眾人互道別情,孫承誌聽說曹立俊慘死,想起多年的對手一旦結交,肝膽相照,推心置腹,不想轉眼便人鬼殊途,不禁潸然下淚,好生痛悼。吳虯聽了眾人之言,也唏噓了半天,張羅諸人吃喝罷,各自安寢,一宿無話。


    翌日清晨,眾人已皆起身,唯獨狐王遲遲未起,昨夜女客皆與孫承誌的妻子同室,承誌便叫妻子去探視,卻見狐王兀自沉沉睡著。方蕾初喃喃道:“這大姐怎生恁地貪睡?”一摸她額頭,嚇了一跳,忙奔迴吳虯的房間,連唿:“啊喲,那位姐姐生病啦!”眾人急趨探望,吳虯隔著衣衫把了脈,才知狐王感染風寒。吳虯吩咐楊滬生去中藥房買些發散風寒的藥。此時滬生已有十來歲,平日機靈活潑,小孩不引人注目,庶幾配來藥迴來煎煮,藥湯給狐王灌下,方蕾初安頓她妥善。


    未牌時分,梁包探又來登門,吳虯知是有關俄羅斯總會縱火兇殺一案,讓房東太太托言人不在,閉門辭客。吳虯在上海灘盛名之下,譜兒極大,老梁吃閉門羹已是家常便飯,而房東太太昨日經女婿斡旋調解,已跟女兒言歸於好,此時心情不錯,敷衍老梁起來,自是得心應手。老梁當下自無話說,悻悻而去。


    吳虯素甚歎服黑衣會隱藏行跡之能,自信此番張承德一行也必未露出蛛絲馬跡,毫不掛懷憂慮,一如平常,攤開報紙,細覽新聞。這日《正言報》頭條還是謝團在孤軍營的近況。先生招唿諸人,承德、承誌、小紅、惠芳一齊圍攏,聽吳虯念道:“昨日午後,本報社愛國記者梁西廷克服千難萬阻,入孤軍營采訪,教戰士們唱抗日歌曲,教唱夏之秋作曲、桂濤聲填詞的《歌八百壯士》之時,眾官兵熱淚盈眶,引吭同唱,歌聲嘹亮,慷慨激昂。聲傳數裏,左近居民百姓,齊皆聽聞,群相鼓舞,熱血沸騰,實令華夏敵愾同仇,精神倍增。”


    承德和小紅異口同聲道:“好啊,好啊!”惠芳格格嬌笑,忍不住已哼哼起歌曲音調來。四人一齊歡然鼓掌,楊滬生聽到大夥兒歡騰之樂,循聲而來,孫承誌一把將之攬入懷內,在他耳邊激動地說:“孩子,快一起來聽吳爺爺讀新聞。日內歌者必眾,《歌八百壯士》的歌詞你記住了麽?若不會唱,小朋友們會笑話你的吧?”小滬生挺起胸脯,大聲道:“孫叔叔,別小瞧人啊,滬生早便會唱啦!不信我唱給你聽!”言下,小家夥急不及待地張口便唱:“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八百壯士奮戰東戰場,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


    惠芳比他大不了多少,童心猶是極盛,不甘示弱,跟著唱道:“寧願死,不退讓;寧願死,不投降,我們的國旗在重圍中飄蕩,飄蕩!”小紅、承德、承誌、吳虯為情所感,陸續跟起,同聲合唱:“八百壯士一條心,十萬強敵不敢擋。同胞們起來,快快趕上戰場,拿八百壯士做榜樣。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不會亡!……”承德、承誌和小紅還有惠芳都是謝團舊部,這歌早已唱熟,自不稀奇。而吳虯足不出戶,這首歌唱來,非但音準圓熟,而且激情澎湃,氣勢磅礴,才唱了幾句,便反客為主,居然擔起領唱之責,越唱越歡。


    新聞文章的後半篇,連篇累牘的全是社會各界給謝團官兵捐贈體育器械、用品、服裝的廠家和個人名單,還詳盡報道了捐贈場麵的實況。結末引用了謝晉元親自撰寫的一首勵誌之詩,以作結子。吳虯讀著讀著,楊滬生小孩心性尤為起勁,攔了一半,他搶去讀起來。稚音呀呀,雖叫人聽了苦笑不得,但諸人都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也滿腹愛國之情,孫承誌更是心下替楊天保有此佳嗣而由衷地感到高興。


    隻聽小滬生朗朗念道:


