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誌見哨兵隸屬第八十八師二六二旅的友軍,忙將同伴戰鬥負傷,行動不便,隻得在此地躲避養傷等情,據實以告,至後手指倉庫道:“不信請你入內,一看便知,怎的恁般疑神疑鬼呢!”哨兵聽他說得言之鑿鑿,十成中已信了五成,但兀自疑心,邊上另過來幾名哨兵,攔在當路,端槍指住二人,前一兵說了情況,後二兵裏跑一個迴頭,須臾引來一名軍官,大踏步而至。


    軍官走至近前,那相隨的哨兵一指孫、曹,稟曰:“團長,就是這兩個人,鬼鬼祟祟,大半夜在倉庫前遊蕩,多半是漢奸細作。”那團長雙目如刀,掃了兩人一眼,語聲峻厲地問道:“你們二人來此何幹?”孫承誌又照前說了一遍,三名哨兵聽他前後說得不岔,目示團長。那團長略一沉吟,手一伸道:“口說無憑,咱們就進倉庫先看看再說,你二人若是細作,既已被我們抓住,自然逃不掉,若還有同黨潛伏左近,我也可拿你們順藤摸瓜,不怕你們行詐。”孫承誌暗道:“大戰之際,這班官兵疑心重,也屬合理,他既這般說,顯是坦蕩之人。”當下點點頭,眾人便朝倉庫走去,三名哨兵總疑他二人舉止不端,緊緊跟在後麵,不容二人臨機逃逸。


    推開沉重的鐵門,一行人走入室內,一哨兵摸索了半天,找到電燈開關一撳,眾人眼前一亮,天花板上兩列煤油燈一亮,已照得滿庫房通明,須臾天花板當中四根白熾燈忽閃忽閃也亮了,室內更且明若白晝。照得三個女子倩影婉然,皮膚白如凝脂。三女待暗處已久,不妨眼前突明,刺得眼睛也睜不開,心下慌亂,尖叫起來。團長一瞥便知孫承誌人頭說得不岔,也不理會女子燕叱,徑自走到張承德身畔,看了看他的傷處,又翻過番徽,確也是一師三旅二團四營一連的兵,他心下又自多信了三分。


    曹立俊見哨兵臉有愧色,不禁得意道:“如何?咱們沒撒謊吧!”哨兵心下不忿,朝他白眼睛,口上卻已迴不了嘴。那團長倒是個豪邁誠樸、無所縈懷之人,拍拍手上的灰,頷首道:“好,我就信你們一迴,放你們一碼,但是有個條件。”曹立俊不愉道:“甚條件?你他媽的還是拿我們當賊防著!”孫承誌卻伸手一攔,阻他再說下去。團長一頭往倉庫外走,一頭說:“刻下戰事吃緊,咱們這裏預為布防,我雖信你們不是細作,但也不許你們離開此間,你們留在這裏,得聽我調遣。孫承誌,你和張承德是神槍手,對我大大的有用。”孫承誌聽到後麵兩句,見團長朝他微微一笑,不禁脫口歡叫:“你認識我?”猛地省起,立正行軍禮:“長官,原來您認識我們呐!”


    那團長走到承誌麵前,伸出手來握住他手,用力搖了搖,語聲激越:“你我雖未曾謀麵,但你倆的大名這幾日可是傳遍了黃浦灘上千軍萬馬,嗬嗬,秋野、藤田、秋山、八歧……這些鬼子的名將,都死在你們槍下,想要不認得你們也難。哈哈……哦,還有,我叫謝晉元,別一口一個長官,怪生分的,今後就叫我老謝好了。”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孫承誌受寵若驚地道:“那是愧不敢當,屬下不敢僭越唐突,依我看還是叫謝團長吧。團長既盛情相邀,我們豈敢不識抬舉,自此咱們一如所命,水裏來火裏去,刀山彈雨,赴湯蹈火,義不容辭!”謝晉元一拍他肩膀,道聲:“好!”便頭也不迴,徑自出去了,後麵三個哨兵笑嘻嘻地朝諸人拱拱手,便自跟出。


    五人甚是興奮,一邊分食食物,一邊談談講講,一宿未睡。叫人感到寒噤的一宿,女子們覺得什麽都模糊,瑟縮,全靠不住,相互擠籠做一堆兒。她們迴不了家,等迴去了,也許家已經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盡是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


    第二天天亮,謝團的士兵就給孫承誌送來三杆中正式步槍及數百發子彈,諭令孫承誌、張承德及曹立俊三人守禦倉庫,與倉庫共存亡。孫承誌行禮接狀,大夥兒鹹受鼓舞,鬥誌昂揚,血脈賁張,一個上午三女二男,嘰嘰呱呱,互相勉勵,又是閑聊不休,一掃圍城之際人們通常有的空虛與絕望之念,互相之間親近益生。過午吃罷東西,外麵傳來隆隆炮聲,倏忽天上機翼轟鳴,天上無數飛機遮天蔽日,防空警報一陣緊跟一陣地拉響,“嗚——嗚——哇——哇——”,各種震耳欲聾的響聲交雜一處,震得人頭暈目眩,楊、林二女身子搖了幾搖,撲地跌倒。


    列位須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疙瘩,專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蕩,勢不免頭重腳輕,再也站立不穩。嘈雜之聲巨響,由多種噪音交織而發,突如其來,人人耳鼓連續不斷的受到衝擊,驀地裏均感天旋地轉,孫承誌聽慣了爆炸尚且胸口氣血翻湧,崔小紅和曹立俊二人俱難支,隨後暈厥了片刻。孫承誌連掐諸人“迎**”、“人中穴”、“承泣穴”,將諸人一一弄醒。孫承誌道:“交戰方酣,這兩日咱們隻顧想著救承德,又縮頭縮腦,躲避日本人耳目,昏天黑地,也不知戰況如何,我去打聽打聽,你們且歇息歇息。”言下,他信步踱出庫房,找了個挖壕溝的工兵攀談,詳問戰況,齊巧這工兵名叫張大嘴,最好的就是談天,一旦話匣子打開,便很難合住。當下他便乘休息之機,將連日來的戰況說給五人聽。


