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群噝噝聲若浪濤,橋上毒蛇過處,地上留下亮晶晶的黏液,橋麵滑溜,莫說日軍忌憚英美國家,不敢出兵侵襲租界,但日軍就算想過橋,黏液厚稠,也沒人敢踏上一步。


    毒蛇湧來,蝮蛇、眼鏡蛇、五步蛇、赤練蛇、竹葉青、黑蛇、巨蟒、蠑螈……五花八門,這一晚各色蛇種,畢集於公共租界北端橋頭前的曠地。萬蛇如波,細細滾滾,腥臭熏天,毒氣如瘴,陣後中國人和英國人群相震懼,聳然動容,心知若稍鬆懈,容毒物乘隙撞入,整個租界內,必將人物無遺。日本軍部處心積慮,故意暗中令井上以民間武林人物驅趕畜生侵入租界,借牲畜之吻殺人,以脫幹係,而毒物數目眾多,委實勝於軍隊硬闖,令租界當局甚感棘手。


    人們同仇敵愾,上下一心,噴火器物盡其用,朝群蛇猛燒,謝晉元和斯馬萊特往來鼓舞士氣,督率麾下嚴防死守。孫、張二人一到安全之處,便返迴來加入噴火隊。他倆輕功了得,可以縱遠,一躍一丈高,居高臨下,噴火燒蛇群後路。二人噴火之際,還貫入內力,火勢更大,一個人抵得十個人的火勢,燒得毒蛇吱吱亂叫。但群蛇雖略有退避,大股毒蛇卻舍生不退,埋頭隻管往沙袋衝撞。前蛇衝過,後蛇為孫、張二人火力一擋,如此一來,蛇群給他二人攔腰截斷,而地上的人們則可專心燒光前路毒蛇。二人躍起勢盡,返迴陣內,二度彈起,前一撥毒蛇已燒光,正好再攔出一批。如此周而複始,噴火隊每個人手上自是輕鬆,且燒的蛇加倍多,事半功倍,轉眼燒死了兩成毒蛇。


    鱷王鼻端充斥焦臭烤肉之味,環首四望,也覺不妙,而身前毒物太多,他也不敢造次衝陣,以免一個失足,落在毒物堆裏,那可乖乖不得了,無藥可救。他隻得吹哨指揮巨鱷衝上去,以助蛇威。斯馬萊特覺火攻一計還不夠,又令麾下眾兵萬槍齊射,更以鋼炮吊打鱷魚。英國兵技術一流,統屬謹嚴,槍彈如瀑,打得蛇蟲辟易;炮口瞄的準,一炮就炸爛一條巨鱷。人們傾全力搏殺,舍死忘生,這一場人畜大戰,慘烈程度,絕不亞於中國當時的山西大會戰。至天邊露出魚肚白,毒蛇、巨蟒、鐵鱷,十死其八,陣前畜屍堆積如山,方圓既廣,腥臭彌天,焦糊滿途。


    蛇王笛聲越吹越粗重,而鱷王哨聲愈來愈高昂尖利,兩股異聲交相輝映,震得租界樓宇窗玻璃亂顫。毒蛇、兇鱷眼目滴血,如飛蛾撲火,決計不停,越攻越猛。朝暾東升,陰霾稍褪又還,陰暗之下,孫、張二人竄高伏低千百迴,累得滿頭大汗,但身子再疲累至極,眼見毒物越來越少,也難掩欣慰之意。天亮之後,場上活著的毒蛇已不滿萬數,鱷魚則已盡數給大炮炸死,燒焦冒煙的屍體,東一堆西一簇,租界門前曠地上,彷如一個大烤盤,蛇、鱷烹製得熟透。


    孫承誌和張承德起初一齊飛縱,往來燒蛇,後來為歇力計,兩人分班輪流休息,此刻輪著孫承誌稍憩,他剛找快大石頭坐下,肩上忽給人一拍,他抬頭一看,不禁樂開懷。原來拍他肩頭的人竟是白首皓然的楊班侯,承誌哈哈大笑,一蹦三尺高,一把抱住班侯,虎目含淚道:“啊呀,楊老駕臨,幸何如之,多時不見,想煞小可啦!哪陣風兒把您給吹來啦?哈哈哈……”楊班侯冷峻的老臉上皺紋竟也綻了開來,抱著他相視大笑,不無豔羨地道:“嗬嗬,你們這裏好生熱鬧,老夫浪跡江湖,四海為家,近日迴滬處置鑒泉的後事,聽得這邊廂槍炮聲喧,又是蛇蟲爬搔,又聞到毒氣腥膻。老頭子我閑來無事,就想找些日本鬼子來打打秋風,高興起來呢,就殺了幹淨。也是多年未迴上海,這趟迴來可值了,碰上這麽檔子好玩之事。嘿嘿,你們殺得久了,且在此處少歇,讓老夫我解解饞,打打牙祭,少陪!”


