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子便是他口中的“公爵”,斷喝道:“行了,你們說夠了麽,他是我的嘉賓,你們休得再放肆,若再想動手,莫怪我沒提醒過你們!”車內登時噤聲,公爵轉頭掃了眾怪一眼,至後眼光停在紀子修身上,淡淡地問:“為何不肯幫我一把?”紀子修喘息得定,厭煩道:“少廢話!我為何要幫你呢?你殺了我的同伴,還把屍首這般……這般扔在我眼前,你……你他媽的到底是何居心?妖怪!幹脆點,快快把我殺了,給我個痛快,我還承你情!”那黑貓躺著不停呻吟,聽到紀子修語聲亢奮,不禁震動心脈,大聲咳嗽,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得三十多下,哇的一口,吐出一大灘黑血。眾人鼻端登時一股腥臭刺鼻,其邊上二怪忙輪流抱住她又是搖晃又是叫喊,急得滿頭大汗。


    公爵不置一詞,隻是麵上呆板僵硬的肌肉,一陣陣抽搐,顯已心神激蕩。車行轔轔,紀子修望出去一片陰霾的雪野,分不出東西南北,不知車子開向何方,但隱約可見積雪下草木漸多,想是已離荒漠。車內群怪的哭喊聲刺耳錐心,紀子修心口煩悶,難受至極,冷汗如漿,渾身抖顫。黑貓卻呻吟不止,一聲淒厲過一聲,揪人心魄,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和胖子,物傷其類,嚎啕大哭,如喪考妣。紀子修不料惡怪竟也有如人情悲傷之一麵,聽來看之,觸景生情,卻也望著死去的馬生貴灑淚傷悼。


    他與馬生貴萍水相逢,但兩人皆是當世英雄,惺惺相惜,早已推心置腹,肝膽相照,便知相處半天,已賽如過命的交情。車內紛紛亂亂,淒淒慘慘切切,好不傷懷,黑貓挨了一個時辰,炎毒熾熱,灼燒之處,起泡腐壞,延及全身,再難撐持,尖叫一聲,其厲穿雲,震得紀子修耳鼓欲裂。叫喚過後,黑貓便不再有動靜,屍身轉瞬發黑,晃眼通體變得猶如黑炭,卻保持形態栩栩。紀子修瞥眼之間,看似黑貓是用煤炭雕刻的雕像,歎為觀止又感鬼異逾恆。


    黑貓甫亡,公爵突然斷喝:“停車!”汽車嘎然停下,公爵推開車門,一把抓起黑貓屍首,夾在腋下,突風冒雪,踏入混沌的雪野。餘人跟著陸續下車,公爵下車也不走遠,就在車邊一簇灌木叢畔,將黑貓平放在雪地上,自懷內捧出一個枕頭大的小匣子。一揭開匣蓋,登時一道碧綠的光芒射出匣,筆直射入天空,其亮如電。紀子修乍見此光,麵上寒風竟自猛然撲至,震得膚發凜凜,等風過寒消,再探首一瞧,匣內竟赫然是一團碧油油的火焰。火舌亂竄,與那夜看見的沙穀火焰,如出一轍。


    正錯愕之間,公爵已將匣子放在雪地上,他直起身子,衣袖一拂,一股勁氣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裏分出一道細細的綠火,宛如一根水線,向黑貓屍身上射去。火線著體便燃,火頭很短,跳著熱烈的、蕩人心魄的舞蹈,赤焰亮得灼痛人眼,那業已焦黑的屍體,給綠火燒得滋滋發聲,登時冒起白煙。再看匣子內的火種,竟然並未變小,竄跳之間,寒氣森森。眾人見焦屍倏乎裂為碎片,隨著火勢,片片揚起,每一小片霎時碎為塵埃,隨風裹雪而逝。火星碧綠,散開時竟變金黃,燦然輝煌,遇風消散,漫天雪白,其景漸變,恍如極樂之景,看得紀子修呆若木雞,反不覺得風雪之寒了。不消一盞茶的工夫,焦屍化盡,天地之間好似從未有過黑貓這一號。


