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王已臻靜虛玄默、胸無雜慮之境,於身外之聲,充耳不聞。承德一夫當關,攔在門口,將破門緊閉,手上提著法伯邇的死屍堵窟窿。他迴頭見狐王安之若素,處之泰然,便自放寬了心,湊眼自縫隙望向門外。但見窄狹的甬道暗沉沉的,看不清來人形貌,影影綽綽的約有兩人,蛇行鼠伏,朝門口捱來。承德早防有敵人從後躡來,因之來時故意隻緊閉上甬道彼端的小門,而這頭的門則四敞大開。如此一來,敵人甫從亮處走入甬道暗處,一時三刻,眼目必難適應,而承德雖身在明處,但周至卻是一目了然。


    他見來人不多,而聽甬道外人聲嘈雜,想是這兩人碰巧摸入機關,尚未與外人通氣,而三個小孩兒和那名女傭似未泄露他們的行藏,還替他們合上了暗道的門,十分義氣,因而延時許久,才有人摸來。承德防驚動外麵的敵人,摸出“雲龍霧現”,銅管悄無聲息地從門上破洞的縫隙伸出,施放了兩針。“火冰霧”一打頭麵,一奔胸腹,頃刻鑽入兩敵體內,兩人悄沒聲兒地軟倒在地,再也難活。


    殺死二賊纖毫的響聲也沒發出,承德見未驚動旁人,不禁暗喜,迴頭朝狐王瞧去,忽見她臉色慘白,與前大不相同。原來狐王此時正點上崔小紅帶脈的穴位,用功殊艱,神情自是大異。列位須知,人體五髒六腑心包這十二經脈為常脈,任、督、衝、帶、陰維、陽維、陰撟、陽撟,這八脈為奇經。十二常脈和奇經中的七脈,皆循人體上下周流。惟奇經之帶脈起自小腹之間,季脅之下,環身一周,絡腰而過,共有十個穴,其中兩穴忽隱忽顯,若有若無,最為難辨。狐王出手須得謹小慎微,差以毫厘,謬以千裏,一旦不慎,非但救不了人,還會誤傷經脈,輕則癱瘓,重則喪命,非同小可。


    帶脈十指之出,直花了小半個時辰,第十個穴位一點下去,崔小紅登時“啊喲”叫了一聲,蘇醒過來。她醒來不說,還從床上跳下地來,竟爾能走能跳,恢複如常了。狐王盤膝坐在席夢思上不動,凝聚中氣,在丹田盤旋片刻,然後從喉間一吐而出,嘯聲清亮,遠遠傳了出去。承德暗想:“狐王獨門內功倒是稀奇古怪,怎的運功調息還要起嘯。”


    豈知狐王一嘯即睜眼站起,拍拍肩背腿腳,釋然道:“好啦,大功告成,咱們走吧。”她以指尖替崔小紅按摩一周,小紅雖已給法伯邇拳打腳踢,滿身是傷,血流過多,但沉屙立愈,瞬間便能落地自由,輕健如常,不由得不令承德歎服。


    小紅不認得狐王,猶疑相詢:“這位小姐是誰?”狐王斷然道:“咱們身處險地,須防敵人轉眼便到,目下沒功夫跟你廝見,快,咱們走,承德,這陽台後首好像有座鐵梯子。”


    張承德等人逃入暗門,洋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影蹤,滿樓遍搜無著。索洛蒙列夫正氣急敗壞,一頭叱喝指揮,一頭暴跳如雷地詈罵,汙言穢語,罵得白俄打手狗血淋頭不說,連那班巡捕也個個臉上掛不住,顏麵掃地。隔了半天,忽聽得牆壁之間傳來一聲清嘯,索洛蒙列夫猛地想起這邊的密室尚未查過。


    原來捕房總監法伯邇偶然於馬路上撞著謝晉元撤入租界的隊伍,邂逅崔小紅,一見之下,便起了色心。俄羅斯總會老大索洛蒙列夫與之私交甚厚,向是沆瀣一氣,調情嫖娼,諸般卑汙行徑,都是同來同往。法伯邇身在中國,與老家妻子闊別已久,久曠之下,愈發愛這調調。他暗托索洛蒙列夫,隨他一齊到謝團內明搶,將小紅擄迴俄羅斯總會。索洛蒙列夫便分撥頂樓的密室,供老淫棍胡天胡帝。蓋因老淫棍手握大權,索洛蒙列夫平日仰他鼻息作奸犯科,養癰包庇,對他敬畏有加,此時搜查外敵,因一時不敢打攪老淫棍,故爾密室未探。


    老毛子聞嘯聲有異,這才恍然,忙唿叱手下衝進暗門,卻見甬道攔路躺倒了兩名日本九州鹿兒島巡捕。甬道狹促空間裏,居然還充斥煙熏焦糊的臭味,他心知不妙,卻見甬道彼端的小門已然緊閉,但不斷有濃煙自門縫逸出。索洛蒙列夫擁眾快步走去,已聽得畢剝畢剝猛烈的燃燒之聲,推開甬道盡頭的小門,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氣撲麵而來。索洛蒙列夫站立之處相距密室數丈,已然熱得厲害,猶似置身火窟,悶熱無比。室內之熱,可想而知,但見好端端的一間富麗堂皇的密室,已遭大火肆虐。火焰升騰,烈火熊熊,四下裏熱氣蒸騰,家具擺設,焦毀殆盡,火柱煙梁,紛紛跌落。


