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誌聽他哼哼唧唧起始呻吟,低聲勒逼:“快說,不許隱瞞,全給我說出來,說是不說?”曹立俊兀自咬牙硬挺,額頭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潛運內力,衝撞諸處麻癢的穴道。哪知不運氣倒也罷了,一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田中內息隻提起數寸,又沉了下去。這一下曹立俊駭異無已,忙討饒:“我說……我說,求求你……行行好……替我解了穴吧……”承誌見他眼睛裏出血,知已令之略嚐了苦頭,垂頭沉吟了片刻,方解開他的穴道。


    曹立俊如得大赦,累得氣喘如牛,揮汗成雨,自懷內摸出一張折疊成四方的紙,攤開在地上,又摸出一個小手電筒照明。承誌彎腰俯身,順著他手看去,紙上密密麻麻,又是圖形又是蠅頭小字,細細一辨,認得是張上海城區地圖。但見地圖上畫了七、八個紅圈,圈邊寫著紅字,依稀是“土肥原”、“川島芳子”、“佐佐木”、“井上公館”等字樣。孫承誌久與洋人細作鬥法,深諳此道,一看便知地圖所注,均係日人間諜之據點。他再細加揣摩,不禁嘖嘖稱奇:“你標明的地址,倒是詳細,隻不知可靠與否。”


    曹立俊雙手互搓,得意道:“這我可敢誇下海口,若有半分岔錯,你便割了我頭去,我絕無半句怨言!兄弟啊,你當我在軍統混那麽些年是白混的麽?我在日本人特工隊裏謹小慎微、提心吊膽地臥底兩年,已將之機構、人員、據點……各種情報,秘錄無誤。若使再有差錯,要麽是機密泄露,鬼子重新布置,要麽就是我不配吃這碗飯,說不得就撞牆撞死算了。”孫承誌頷首道:“我便不疑你,可你給我看這,又要做甚大事,說甚大秘密?”曹立俊如據奇貨,兩隻眼瞳裏魆魆地冒光,說道:“兩年前,老子千方百計,悄悄混入黑龍會……”孫承誌打斷道:“行了,大半夜的,別廢話有的沒的,你臥底的爛事我不想聽,揀要緊的話說!”


    曹立俊本想吹噓一番,卻難拂其意,便隻得擇要說道:“我想日本細作無孔不入,咱們軍隊的軍機極易泄露,咱們隻有將這些探子裏的頭目一一揪出來,殺個幹淨,我軍便無後顧之憂了。這地圖上所注,便是日人在上海的幾處重要的間諜據點,目下舉世便隻我一人知道,原欲立時上報給戴老板的,不意我橫遭追殺,尚未將此情轉達。”孫承誌聽他前半句,愣在當地,曹立俊見他怔怔出神,後半句話似充耳不聞,便住了口。孫承誌如涉遐思,出神了片刻,忽地一拍曹立俊肩膀說道:“妙極,妙極,你一言提醒,我是茅塞頓開,如醍醐灌頂,嗬嗬……”曹立俊訝異問:“你這是何意?”


    孫承誌忙正色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立功邀寵,先將大事辦了,再與上峰通氣,是也不是?”曹立俊本難啟齒,被他點破心事,忙頷首道:“不錯,承誌兄弟,你看!”說著他手指地圖,悄聲譬解道:“哈同大樓和這處的日本間諜功夫最好,人數頂多,上海街頭慘案、陰謀、暴動,多出此獠之手。其頭目名叫井上,原係日本浪人,不知甚麽緣故,與黑龍會眾淵源極深,他手下的爪牙也統統係出黑龍會內一等一的高手。他們行事預先布置周詳,出手歹毒狠辣,嚴峻兇殺,絕不容情,咱們軍統的好手已然給他們壞了好幾十個!”孫承誌見他手指所指之處,在虹口狄司威路、天潼路的菜場,不禁納罕,手摸下頦,狐疑道:“這菜場邊上確是有座紅磚樓房,難道日本人在此處搭了窩?”