    公爵又教獸人將車上馬生貴的遺體抬出來,亦以綠火如法燒化,一點燃殘體,他便將匣子蓋上,珍而重之,收納如初。紀子修爬在火堆邊慟哭了一場,站起身子之際,突然站腳不穩,往左側一倒,手掌自然而然捺在一名大胖子肚臍眼上一寸七分之處。旁人看來,他傷痛過度,頭發暈站不穩,亦屬尋常,可那胖子迅即麵現痛楚,呲牙咧嘴,臉頰上肥肉抽筋,簌簌發抖。又一睒眼之間,胖子全身痙攣,抽搐之下,身軀異變,猛然喀喀亂響,骨斷筋折,竟自變身成一頭碩大河馬。原來是個河馬人,身子之大,暴增數十倍,與那夜的犀牛怪變形之時的情景異曲同工。


    眾獸人驚叫聲驚心動魄,但見那河馬怪張開巨口,口內竟自噴出一團團黑煙,熱氣蒸騰,眾人紛自狂退數十步趨避。不一會兒,河馬一雙鬥大的血紅眼睛裏,也狂噴起火焰來,連盤大的板牙,亦變得焦黑酥脆。河馬吃痛不過,大頭甩處,燒焦的牙齒粉碎化灰,隨風消散。眾怪懵然震愕,混亂之中,不提防紀子修身子一彈,如流星趕月,嗖的一聲,逕射向汽車駕駛座。駕駛座上開車的胖子並未下車,正伸長脖子極目張望混亂之因,紀子修說到便到,即令獸人這般神速之物,亦措手不及。


    說來話長,當時隻在電光石火一瞬間,紀子修飛撲汽車之時,雙掌相合,已凝掌力漸漸積蓄,人借奔勢,突然間大喝一聲,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發時儲滿了洪水,猛地裏湖堤崩決,洪水急衝而出,一齊朝駕車的大胖子推去。他這一招凝聚火龍神功至高絕藝之力,兼具十龍十象,世上原無如此大力。車窗玻璃砰然震碎,大胖子不遑有此一變,下意識抬起手臂擋在眼目前,強勁的內力到處,喀喇喀喇喀喇……大胖子的腕骨、臂骨、肩骨、肋骨立時一齊折斷。強大的氣勁壓得胖子連血也噴不出來,眼看當場就要給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一塊碩大無朋的肉餅子,慘禍迫於眉睫。不料正當紀子修手掌將觸及胖子手臂,倏然後領一緊,身子登時無從借力,騰的往後飛飄數丈,竟自離車越來越遠。他不遑多想,內力傾力而出,雙掌合攏處,蓬地一聲悶響,一團藍印印的火焰,如星丸疾掠,逕射向駕駛座。


    車外眾怪眼見此景,驚恐大叫讓胖子躲避,大胖子臉上驚悚無已,還來不及掙紮起身,冷不防一顆西瓜大的火團襲到,嚇得張開了大嘴,來不及開車門逃遁。那火團老實不客氣,烘的一下,鑽入了胖子的口中。火球入體,循食道下墜,眾怪但見火光竟透過胖子皮肉骨骼,光耀灼眼,如線而下,火球過處,怪物軀體成炭。大胖子連變身都不及,已自燒焦,眾怪看得一清二楚,火球延至胖子肚子,猛可裏暴漲,騰的一聲,駕駛座內熊熊大火燃起,庶幾整部汽車亦轟然爆炸。


    那個石頭眼睛的紅發孩童並未下車,亦卷入爆炸的火團裏,竟自痛得吱吱嘎嘎亂叫,其聲彷如老鼠給貓咬住時候的慘叫一般。車窗早為爆炸的衝擊波所震碎,孩童被火舌燒得身子亂躥,卻已無力爬出車窗。紀子修耳畔卻響起更淒厲的語聲:“你找死啊!”說話的正是公爵。原來公爵於紀子修攻擊駕駛座之際,後發先至,拎起後領子,大拇指疾速點了大椎穴,紀子修登時全身僵直,動彈不得,而火球已發,繼而車毀人亡,間不容發,公爵神鬼般身手,還是遲了分毫。


