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俊騰的跳起來,指斥道:“你別仗著生得有幾分姿色,就老是冷嘲熱諷,老子也不是軟骨頭,任憑人欺負!”他口中塞滿東西,一張口就噴一天,崔小紅氣得就手裏連肉帶罐頭,朝他頭上扔去。孫承誌猿臂一舒,夾手就接了去,將肉罐頭放迴小紅麵前,笑嘻嘻解圍道:“吃飯吃得好好的,為一句話弄得大夥兒不快,不值當!大夥兒都別往心裏去,吃飯,吃飯。”曹立俊怒氣未消,罐頭往地上一摔,咆哮道:“不吃了!”掉轉頭就走了出去。


    張承德正巧迴來,兩人門口撞了個滿懷,承德見立俊氣鼓鼓地出來,忙問端的。崔小紅裏頭聽到,叫張承德莫去理會他,曹立俊卻已由承德拉了迴轉。曹崔二人你不看我,我不理你,各自慪氣,旁人無從解勸,各自肚內暗笑。不想兩人賭氣,各不相讓,一連十數日,不見分曉,僵持不下。弄得旁邊幾人分外尷尬,至十九日淩晨,虹口閘北諸處遙遙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俄頃人吼聲震地,槍聲綿密,惡戰又起,卻不知戰況如何,隻是依聲響動靜判斷,此戰規模必是宏大之極。


    迄“八一三”開戰以來,戰事激烈空前絕後,兩造各出飛機、大炮、艦船,鏖兵百萬,陣線交錯,日寇雖氣勢洶洶,但中國守軍亦針鋒相對,輸少贏多,打得有聲有色,羅店、寶山諸處,打得日寇頭破血流。其日正值公元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九日,日寇飛機大炮又狂轟爛炸了一整日,入夜之後,正當月盡之夜,星月無光,槍炮聲一齊止歇,四行倉庫內眾人突覺耳中空空,寂寂虛虛,反倒均感不適。六人吃罷飯,相偕步出庫房,走到光複路西藏路口,仰望星空,往北遠眺,但見戰場之上,焦土黑煙,彌漫天空,黑靄沉沉,煞是恐怖。


    林家碧經年累月提心吊膽,精神恍惚,神筋緊繃,目睹城市遭戰火荼毒,不禁想起父母慘死,各種悲慘淒楚,湧上心頭,悲從中來,眼睛一酸,嗚嗚哭泣,伸出右臂,手掌向北,淒淒慘慘地哀號:“嗚嗚……我們的家園……我們的親人……全沒啦……”語聲發顫,聽得眾人心下慘然,幾名坐得相近的士兵,聞言惹起鄉愁,亦個個抹淚兒。張大嘴恨恨地道:“日本鬼子真不是人生爹媽養的!”張承德狐疑道:“你們覺得如何?刻下連槍聲似也不多,疏疏落落,是否又要休戰了?”張大嘴心頭一喜,麵孔漲得呈醉紅色,憧憬道:“若真休戰了,咱們便可喘息,等等說不定便有軍令下來了。”


    孫承誌搖頭道:“我看不像是要休戰,打了這多時,蔣介石的嫡係部隊素喜在日軍猛攻過後組織反攻,取其不備之勢,打鬼子個措手不及。兵法雲:攻敵以隙。目下便是鬼子攻勢發動前的空隙,我倒覺得咱們守軍的大反攻要開始了。”曹立俊欣然道:“該當狠狠揍他們一頓!”小紅嘴一歪,長長吐了一口氣,恨恨道:“這該死的仗究竟要打到甚時候啊……”說不上幾句話,眾人揣測之事,終於水落石出。北麵槍聲喊殺聲陡起,火光忽閃忽閃,印得天空晝亮,須臾殺聲驚天動地,四行倉庫前一眾軍民人人隱約聽得喊殺聲係出中國人口:“衝啊,殺啊!前進——”張大嘴伸手摸摸胡子拉茬的下巴,興奮道:“呀嘿,還真讓承誌兄弟說中啦,咱們的大軍反攻啦!哈哈哈哈哈……”“好啊,哈哈啊哈……”“妙極,妙極!”“嗬嗬,報應不爽,也讓東洋鬼子嚐嚐挨揍的滋味!”……