    曹立俊道:“兄弟所言不差,那井上半年前租下這整棟樓房,平素他們間諜碰頭開會,均在其內行事。他與日本陸軍和海軍部門高階軍官熟稔,錢糧不愁,出手闊綽,極易籠絡江湖豪客。他樓內進進出出,約有六十多個黑龍會絕頂高手宿衛,情報、化裝、泅水、駕車、使槍、擒拿、劈刺、格鬥,乃至爆破、通訊,諸般特技,無一不知,無一不精。他們久在中國,各地華語方言流利,蒼蠅也難有隙可乘,遑論咱們的人,要硬闖而入,那是千難萬難。井上常自吹自擂,說起他手下雖隻六十多人,但可抵得上一支正規的陸軍師團!”


    孫承誌雙眉緊鎖,沉吟道:“如此說來,便想暗殺蛇頭,擒賊擒王,也是不易。”曹立俊頷首道:“這一招戴老板早已慮及,斬首之議,礙於敵人厲害,也實在是行之不通。因這魔頭非但有六十多高手宿衛,身邊還豢養五名頂兒尖兒的人物,號稱五大法王:分別是金毛熊王、白銀猿王、玄武鱷王、赤練蛇王和鬼麵狐王。這五人武藝是有通天徹地之能,而且五人各負一門絕技,任哪一個均是一方豪強,一派宗師,極是難纏。那金毛熊王是個白俄巨人,威猛無匹,極易辨認。鬼麵狐王向來是臉上戴個鬼頭銅麵具,從不以真麵目示人,但依身形舉止來看,似是個女子,說話口音卻似台灣高山族人氏。其餘三王,我卻難得一見。”


    孫承誌莫名其妙地問:“那便如何?”曹立俊雙手相握,貼在胸前,虔誠道:“我探得消息,一旦日軍在上海取勝,各處特工、浪人、武裝,要齊聚虹口,彈壓百姓,宣撫大眾。日本人道中國人多愚夫愚婦,附會多端,纏夾不清,到時須展示神功奇跡,以震懾取信於民。日本人早不將中國守軍放在眼裏,取勝就在眼前,因此上早一個月已下了召集令。屆時井上必引眾高手赴會北上虹口,天潼路和南京路二處老窩定是空虛,我想乘之不備,乘虛而入,將哈同大樓的藥品物資盜出,再一鼓作氣,將天潼路的窩點端了,結結實實揍他們一頓,替咱們死去的英烈報仇血恨!”他一口氣說了一大篇,聽得孫承誌血脈賁張,胸口氣血潮湧,大是心動。


    曹立俊見他神色,忙敲釘轉腳:“刻下在下想邀足下共謀大事,不知閣下意下如何?”孫承誌頷首道:“我是沒問題,自是要去,殺鬼子乃我輩義所當為,就是沒有十足把握,我與張承德也是赴湯蹈火,義不容辭。少陪,我去叫張承德過來一起聽聽。”曹某聽他答允,登時信心倍增,欣然將地圖折起,怕略有閃失,掖入內衣隱秘處,跟孫承誌一同步出。兩人才跨出門,爆炸盈耳之中,忽聽得街對麵高處樓宇內傳來一聲斷喝:“甚麽人?站住,不許動!”喝聲如雷,二人居然在嘈雜裏聽得真切,語聲未降,猛地一聲槍響,“砰”的一下,子彈啪的打在二人站立之處的頭頂上,庫頂劈啪穿孔。


    二人倏然提氣縱身,但見孫承誌人如爆竹,騰的筆直飛上庫頂,曹立俊一個“倒掛金鉤”,雙足鉤在倉庫窗紐上,再一翻身,雙手攀高,兩個筋鬥,翻上庫頂,雙足落下,已然在倉庫頂上,舉目一瞧。但見平展的頂上,一個瘦小的身影,在庫頂另一端處一晃,刷的跳躍而下。曹立俊大喝一聲:“別跑!”才抬腿邁步,身側唿的一聲,他眼前一花,孫承誌人影一晃,已躥至那人跳下之處,也倏地躍下。曹立俊奔至之時,往下一望,孫承誌人影在樓宇之間東一躥西一轉,便不見了蹤影,他暗自咋舌,心道:“乖乖不得了,兩人輕身功夫太神乎其神了,快得肉眼難以捕捉,沒想到孫承誌這家夥武藝好生了得,嗬嗬,這趟大事,有他相助,看來大是有望呐。”他朝底下一瞥,如長廊般狹窄、深遠的街上,黑洞洞的闃無一人。