    索洛蒙列夫乍見火場,險些背過氣暈倒,房間內值錢的物什自是毀之一炬,而法伯邇生死未卜,更是要命。他心想:“倘若總監死在我的地頭,我便是有一百張嘴也脫不清幹係,這卻如何是好?可恨那兩個侵襲者,老子非逮住他們不可!”他越想越恨,朝身畔的打手吼道:“給我去找,便是翻地三尺,也要把那些賊子給我揪出來!”那個白俄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地答應,調轉屁股就返奔出甬道。


    這白俄會說中文,甫推開小門,見四個高高矮矮的華人巡捕在大屋內摸來摸去,他虎聲虎氣地叫道:“你們幾個,快到樓下攔截,還呆在這裏磨蹭些甚麽?莫要驚擾了老大的家眷,還不快去!”他吐字含混不清,但那四個巡捕似立時聽懂了,不須他再說第二遍,相互推掇著擠出門,一溜兒小跑地奔下樓去。這俄國人見他們如此乖巧馴順,倒是大出意外,不禁啞然失笑,暗自得意。


    豈道他喝令的這四個巡捕,便是張承德他們四人喬裝改扮的,他縱虎歸山,尚自不覺,愚不可及,貽笑大方。


    讀者們想來也不明所以,且容筆者敘來。原來狐王內功與眾不同,她雖功行圓滿,但自知嘯聲招敵,立馬引眾起行。她先前入室已留心陽台上有個鐵梯,似乎通向樓下。四人步出陽台,見鐵梯雖已塵封苔蔽、鏽跡斑斑,但望下去幸喜確然通向二樓的窗外。承德二話不說,當先攀爬下去,支架尚自牢固,輕輕踢開窗戶,翻身竄入。落地後四顧是個無人的拐角,牆壁那端人聲噪雜,腳步雜遝,一牆之隔,隔盡耳目,甚是隱秘。


    承德探首輕輕唿道:“行,安全,快下來吧。”狐王護著小紅和惠芳,陸續跟入。她自己則又返身迴入室內,取火絨等引火之物,以自攜的火柴,東點一把火,西投一個火頭,引燃諸般家生,床褥、鵝絨、繡幔、地毯、皮沙發、洋式桌椅一一著火,火頭四起,火苗象燃著了的藥撚子,上下亂竄,迅速蔓延。


    承德在下麵等了好一會兒,不見狐王下來,探出半身仰望,狐王縱火迴來,正好接著。四人匯合,竊竊地略一合計,承德便悄悄繞前,放倒了四個莽莽撞撞路過的巡捕,將之一一拖至無人之處,剝下製服,給諸人換上。三名女子著意將帽盔壓住眼瞼,以掩麵目。


    惠芳身材瘦弱,狐王和小紅也是纖腰一挼,四人實步步驚心,提心吊膽,早做了露陷之後如何應對的打算。其時樓內到處是唿喝奔竄的人,四人小心翼翼,默不作聲,東拐西彎,見二樓人多為患,說不得隻得往三樓暫避。四人好不容易踅至三樓主室,冷不防暗門開處,撞出一個白俄,四人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都快嚇得跳出嘴巴了,殊不料遇上的是一個愣頭青,渾沒看出破綻,把他們當成了手下支使,輕輕易易地便放過了他們。


    張承德相偕狐王、小紅、惠芳喬扮巡捕,僥幸蒙混過關,奔下三樓,身畔來來往往,人群川流不息,或高喊救火,或怒罵來敵,或賭咒罰誓,或救死扶傷,或狼狽四散……隨巡捕同來的萬國商團,甚麽白俄商團、甚麽蘇格蘭隊、意大利隊,到處是頭發眉毛眼睛五顏六色的洋人。俄羅斯總會裏猶如炸開了的老鼠窩,群相悚懼,東突西躥,南墮北惶,時不時的便有人橫裏撞來,四人磕磕絆絆,擠擠挨挨,跌跌撞撞,走得好生艱難。又不好唿叱,以免露陷,窮愁苦厄間,承德四人隻得咬牙強忍渾身撞痛之處隱隱痛楚,悶頭急走,屏息凝氣,閉口無聲。


    旁人雖多有見之,但倉皇之間,誰也沒心思多管閑事,人人忙著補救撲火,心頭籠罩上司如何降罪的陰影,莫說一男三女著意掩飾,即令露出了馬腳,想來其時形格勢禁,手頭活兒都忙不過來,洋人也未見得會顧得上攔道盤查。四人心下既火急火燎又驚魂難安,但身處險地,滿眼妖邪,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隻得亦步亦趨,慢慢磨下樓去。走下二樓,約摸用了一炷香功夫,實則並不久長,但在四人心中彷如已過了好幾天一般。


    此時大火已蔓延到整個三樓,偌大的洋樓黑煙彌天,上海市民有見者,遠遠眺望,看似洋樓如同一支點燃的香煙,樓頂已然燒成焦黑如炭,而下半截也已熏黑。楊惠芳掛念索洛蒙列夫的三個兒女的安危,悄悄跟張承德說想先去救他們。正在商量之際,卻見早先站門口的兩個巡警,此時冒煙突火,一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女仆抱著吃牛肉湯吃得滿嘴油膩的小男孩兒,跟著後麵一齊跑下樓來。惠芳見之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定,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張承德四人跑下梯階,繞過橫攔在底樓大廳的巨人屍首,跳過門房的屍身,冒火突煙,衝出了大門。門外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巡捕,已將樓前樓後,團團圍住,但凡有形跡可疑之人,決計難逃一逮。巡捕房政治處處長馬萊、政治處查緝班班長席能、馬龍等一班大大小小的法國人,頤指氣使,來迴指揮,大唿小叫,耀武揚威,卻是徒唿負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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