    人們拍手稱慶,歡喜雀躍,相互擁抱,感喟殊深,其時夜幕正沉,自瀏河口經羅店到大場、江灣,數十裏陣地內中國軍隊全線出擊,戰士們如飛鳥般躍出塹壕、叢林,如猛虎撲食,殺向日軍陣地。隻一頓猛襲,大隊推進兩千米,盡占日軍第一線陣地。不幸日人臥底先已捅漏軍機,日軍早有防備,一俟中國軍隊落入壕溝,野戰炮艦炮一陣齊射,炮彈鋪天蓋地。中國軍隊尚未站穩腳跟,歡欣之際,突遭橫禍,日炮彈遍地開花,眾將士不及掩蔽,炸死炸傷過半。孫承誌等人站在蘇州河畔,遙望黑色天幕裏炮彈閃閃爍爍,密如急雨,來來迴迴,飛滿天空,一夜不休。張承德連連跌腳,曹立俊捶頭頓足,張大嘴痛惜得嘴巴發顫,語不成聲。


    諸人看不見交戰當場,隻能凝神遠眺,空自著急上火,殺聲震地,驚心動魄,楊、林二少女熬不住,聽著喊殺聲槍炮聲睡著了,餘者一宿目不交睫,翹首以盼。好不容易熬過黑夜,天亮之後,殺聲不歇,愈來愈烈,金戈鐵馬,戰火衝天,照得半邊天空發紅。雙方數十萬軍來迴廝殺,草叢中、河溝裏、大路旁,到處是你死我活的仇讎,不分敵我。地上積屍無數,橫七豎八,交戰者連立足也難。孫承誌等謝團軍民聞聲膽顫,不寒而栗,惡戰四日,時時刻刻,全都令人聽得心魂俱碎,看得恐駭無已。兩造混戰,各自混雜,日軍不再開炮已曆三日,第四日上突又發艦炮,幾排炮彈落下,卻不發炸,黑煙陡起,孫承誌等人詫異至極,遙望戰場上濃煙如墨,滾滾籠罩,咫尺不見人影。


    曹立俊睡了一覺,出來見北麵異象,大驚小怪,連唿詭異。張承德認得,對曹立俊解道:“那是煙霧彈。”說著搖搖頭,對承誌道:“日本人傻了麽?戰場上鬼子兵視線也不明,彼此不是一般的勢須摸黑了麽?說不準還於咱們有利。日本艦艇發這些炮彈,豈非越幫越忙?”孫承誌啞然失笑道:“天曉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總盼中國軍隊能勉為一勝。轉眼過午,捱至寅時二刻,軍報傳來,卻令人大跌眼鏡,日軍反敗為勝。


    原來中國地方軍隊素質低劣,非一日所能改變,日軍打來的煙霧彈,前線桂軍不識貨,還當是毒氣彈,軍官士兵,一體混賬,嚇得魂飛天外,紛紛抱頭鼠竄,陣勢大亂,人馬相踐,淹死、踩死無數,日軍乘勢銜尾追趕,盡得失地。眾人聽得消息,如當頭一盆冷水潑來,從頭冷到腳心,人人搖頭歎氣,大失所望,恨鐵不成鋼,亂罵桂軍窩囊。曹立俊則明心見性,指斥日本間諜卑鄙:“他媽的,狗日的鬼子下作,他們的人跟咱中國人長得一模一樣,極易混入,軍機焉有不泄露之理?若非軍機不秘,桂軍必不會敗得恁般快。若桂軍苦撐久一些,後麵援軍頂上,就使日本鬼子真投擲毒氣彈,也難阻擋我軍威勢!”孫承誌道:“不錯,前車之鑒,我輩當更奮勇,揪出日諜,精忠報國!”


