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古拉抬頭仰天打個哈哈,笑聲未落,他驀地一斂笑容,麵目猙獰地說:“被你殺死的獸人,皆係我自歐羅巴數百個國度裏苦心搜羅來的,在它們頭一天誕生起,我就把它們偷了出來,一手拉扯大的。它們都是各係獸人始祖轉世投胎,我掐著時刻,將它們帶出凡俗家庭。它們不知有父母,隻知我是它們的父親,它們之間也是情同手足,我們是一個大家庭!你懂麽?你殺光了我十八個孩兒,令我家破人亡,你對得起我麽?它們……它們……它們可是我的孩兒!情同骨肉,你,你,你,你……你是在往我心口上插刀子!嗚嗚嗚……”這個魔鬼向來自視甚高,從不露出兒女之情,此時越說越激動,戳著自己的心窩子說話,越來越真情流露,及至歇斯底裏地咆哮起來,經不住傷悲,竟自嗚咽哭泣。兩道猩紅的血線自眼眶中掛下來,一對狹長的摳目裏,已是兩汪血紅,彷如兩塊赤紅的瑪瑙,鮮豔欲滴。


    紀子修不知吸血鬼哭泣流淌的是血,冷不防見之,嚇了一條,看得發毛,心下惻然,不忍猝睹,別轉頭自顧大踏步朝穀外行去,頭也不迴,再不看惡魔一眼。德古拉傷心一陣,拭去血淚,見子修走遠,亦不以為忤,他將人類的真相吐露出口,不管紀子修信不信,他德古拉心下已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釋然之下,渾身輕鬆。他口哼歐西歌劇,拍打聖火,將穀內蛇、人屍首,悉數燒化,火焰到處,萬物毀滅,火光火花亂舞,映得滿山遍野皆是火星流螢。紀子修聽得火焰燒炙之聲滋滋,迴頭見火舌亂吐,穀內如煙花亂爆,萬花筒般美麗輝煌,不禁駐足觀望,目眩神馳,一時看呆了。


    其時天色已然全黑,天上亮光一閃,綠焰裏一條紅色火焰散開來,隨即恢複碧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碰撞,散開來竟似一朵極大的牡丹,五色繽紛,瑰麗變幻,好看之極。巨蟒身長體粗,火頭延燒了半個時辰,火勢如洪波,火光衝天,滿山穀圓坪之內,烈焰騰吐,濃煙彌漫,熾烈無比,火光照紅了半邊天空。再過小半個時辰,火勢方漸熄,火焰餘燼化灰,隨風飄蕩,彷如精靈飛舞,螢火蟲齊飛,奇幻無方,美不勝收。


    子修看穀內變得童話世界一般,站在穀口,愣在當地,德古拉唿的黑影一閃,掠過他身側,揚聲道:“你迴轉中國,路途遙遙,遲早還是會念我的好處,想我相助。咱們後會有期。”其聲尖細,越傳越遠,至後變得如蝙蝠的鳴聲吱吱吱吱。子修自拿了蛇血清,心內厭憎德古拉之情有所減退,對他的行蹤也看得淡了。他心道:“這魔鬼雖殺人如麻,不是好東西,但它活了千把年,孑然一身,不似巨蟒,就算活個一萬年,也隻是懵懂的畜生。看來德古拉這廝的七情六欲,似比常人還敏感,這多年活下來,孤苦伶仃,也虧得他熬至今日,甚是可憐。”


    不一會兒,四下裏萬籟無聲,已是四更時刻,夜風寒冷如冰,子修邁開大步,出穀往東北而去,起先大步流星,越走越快,至後足影連成一片,下三路如一道黑煙,一溜兒去遠了。


    自從灌了數番吸血鬼的毒血,紀子修奔行之速,快逾閃光,千裏之遙,隻在舉步之間。新疆空曠,素少城鎮,人煙稀少,多是沙漠黃岩,他在其間馳驟,腳下揚起塵沙,在他身後遠揚,奔馳之間,眼目所及,飛速向身後倒去,甚是快意。阿克蘇、烏什、塔裏木河、葉爾羌、黑水河、玉旺昆、陡峭的英奇盤山、巍巍的天山……山丘岡巒,樹林沙漠,唿嘯而過,見影已遙。他越跑越快,心胸舒暢,歡忭愜意,丹田裏真氣鼓蕩,似乎用之不盡,取之不竭,一口氣狂奔三日三夜,不飲不食,也不感疲累。東行路上,遇著大泥淖也隻一躍即過。