    “勇敢殺敵八百兵,


    百無聊賴以詩鳴。


    誰憐愛國千行淚,


    說到倭奴氣不平。”


    詩格雖不堪佳妙,但滿含昂揚氣節與心痛國難之愁思,借著小孩兒的口吻,宣之而出,更增蕭殺敬意。滬生讀罷,諸人一齊鼓掌,惠芳如親姐姐般,捧住他紅撲撲的小臉,深深地親了一口。滬生臉上癢癢的,不禁格格大笑,猛迴頭也在惠芳左頰上波的親了一口。兩人都鬧了個大紅臉兒,登時幾個大人也笑了起來,室外雖已寒冷,但滿室生春,人人心頭火熱。


    張承德忽爾有感而發:“想林家碧小妹妹真是有福,得能留在謝團長身畔,雖然身臨奇險,卻也是中國人夢寐以求的際遇哩。”楊惠芳說道:“啊,我忘記說啦,林家碧她也已不在謝團了,小紅姐姐遭洋人擄去之時,我和她一齊偷偷溜出孤軍營。我們本要一齊跟蹤洋人,但走到半途,林家碧說是想念姥姥,自行離去了。此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不知她是不是平安迴了家。”


    孫承誌寬慰道:“哦,原來如此,想來她也應當迴家了,放心吧。承德,咱們便去探探消息,一準兒迴來告訴你。”兩人吃了午飯,便結束出門,伏高竄低,踏瓦踰牆,轉眼去得遠了。


    吳虯迴進方蕾初的房間,給狐王把了把脈,便覺脈細而緩,病勢漸輕。他心下暗喜,心道:“這同仁堂的牛黃犀角散真靈,才幾個時辰的功夫,風寒便褪。”他正要出房,忽聽窗上咯咯兩記響,見窗簾後的窗戶有異,他跨出一步伸手唿喇一下,拉開印花的窗簾,猛地見一個韶華少女扒在窗上,手掌和左頰緊緊貼在窗玻璃上,透過玻璃對著吳虯端目凝視。


    吳虯見是個小姑娘,還道是街坊鄰居誰家的孩子嬉戲,微微一笑,拔開插銷,輕輕撥開窗戶,慈藹地問道:“小妹妹,怎生趴在窗戶上,小心摔下去,跌破了可疼啦,當心,當心,小妹妹,你是哪家的孩子啊?大人們在家裏麽?”少女秀美粉臉,朝吳虯撇撇嘴角,瞅了一會兒,忽發奇想道:“你猜猜看,我是誰啊?”吳虯微笑道:“嗬嗬,伯伯可從來沒見過你,你這可把伯伯難住啦。”少女空出來的右手小指點在右頰,彎眉飛眼道:“我若高訴你我是誰,你可不許生氣!”


    吳虯樂道:“好,好,好,我不生氣便是,你說吧,你是誰?”


    少女似笑非笑地說:“我是金壁輝。”這五個字一出口,吳虯心頭一震,脫口錯愕道:“啊?你是誰?金壁輝?碧惠是哪兩個字,怎麽寫的?”少女格格嬌笑了兩下,忽爾臉一板,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嚴霜,冷冷地道:“我是金壁輝,金壁輝就是我,我還有個名字,叫川島芳子。吳大偵探,吳大師傅,這床上睡著的女人是個大大的壞人,我要帶她走,你沒意見吧?”


    吳虯登時腦中嗡嗡發響,心頭一震,猶如晴天裏打下個霹靂,簡直不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禁退後了一步,似未明她之來意,不由得質問:“你待怎的?”川島芳子不耐煩起來,秀眉一豎,便跳進來,腳一落地,手臂一長,便來抓床上的狐王麵門。吳虯哪容她胡來,心下雖疑團重重,未明底細,但出手如電,一拳逕擊她上臂“臂儒穴”。


    川島芳子右臂陡縮,左手同時探出,手上已多了一柄峨眉鋼刺,精光雪亮,往吳虯嘴角“地倉穴”一戳。吳虯不避不閃,後發先至,飛足踢她胸口“陰都穴”。川島芳子含胸拔背,胸肋往後縮了半寸,便在電光石火之間,吳虯的足尖便踢不到她身子。她則瞬即左手抓“伏兔穴”,右手拿“風市穴”,而吳虯眼力銳敏,雙掌一左一右,早在她左臂下“淵腋穴”和右臂下“京門穴”的去路上候著。川島芳子機警靈便,急縮手挫步,饒是她退縮得快,手腕上“會宗”、“支溝”二穴還是給吳虯內力拂中,隱隱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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