    曹立俊聞言微笑,讓在一側,不再深談,張承德還道他是忌諱大夥兒對他尚存芥蒂,當下也不多言。軍民東拉西扯,雄辯一泡,無非便是指斥孰是孰非,爭辯了半天,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到末了也沒駁出甚子醜寅卯來。


    日軍奪迴失地,停步休整,當日無話,夜半更漏,工兵隊已在四行倉庫周匝掘鑿完工,陸續開走,張大嘴等幾個混得廝熟的士兵,進來與眾道別,依依不舍而去。送走他們,孫承誌等人才覓得空時睡覺,二男三女多日揪心戰況,沒得一眠,此時乏極,未幾均唿唿打鼾,顯已睡著。唯獨曹立俊曲臂枕頭,躺在一垛貨棧上,輾轉反側,心潮如湧,始終睡不著。


    捱了半晌,他實在渾身燥熱難熬,一骨碌爬起來,摸至孫承誌身畔,將之推醒。承誌睡眼朦朧,哈欠一個接一個,打了四、五個,舌頭轉環不靈,含糊地問:“啊喲,你這人真是,大半夜的,不睡覺淨吵我幹甚?”曹立俊將之生拖硬拽地拉起身,手指豎唇上,“噓”的噤聲,附耳低語:“承誌兄弟,別出聲驚擾了旁人,我有話說,不吐不快,借一步說話。”孫承誌皺眉相隨,兩人踮起腳尖,躡手躡腳,溜至隔壁空庫房內,孫承誌聽他說得神秘,便不開燈,沒好氣地催道:“有話快說,我還要迴去睡覺呢。”


    曹立俊默不作聲,右掌往他“肩儒穴”拍去,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不發出一絲響,卻將承誌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承誌心頭一震,隻好朝左側後方斜角的空隙退了兩步。曹某點了點頭,右手掌化指跟著拿他“巨骨穴”,承誌念到意走,伸掌作刀,連消帶打,掌緣反斬曹立俊右臂彎“曲尺穴”。曹立俊右手閃電般縮迴,雙手籠入袖筒,孫承誌這掌走空,見曹立俊雙手籠袖,微微一呆,睡意全消。便在這睒眼之間,曹立俊右手倏地又從袖筒中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他的手腕,食指指尖抵著“會宗穴”,含勁不發,一對鬥雞小眼盯著他看。孫承誌不明所以,也瞪著他,兩人四目交攏,大眼瞪小眼,一時無言相對。


    僵立片刻,曹立俊忽問:“你懂了吧?”承誌怔怔道:“甚麽……你想說甚麽?大半夜平白無端的就動手,所為何來?”曹立俊悻悻甩脫他手,不滿道:“假若我是個殺手來索你命,你倒說說你躲得過去麽?”承誌氣苦,不怒反笑,隨口道:“敢情你是在試探我之應變嘍,胡鬧!一看你就不是敵人,還講甚有命沒命……莫非……你是日本人的臥底?”卻見他麵色凝重,一本正經,與平昔大異,不禁斂了笑意。


    但見、但聞曹立俊斜眼微睨道:“說正經的,承誌兄弟,我有一件大秘密要說,還有一件大事要辦,須得人手相幫,還須所托得人。我這幾日思來想去,還當你是最佳人選,可怎的聽你說話,我忽爾覺得你有些靠不住呢?”孫承誌改顏換色道:“你有甚隱秘,快說吧,否則看我怎生收拾你!”言下眼一瞪,曹立俊皺眉道:“不說了,說了也白說,對牛彈琴罷了。”孫承誌倏地伸指在他頸下“天突穴”上重重一點,又在股腹之間的“五樞穴”上點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陰維、任脈之會,五樞穴是足少陽帶脈之會,勁透此二處穴道,任曹立俊武功比現在再高十倍,也防不住周身不久麻癢難當,不須設辭套問,中招者再堅毅,也終將吐露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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