    語聲未歇,不見他抬腿拔足,已然一陣風躥至陣前,從兩具洋兵的死屍畔,拾起兩個火罐,左右肩頭各掮一罐,雙手各持一杆噴筒,一撳機括,火油硝磺,如柱而出,肆意狂燒。他輕功勝於孫、張,飛縱上下,易如反掌。當世武林之中,自打楊露禪、董海川相繼過世之後,天下內功武術第一者,惟楊班侯莫屬,他這麽一來,不啻是增加了一個大大的生力軍,租界守軍如虎添翼。


    楊班侯捋起衣袖,將長袍衣角掖在腰帶中,胸前一把亮銀也似的胡須一抖,右手依“亂環訣”,連運“攬雀尾”之法,圓圓畫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無形圈……變化存乎於心,發落點奇準,每一揮動,均暗蓄環勁,火頭決不落空;同時左手依“陰陽訣”,避實就虛,攻守混一,填補右手圈圈的空隙,雙手互為表裏,在身前織就一張火網。毒蛇既多,楊班侯正可藉此施展渾身解數,將太極拳招數,化在噴筒之上,發出的火網竟比之孫承誌和張承德兩人合力時所發出的火網還要猛烈得多!坐在牆垣坍圮之處歇息的人們登時看得眼花繚亂,不時爆發出轟天價的喝彩聲和拍掌聲。


    但見老頭兒身材高瘦,五指枯槁幹瘦,有如枯木一般,右手“野馬分鬃”、左手“玉女穿梭”、下三路“擺腳”式;左手“單鞭”、右手便使“珍珠倒卷簾”、下盤“摟膝拗步”;一會兒“演手捶”、“攬擦衣”、“金雞獨立”齊施;一忽兒“青龍出水”、“雲手”、“下步跨虎”並舉;俄爾“當頭炮”、“鋪地錦”、“上步七星”相輔;倏爾“白鶴亮翅”、“閃通背”、“十字腳”、“朝天蹬”、“高探馬”、“指膛捶”、“跌岔”、“抱頭推山”、“倒卷紅”、“金剛搗鑽”、“斜行拗步”、“前堂拗步”……人如穿花之蝶、影若一線,拳風腿影越使越快,火束圈成團,人穿火、火裹人,翻翻滾滾。


    頃刻之間,火勢複振,他老頭兒風燭殘年,卻一個人便似抵得數百人的火頭,大火彌天漫野,便連空氣也快燒盡。毒蛇紛紛燒焦,蜷縮翻滾、扭曲掙紮,死得更多。蛇王見天亮了,還沒攻入租界,後首日本大軍蠢蠢欲動,卻苦於列強國際所礙,無法插手,隻有妄自興歎。蛇王見蛇兒焦亡,心痛得跌腳,無法之下,隻得對鱷王道:“你還不祭出你的寶貝?難道要讓它沉在河底腐爛麽?還等甚麽啊!別磨蹭啦。”


    鱷王咬牙點頭,反身奔至蘇州河畔,雙掌一立,身子凝立如山,運起十二成功力,朝河麵大喝一聲,雙掌平推,掌力打到河麵,猶如發出一塊透明的巨岩,河麵竟然往下凹陷,旋出一個徑長十丈的大漩渦。水流嘩嘩,楊班侯已跳至蛇群後麵,從後燒它們尾巴,陣前中國噴火隊與之前後夾擊,已將毒蛇燒了個淨光,一條也沒漏走。


