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楓繼續勸導妻子:“這是多麽恢弘的人生工程啊!現在我自己個兒是越想越覺得不容易,我很自豪,這簡直就是人類史上的奇跡,無可取代的成就呐!任何收獲總會有付出,收獲愈大,付出的又豈可少了?你我一齊失去了對你父母的許多記憶,這對旁人來說,不值甚麽,但於你、於我這個女婿,那是失去了莫大的寶藏!如今,記憶沒了,也或許還在,隻是咱倆暫時記不起來了。不管怎麽說,這份惋惜,就是咱們戰勝了法力無邊的‘袋中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古月萍聽他講得入情入理,也便收淚寧神,略定了神,她說:“也不知月月仍記不記得她姥姥、姥爺的事兒。”江楓勸:“這也不忙急去問她了,咱們好不容易脫難解困,早就心力交瘁了呐!依我看,咱讓孩子歇歇,咱也趕緊去睡一覺。說不準呐,精神養足了,咱也就記起來了。現在我是一腦袋漿糊,連嶽丈家在哪兒都想不起來。”


    不說則可,一說到睡覺,古月萍確也累乏了,兩個眼皮兒直打架,她雙目微閉,輕輕點頭,又長歎一聲,站起身來,拖著沉重的身子,倒入了身側的棉床之內,江楓則哄女兒睡去了。古月萍朦朦朧朧地,似沾了枕頭就睡熟了。


    昏沉著、昏沉著,悠悠蕩蕩。忽然有人叫她名兒,她看見母親的麵容由慈祥之中,綻放出戚容,有如花苞中的花蕾,由麵兒到點兒地親切。


    古月萍歡叫了聲“媽媽”,高青顫顫巍巍地伸出老皺的手,愛撫女兒的頭發、耳朵和臉龐,溫柔而飽含歉意地說:“孩子啊,媽媽對不起你!”月萍此時像歸巢的乳燕,滿心足意,別無所求。她納悶地問:“您可好了,您咋會對不起我呢!”她眼前母親臉上的雙目周圍雖是哀傷的皺紋,但那雙瞳孔卻像弓影飛母親常蘭的雙眼一樣明澈呀,月萍歡喜這對兒至親至愛的眼兒,其心情與弓影飛是一樣的。


    高青微微點頭,卻說:“媽媽對你隱瞞了許多事,致你不明不白、懵懵懂懂地掉進‘袋子’世界,受那坦姆的戲弄,折磨得你苦,媽媽很是內疚。”古月萍聞之,心中有如一隻大鐵錘不停砸在心房之上,一記連著一記,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高青繼續說:“你從小跟江楓要好,你倆一起讀書一起生活,長大了又順順當當地結了婚,生了月月,媽媽對你的人生很滿意的。孩子啊,我們一家,本該有一帆風順的美滿幸福生活,可誰知招了老天爺嫉妒啊,創造出一個袋中人,降到我頭上,破壞了你的生活,也一並毀滅了我們大家的好日子!


    “我開始還不知道什麽,整天在它‘袋子’中痛苦掙紮,怪物生得四不像,真太嚇人了,媽媽害怕得不得了,但怪物後來讓我看記憶,我才知道。它以前是bc市的女大學生,隨分從時,與世無爭;誰知天不從人願,後來被明家老幺奸殺。她死後咽不下氣苦,才積怨成邪,做了怪物。這命可也真夠苦的,它好不容易才找到兇手,把明家上上下下全殺光了。殺完人,它就隨意地找了個人,潛入其元神之內,而這個倒楣的寄主,就是你媽媽我!”


    讀者須知,坦姆入人心神,其舉對於坦姆來講,就像找間公寓暫住下一樣,稀鬆平常;而對於被選中的寄主來講,身體、心神全都遭它操控、挾製,不能自主,不啻是遇上了飛來橫禍。


    “苦啊,被老天爺嫉妒,真是太不幸了!老天爺咋千不挑、萬不挑,偏偏選中了我呢!袋中人一潛入我心中,我就開始時常發癔症。我當時很害怕,整天躲在屋中,不再出門。幸好那時我多在半夜入夢後才發作,你爸又及時發現、幫著隱瞞,才沒讓街坊鄰居瞧破。當然,那時你還小,這事兒就更不敢讓你得知真相了。你爸當機立斷,趕緊帶著你,舉家搬往他處。”


    古月萍聽得一時語塞,心想:“怪不得,怪不得!”


    高青像是替她說了似的:“那時候媽媽就已對你不起了,咱們這一離開明石山,你跟江楓可就生生地分隔開了!你倆的感情是多好呀,媽媽當時沒辦法,不得不走,其實媽心裏可痛啦!”說著,兩行清淚從高青眼中流出,古月萍仿佛看到常蘭在跟弓影飛訣別那一刻的神情,印在了母親的臉上。


    高青又說:“迄今,媽媽怕坦姆,不停在心中抗爭,歇斯底裏地,因而才會發癔症,活脫脫像個瘋子。後來媽媽妥協了,鬧不動了,就順從了袋中人,任由它‘住’在媽媽的體內。唉,這是媽媽做得最不該的事兒,媽媽應該堅持抗爭,不向那怪物妥協的。如果媽媽能夠堅持下來,你也不會吃那麽多苦!”月萍順著語意安慰母親:“您也是沒法子呀,怪不上您!”月萍心中卻實不明所以。


    但是很快就揭曉了謎底:“媽媽一妥協,坦姆就可操控媽媽的意誌,它假裝安靜,不折騰了,你爸以為我的病好了呢,於是咱一家人又搬了迴來。”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如電擊般打遍了月萍全身,她口上說:“媽媽,咱們搬走了五年,那五年您可有多難:既要想盡設法瞞著我,躲著旁人的目光和碎嘴兒,閑人的嘴兒碎起來,恐怕比弓影飛遇到的那些鄰居更可惡!您又要跟怪物袋中人作心理上的抗爭,設身處地地想來,媽媽,您才苦啊!”