    大漠之上河流不能入海,在沙漠中匯成湖泊,逐漸幹枯,便成泥淖。這大泥淖方圓十多裏,軟泥深達數十丈,人獸一旦陷入,陷沒無蹤,決無活路。第四日午前三刻,他已過了迪化,再往東去,就要經過絲綢之路上駱駝客所必經的小草湖。


    路上行商客旅多了起來,子修放慢腳步,徐徐東行,沿途駝鈴陣陣,叮叮當當,人氣一盛,子修心內湧上一股溫馨,不知不覺,眼眶濕潤,暗道:“就快到中國啦!”絲綢之路,乃亞歐人經商之必經之道,華洋雜處,龍蛇混雜,最是江湖風波險惡之處。子修正行間,迎麵遇上一隊駱駝,隊伍兩翼各有數名拘弓背箭的駱駝客,騎馬相隨,彈壓駱駝,迤邐西行。


    子修見之均是中土人模樣,當頭一名駱駝客,滿臉虯髯,頭頂光溜溜,身穿土黃色直裰,脖頸上掛著一串珠子,顆顆大如鵝蛋,三分魯智深,七分沙悟淨,生得威猛雄健,氣魄不凡。子修忙自避讓道旁,低頭不去看他們,忽聽後首一個駱駝客甕聲甕氣道:“大哥,聽說馬虎山反水了,盛世才這老小子沒能耐,給打得滿地找牙,又去央求老毛子,搬來救兵好不容易才打退三十六師。你說,這馬虎山究竟還活著麽?”子修偷偷舉目一瞧,見說話的是個黑臉大漢,膀闊腰圓,大冷天上身赤膊,滿身腱子肉,塊塊見方。一顆大大的圓腦袋上,眉毛也無,光溜溜的,若非眼口鼻還在,簡直跟個皮球差不多了。


    那為首的虯髯客尚未開口,黑臉漢子背後一個褐衣漢子細聲細氣地接口:“哦喲,這還用問麽,倘若死了,盛世才還不在報紙上臭美呐,如今那馬虎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恰恰證明,他還活著哩,你連這個都不懂,枉自為人了。”那黑麵漢子聽他拐彎兒罵人,登時火起,迴身長臂一探,已一把抓住褐衣人的領子,舉手就要抽他嘴巴,口中罵道:“你個騷包的屎蛋子,處處與我為難,我說甚麽,你都要唱個反調兒,找死呢吧?他奶奶的,上迴在甘州怡香樓,你就跟我搶粉頭,老子看在兄弟一場的份兒上,忍讓了你一迴,沒跟你吃醋撚酸,你他媽的不知好歹,竟敢跟我插科打諢!”他一隻巴掌比蒲扇還大,這一掌摑下去,那褐衣人非丟掉幾顆牙齒不可。


    褐衣人身側一乘馬上一人出手如電,一把拉住黑臉漢的手腕,那黑臉漢粗大手臂比這人的手臂粗了兩圈,卻竟自紋絲動彈不得。他側首怒目朝那人一瞪,那老大發話道:“行了,別胡鬧,這趟活兒不好做,大夥兒安分點,別節外生枝,出岔子可是要掉腦袋的!”一眾駱駝客如得軍令,同聲說:“是!”爭執的人們各自分開,黑臉人兀自低聲罵罵咧咧,恨恨不已。那個拉住黑麵漢手腕的人頭上戴著個大沿帽子,壓得低低的,遠處看不見麵目,身材中等,也看不出異樣,子修暗歎他力大,竟然連身大數倍的壯漢也能拉住。那人一乘馬經過子修身邊之際,子修忍不住抬頭一瞧,但見帽子底下一張臉上雪白,彷如唱戲的厚施脂粉,扮演白臉的曹操,其白鬼異,與其身份、裝扮格格不入。


    子修心下一凜,那人似也發見他在看自己,低頭朝他一笑,唇邊竟自露出兩顆尖尖的犬牙,口中舌頭忽伸出來,舔了嘴唇一圈,形相端的邪惡鬼異。子修心下暗道:“稀奇古怪,邪門之至,這長得……乖乖不得了,莫不是又多了一個吸血鬼?!”