    原來孫承誌自前線救下張承德的那日,前線守軍已幾乎死光,後麵別番的友軍填補上來,又遭日軍連番猛攻,死傷枕籍。多賴前線將士舍死忘生,拚命抵住,日軍大耗精元,铩羽而退,竟保得陣地一塊也未失去。然連日惡戰,謝晉元審時度勢,見我軍雖勝,密集防守,卻因敵艦炮與航空火力猛烈,傷亡日重一日,一個整編師開上去,往往隻三五日,便損折五、六成。他自分我軍決計難以持久,昨日夜間便親自領工兵隊自北火車站、八字橋一帶,潛至四行倉庫,增設工事,秘挖陷阱。因防行動遭敵特窺知,不僅分撥遣兵,而且還在四行倉庫暗處、高處設卡,鳥瞰全局,便也因此誤打誤撞,發覺孫承誌等人的行蹤,延納為己用。


    張大嘴口沫橫飛,說得津津有味,庫房內小紅等人亦聞聲出來旁聽,張大嘴見人越多興頭越足,使出一肚子解數,加油添醬,說得是眉飛色舞。諸人相談至巳時,忽見張承德蘇醒,各自歡蹦亂跳,鼓掌相慶。張承德左顧右盼,頭重腳輕,兀自發懵,不明所以,隻覺頭暈腦脹,口中苦澀,喉頭幹渴。崔小紅遞水送藥,還替他挖開罐頭,服侍他吃喝,便將這幾日他昏迷時發生之事,擇要說了一遍。小紅口齒伶俐,說得線索明了,一席話罷,張承德感激涕零,朝眾人又是磕拜又是千恩萬謝,連曹立俊也一體沾光。眾人你說我謝,你推我讓,俱各歡洽。室外雖爆炸聲此起彼落,隆隆不絕,震得天搖地動,但倉庫內卻是皆大歡喜,張承德聽說謝晉元一番器重的美意,不禁心潮澎湃,勇氣倍增。經曹立俊在側煽風點火,慫恿鼓勵,大夥兒齊心協力,誓與日寇周旋到底,連三個女子也不讓須眉,各自爭著搶著吵著要孫承誌教她們打槍及格鬥之術。


    曹立俊早已垂涎三尺,聽三女信誓旦旦,忙順水推舟,毛遂自薦,要替承誌教她們。崔小紅則冷冰冰的白了他一眼,連說:“不好,不好。”曹立俊急問緣由,小紅不屑道:“你是承誌的手下敗將,找你學功夫有甚用?還不如讓承誌來教,更爽利些呢。”這話嗆得曹立俊吹胡子瞪眼,一氣之下,假裝不理他們。哪知三女還真沒把他當迴事,跟著孫承誌學槍,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曹立俊幾次三番偷偷來看,均氣得火冒三丈,妒恨無已,卻實又無可奈何,隻顧一人發悶氣。


    戰爭乍一停,不論男女,人們很有一點弄不慣,像喝醉酒似的,反而使人心亂。看見青天上的飛機,林家碧竟會向它揮手,還眯著眼睛,滿含憧憬地說:“知道我們盡管仰著臉欣賞它,又不至於放炸彈落在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崔小紅指節敲敲她的小腦袋,皺眉撅嘴地鄙棄:“你想啥呢?飛機哦,我很討厭它們飛來飛去,還要發出難聽的聲音,跟蚊蚋一樣討厭!”


    樹木淒迷,樹影稀薄像淡黃的雲;自來水管子裏流出來的清水,電燈光,還有街頭的熱鬧,這些景物好像戰時須得突然消失掉,戰鬥停歇之時,才又迴到老百姓的身邊。開戰了又刷的從人們的視野消失,停戰了再見,不停地輪換。


    街上擺滿了攤子,賣胭脂,西藥、罐頭牛羊肉,搶來的西裝,絨線衫,素絲窗簾,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絨……


    人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卜餅,整天談講的無非還是吃。汽車行全改了吃食店,綢緞鋪或藥房全都兼賣糕餅,無一例外。


    張承德雖蘇醒,性命已無礙,但身子也動彈不了,一躺就是仨月,崔小紅和林家碧及楊惠芳日夜照料,除吃飯睡覺,其餘時間三人輪流照顧他,還抽空學武藝,忙得日無暇晷。


    戰事驟緊,光陰似箭,到了十月頭上,張承德算是痊愈了,時常下地,幫襯工兵在地堡埋設炸藥。林家碧不懂軍事,一日偶見工兵們將炸藥埋設於倉庫前數箭之遙的一處廢棄的碉堡之內,迴來興興頭頭,說了出來,曹立俊登時詫異道:“他們怎的浪費炸藥,安置在那裏,豈能炸得到鬼子?炸藥又不長腳,會等鬼子來了,自己爬到鬼子身上才炸哩!”


    孫承誌埋頭吃飯,隻說了句:“一切悉聽上頭支使,我們在這瞎猜,又不濟事,吃飯都管不住你們的嘴。”崔小紅扁一扁嘴,低低道:“不懂裝懂!”曹立俊怒道:“說誰呢!怎的,問一問,說一說,又不妨事,不許麽?”小紅不痛不癢地說:“誰接口就是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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