    燃燒的汽車頂驟然騰的爆起一團火,整個車盤自四個輪子上飛起,炸得稀巴爛。獸人怕火,紛紛掩麵趨避,有的躲到山岩後,有的竄至岩壁頂……爆炸之後,煙火騰騰之間,那頭一個被紀子修扶過一把的胖子竟已成一段焦炭,插在雪粒沙子裏,而其麵目體態,一如它臨死前的姿勢,栩栩如生,渾然雕塑。一派淒慘絕倫,竟是被紀子修的火龍掌力所燒死的。這些怪物自小生活一處,寢同榻食同席,連洗澡都是在一起,不分男女,情同手足。目下眼見同伴下場淒慘,物傷其類,傷痛欲絕,悲從中來,惡自膽邊伸。一怪手指火場邊兩丈開外之處,眾怪望去,但見公爵兀立當地,腳邊直挺挺地躺著紀子修,一動不動。群情激憤,嗚嗷哇啦,各色獸吼,一哄而出。十隻獸人從三麵合圍上去,撲至紀子修身上,張口就咬,伸爪即撕。


    公爵大聲唿叱,身法如鬼,甩手擋開三怪,三怪不敢硬撞,紛自後退。第四怪從下盤滾入,五怪六怪競纏住公爵雙臂,四怪七怪八怪乘隙滾入。四怪張開血盆大口,頭瞬即脹大,黃毛尺長,迎風揚鬣,抖一抖就是一個貔貅之頭。其吻伸得絕快,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喇一聲,就將紀子修的頭扯離了頸脖,滿地印紅腦漿和鮮血;七怪抓住紀子修雙腿,八怪雙爪扒開紀子修肚腹,兩下用力,紀子修普通人的身子,焉能承受兩大妖魔始祖的巨力,噗嗤一聲,嘶啦啦五髒六腑橫流,血霧如潮,登時將之開膛剖肚,上下肢體分屍。


    公爵一見紀子修給分屍,忙竄至貔貅麵前,不容它咀嚼,甩手一撩,打了貔貅老大一個耳括子。其力甚巨,貔貅口一張,紀子修的頭顱吐了出來,皮肉雖爛,所幸頭骨形狀宛然還在。公爵手上一鬆,群怪乘勢迴撲,繞開公爵,掠過其身畔,撲上紀子修屍身,瘋狂亂咬亂扯。紀子修身子本小,不經它們一擊,頃刻粉身碎骨。


    眾怪攪起的碎肉破皮血水,沐浴著它們筋肉虯結、人獸參半的軀體,血漿如瀑,浸得怪物們個個殷紅,渾身上下無一寸發膚不是猩紅淒厲。它們尤不解恨,嚼著他的碎屍,兀自相互爭搶撕咬,泄憤於一切攬得到、碰得著的物什,即令同伴相搏,擒攀摔跌,使出渾身解數,也要一宣憤恨。


    一個怪物搖身一變,晃身變成了一頭四不像,長著鷹的頭、獅子的身子、尾巴一條蛇,背生雙翼,一口咬住身側變為河馬的怪物的麵頰。河馬人痛得踢腿撅臀,翻個身將鷹鷲怪壓在身下。貔貅人咬野豬人;而野豬人則以獠牙撞巨猿人,將身高十米的巨猿挑起來,頂在空中,飛了半天,落地之後,屁股上多了兩個碗大的創口。公爵對它們獸性之肆意,習以為常,看著它們相互踐踏撕咬,渾若無睹……此時此刻,冰天雪地的沙漠戈壁上,山壁亂石隔斷之間,隱隱約約,傳來的獸吼,引來一些禿鷲。禿鷲看到場中混戰,嚇得撲翅亂竄,一個俯衝栽下來,愣神之間,又折而上天,鴻飛冥冥,逃之夭夭。


    飛禽驚懼至斯,連半空飛濺的內髒血肉亦不敢叼,落荒而逃,紀子修最後一點聽覺,也隻捕捉到兀鷹淒厲恐慌的鳴聲,迴蕩天宇。其後一陣劇痛,一片漆黑,就甚麽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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