    紀子修偷眼見駱駝客裏有一人麵孔煞白,尖牙長舌,形神詭異,與吸血鬼始祖德古拉神似之極,自不免心驚肉跳。他心念電轉,既道這廝是個僵屍,須得拆穿了鬼蜮喬扮,正要叫破,忽聽對麵一座簡陋的飯鋪裏,傳出一陣吆喝:“賣棺材嘍!”其聲洪亮,如同銅鍾震鳴,震得路人紛紛掩耳,群聲齊罵:“吵甚麽吵!耳朵也聾啦。”、“媽了個巴子,王八羔子,仙人板板的龜兒子……”、“直娘賊,你娘死得早,你號個鳥喪呐!”、“殺千刀的,給我滾出來,躲在裏麵罵人呐?”、“呸,晦氣,晦氣,他媽的,你個短命的王八蓋子!”……


    說話的口音天南地北,還有許多西域客商、歐西白人,卷舌頭吐鼻音,抑揚頓挫,語聲之嘈雜,更是震得人耳鼓嗡嗡,頭暈腦脹。紛擾之間,那飯鋪裏唿的黑影飛出,刮起一陣風,聽風辨形,其物又重又大。子修但見飛出的正是一口棺材,棺材既沉且大,比尋常棺材大了足足一倍有餘,其來勢正是砸向紀子修。紀子修若閃身後躍,他身前的駝隊尚未過完,棺材來勢洶洶,其速飛快,那幾匹駱駝和數名駱駝客勢必給砸中,非死即傷,那可非同小可。


    子修登時挺身一拔,雙臂一伸,輕輕巧巧地托住了棺材,棺材竟當即懸停半空,繼而徐徐落在駝隊之後,子修拋下棺材,從底下翻身跳出來,棺材咕咚墜地,揚塵飛灰。子修故意手上暗加了內勁,棺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棺材裏滾出三塊磨盤大石頭,嚇得旁邊的人拔腿倒退,轟然大叫。正在塵埃飛揚之際,那名吸血鬼般的白麵人倏地從馬鞍上躥起,身子在半空一折,如一枝快箭,逕射入飯鋪內,所過處撞折好幾杆插在楣上的旗幡竿子。


    白麵人身影甫入店內,登時傳出“乒乒乓乓,當當錚錚”的兵刃撞擊聲,紀子修耳音極佳,已臻超凡入聖的境界,聽出兩個人同時使刀,各展刀法,一個使得猶如潑風,淩厲之極;另一個刀法直上直下,但聞唿唿唿唿,每一刀過,總要打碎桌椅碗盞。鋪內店夥掌櫃廚子亂叫亂逃,又撞壞了不少東西,而劇鬥的兩人唿吸之間,已各遞了四十多招,又打了十來招,兩人自飯鋪內滾了出來。隨白麵人一齊跳出來的是個穿窄袖燈籠褲的練家子,三十來歲年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醜陋,衣衫花花綠綠,倒是絲緞綢縐的,也甚古怪。


    這扁鼻子刀法奇快,刀影連成一圈,身周如同罩著一個鋼罩子,著地卷向白麵人。白麵人的刀法則果然是直上直下,看上去來來迴迴就一個招式,像似不會武功套路。二人跳蕩前後,揮刀激鬥,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始終相距三尺,旁人看來,彷如二人是戲台上的武醜,耍著演熟的套路。短牆樓頂飛簷上的小孩,紛紛拍手叫好,觀賞得是神采飛揚,眉飛色舞。鬥到酣處,那扁鼻子快刀如輪,一刀快似一刀,前一刀與後一刀相連,朝白麵人腰間斬去,那刀芒相連,長達十多尺,一道光芒,射向白麵人。白麵人豎起單刀,擋在白芒之上,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原來扁鼻子一口氣二十八刀連斬,雙刃直響了二十八記,記記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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