    楊班侯端著空瓶子,落下地來,雙足噗嗤陷入屍堆,身上衣衫早已破爛不堪,衣不蔽體,露出幹枯的胸背,便連胡子也已燒焦得隻剩一撮兔尾。可他意興橫飛,紅光滿麵,便要放聲大笑,忽地頭腦一陣暈眩,暗道不好。毒氣濃重,他不小心得意忘形,吸入體內,差點暈倒。他忙提氣上躍,旱地拔蔥,又跳迴租界內,忙取解毒、雄黃藥物,吞咽下肚,略事調息平複,方才長出一口氣。眾人見蛇已盡焦,如釋重負,噴火的放下噴管,開槍的止住機括,場上忽然安靜,眾人反倒耳鼓嗡嗡直響,一時半會兒,還不適應。


    眾人先不曾看到鱷王舉動,熱氣蒸騰之中,歡聲一波才過,忽聞水聲如瀑,眾目相顧,齊刷刷往蘇州河望去,登時租界內樓窗間,凡是在場的人,無不驚得下巴落到了地上。但見蘇州河彷如活了,整條烏黑的水流,像一條帶子,從河床裏隆起,水聲嘩嘩,隆起的水柱裏,猛然冒出一條大鱷魚。四肢抓住垃圾橋墩,迅捷無倫地爬上橋麵,它身體比大象還粗壯巨偉,四肢粗腿頓在橋上,整座橋顫抖不已。一條又粗大又長的尾巴,皮甲轔轔,看來是大得異乎尋常。


    巨鱷身子過肥,將橋欄杆悉數撐斷,軋軋巨響,布滿亮晶晶蛇粘液的欄杆成片墮下河水,噗通噗通,聲勢駭人。玄武鱷王嘎嘎長笑驚天,晃身跳到超大鱷魚的頭頂,哨聲綿綿,大鱷本一對琥珀色的貓兒眼,突然通體赤紅,長吻巨口一伸,四足邁開,逕朝租界爬來。四足粗重,落地咚咚震得大地抖顫,九霄迴響。突然間狂風大作,黑雲更濃,眾人眼前又是漆黑一團。斷鐵碎石被疾風卷起,在空中亂舞亂打。人們昏暗裏不知怎的,為大風亂撞,站不起來,全都伏在地下,過了良久,這才狂風稍息,層層黑雲中又鑽出絲絲月光來。


    忽而電光一閃,照得滿世界通明,目睹此情此景,隻有神話可解,無人不怕,無人不腿軟觳觫,人人心頭發毛,隻覺背脊上陣陣涼氣。閃電一過,天地又複一片漆黑,斯馬萊特嚇得屎尿齊流,雙手合什,向天祈禱,口中念念有詞,語聲發顫:“上帝啊,主啊,請救救世人吧,這魔鬼是不是地獄裏來的啊?”斯馬萊特自昨晚起,指揮若定,大戰毒蛇、鱷魚,毫無懼色,孫、張都道他是飛揚勇決之人,此刻一見怪物,他已嚇得恁般失常,其他膽略小者,更是一塌糊塗,狼狽萬端。


    孫、張、楊在謝晉元指揮下,搶起機槍,將所剩下的子彈,一口氣全瀉在巨鱷身上,不料鱷魚巨大,槍彈雖密,皮肉也隻是稍些破損,並不致命。鱷魚身上如受蜂蜇,激怒更盛,猛地伏地低頭,下顎貼地,倏然躥起,一躍十丈高,朝租界內落下。怪物升天,日影一暗,遮天蔽地,賽如九霄中一片烏雲飄來懸在頭頂,須臾巨怪下墜,其勢峻急,帶起一股颶風,壓得地上土石分崩離析,眼看便須砸到眾人頭上。


    沙包壘石後聚集了五百多軍民,見天也要塌下來了,一哄而逃,為免直攖巨怪之吻,數百人各自四散,如潮水般往街巷之間分出數十股,一溜煙飛逃而去。楊班侯藝高人膽大,孤膽殿後。巨怪轟然墮在沙包上,一股排山倒海的氣浪隨它碩大無朋的軀體而生,往四麵八方推出,瞬間織成一個徑長二十丈的氣球,一震而過。租界外的一整圈圍牆為氣浪所逼,轟然粉碎,像多米諾骨牌一般,自租界出口,循白牆一圈的圓周,嘩啦啦倒塌,巨震揚灰,煙塵升起百丈,遮天蔽日,整個偌大的公共租界盡數籠罩於浩浩然如華蓋的煙塵霧霾之中。整個大地抖顫,連對岸的日本軍隊亦給震得人人東搖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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