    思念之間,他使“倒卷珠簾勢”,足背鉤住房頂,身子緣牆倒翻下來,“雁落平沙”輕輕落下,雙足著地,正要追去,身側又是唿的一陣風過,一條人影掠過。他定睛一瞧,那人已在丈許之外,看背影依稀是張承德,忙不迭張口要招唿,那人已揚聲道:“老曹迴去,保護女人,防敵人調虎離山!”語聲未落,人影也去得遠了,曹立俊聽是張承德的口音,不禁駐足呆立,一時茫然無措。他心裏暗叫:“慚愧,慚愧,看不出來,這張承德長得跟個農夫似的,平庸無奇,武功倒是不輸於孫承誌,不知這孫、張二人是何來曆……嗯,絕非泛泛,不似尋常丘八,倒要留神他們的底細,將來必是軍統的勁敵。”


    睒眼之間,張承德早已不見,對麵那排五層樓的房子裏沒有一星燈火,窗戶全是黑洞洞的,像是瞎子的眼睛。一切又歸於沉睡,隻有淡白色的斜月和形單影隻地在迅速飄浮的煙色雲朵在浮遊。皎潔的月色淒楚得緊,縷縷雲煙飄移過它身畔時,都被它照得通明發亮,一離開月亮,又都凝聚成陰鬱的、沉甸甸的雲堆了……曹立俊一頭暗自盤算,一頭迴入倉庫,見三女已俱吵醒,便婉言安慰,四人也再睡不著,睜目相對,靜候孫、張。


    外麵爆炸聲隆隆,震得四人渾身發顫,夜寒如潮,四人睡眼朦朧,更似身在狂風暴雨之下,怒海驚濤之上,人人隻覺自己若一葉木片,任驚濤巨響肆虐。隔了一頓飯時分,孫、張二人空手而歸,悻悻然連道:“可惜!”曹立俊略為寬解,口鋒一轉,對孫承誌道:“想來那是日人細作,多半已聽到我倆之謀,咱們該當如何應對,還請兄弟開示。”他本道自己一時大意,失手遭孫承誌擒獲,心下始終不忿,自見了孫承誌追敵輕功,才由衷欽服,說話也客氣得多了。


    孫承誌擺擺手道:“曹先生過謙,此間戰事緊遽,局勢峻急,此事可從長計議,咱們還是集中精力,打好仗多殺鬼子軍隊,別的今後有的是機會。”曹立俊也點頭讚同。六人談談講講戰事,各自說了些經曆,一宿易過,轉眼天明。兩名少女夜裏不睡,天亮了反倒瞌睡蟲上來,崔小紅陪她倆睡下。才睡不上半個時辰,前線退下來的傷員和醫療隊開來,權占倉庫為醫院,三女便不能再睡。崔小紅本係熟手,帶著林家碧和楊惠芳,幫襯軍醫護士,救死扶傷,忙得不亦樂乎。


    孫承誌已乘空將昨夜曹立俊的話告訴了張承德,承德也是既驚且喜,二人相偕曹立俊攀至庫頂,聚首細商。說了半天,各自心潮澎湃,遙望遠處戰火洶洶,滾雷橘黃,不禁胸襟一闊,三人同時長嘯,意氣風發。張承德握住孫承誌的右手,曹立俊拉住承誌左手,三人手拉手,六目相顧,此時此刻,但覺彼此傾蓋如故,肝膽相照,意氣相投,說不出的親近豪爽,不由得相顧哈哈大笑。


    孫承誌手指北方,凜然道:“日寇四麵合圍大場,守軍乃湘軍第十八師,向稱悍勇善戰,不知能抵擋強敵幾時。”張承德握著兩人的手緊了一緊,朗聲道:“日寇鴟張,但教狠狠教訓了他們,令之不可小覷了中華兒女,咱們戰場上不敵,卻也是雖敗猶榮,勝固欣然,敗亦不餒。”曹立俊縱聲大笑,頷首聳肩道:“好一個‘勝固欣然,敗亦不餒’,張兄弟氣概不凡,佩服,佩服,若我中華人同此心,天下無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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