    高青聽女兒之言,處處極是體諒自己,就更是淚泗滿麵了。迴想當時坊間瑣碎,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的的確確自分少人幫襯,諸事詭異,紛至遝來,她高青委實裁度維艱,身陷苦海無邊。


    “可恨呐!迴來之前,坦姆就已偷偷潛入了你的大腦,女兒……女兒呀……嗚嗚……袋中人壞極了,把你腦中的記憶做了大洗腦!它把你對我和你爸的記憶、對你公公婆婆的記憶,以及你婚姻的記憶,統統給換掉了,換的過程慢慢的,你的記憶也是漸漸失去,因爾令你無知無覺……你別怕,你別怕!媽告訴你,它袋中人把你對爸爸的記憶全換成了另外一個人,它給那個角色起名叫‘文斌’!”古月萍的心都快碎盡了。


    頓了一頓,高青語聲再起:“坦姆把你對我的記憶大半遮蔽掉了,隻餘下零碎的東一點兒、西一點兒。起初我哪能知道底細,但在坦姆的意識中,受困者都容易相互看到對方之所見。慢慢地反複比較、推敲、驗證,我才摸索明白,這罪該萬死的袋中人,對我們一家犯下了啥罪行!”古月萍痛悔無已,泣不成聲。


    高青又補充:“坦姆也把江楓對我們的記憶、對你們的婚姻記憶,給去掉了七七八八,如此一來,它才能順風順水地做出那一番又一番報複人世間的事兒來。它報複著、報複著,就當戲弄人為玩樂,漸漸報複成了一種積習;它樂此不疲,拿我們一家被玩弄得了痛苦,當成它的每日營養!”


    前後發生的事兒早在月萍心中滾瓜爛熟了,其線索越相互銜接得上,月萍的心裏就越有一種極大的恥辱感。這恥辱感震碎了她全身,甚爾簡直要把她從世上蒸發掉了!


    古月萍一會兒捂嘴,一會兒又放開口,雙手去捧自己的臉、扯自己的頭發。她抽泣不止,卻又情不自禁訴說:“媽媽,媽媽,這多年,我都當爸爸……把爸爸當成了可隨意差遣的丈夫……媽媽,我……我實在對不起爸爸……”越想越傷心,母女倆抱頭痛哭。


    “媽媽……我平時對爸爸太壞了……媽媽,我……我是記憶被偷梁換柱了,但是……爸爸始終是清醒的,他……他麵對著我對他的幻覺,他這多年可有多苦呐!”高青也是一樣淚眼模糊,女兒的話撕她心、裂她肺,可她也不得不以淚洗麵地點頭。


    “媽媽……我……我……”文斌的一言一行,此時在月萍腦中反複閃現,與她的爸爸本應得到的為人父的待遇,相互衝突,這一番人神交戰,簡直快把古月萍的心榨出血來了!


    這份痛苦與難受,是無法用時間來度量,也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她覺得自己似無法再打開心門,無法睜眼,無法麵對自己的母親。她僅有耳朵能聽到:“我們一家三口從外地五年歸來,你很快又跟江楓好上了,這原是美事一件。可是,當年江楓在明宅大院兒看到過坦姆,更不幸的是,當時坦姆也發覺了傍晚去寫生而狹路相逢的江楓,它計劃把江楓帶離現實世界,把他跟別人隔離開來。我得知之後,百般勸解,想盡一切辦法,想讓它放棄抓捕江楓的計劃。就這麽僵持了有幾年吧,後來坦姆還是忍不住,乘小楓去理發時,下手逮他入了‘袋’中去。唉,冤孽呐,可恨呐,這麽一來,你原本美滿的婚姻,就壞了呀。你受著感情上極大的打擊,痛不欲生。你爸則百般安慰你,不離不棄地照顧你的起居。


    “那壞心眼兒的坦姆見你爸待你好,自分它卻已無法再擁有父愛,極度嫉妒,一怒之下,竟然把你的記憶給改了。這麽一來,你跟你爸過日子,還當他是文斌、你丈夫,你又把心給了江楓……這麽虐心的生活,可有多糟。這麽一來,你和你爸,還有小楓,全都過著苦受煎熬的日子。我雖清清楚楚地看到,也感受到你們的痛苦,卻又無能為力,心裏那也是一番難言的苦楚啊!


    “後來,不知怎的,江楓被困五年之後,有一天他竟逃出了‘袋子’空間。我卻因另有所圖,不便跟隨著逃出,否則早就可以與你們團圓了。我是想設法讓坦姆恢複你和小楓的記憶,重新想起你爸和我的事兒。”高青越說,雙眼中清淚越流越快,而麵上卻呆滯地一臉平靜。


    古月萍支起身子,繼續傾聽母親說下去:“媽媽真後悔呀,當時如果學小楓的樣兒,跟著逃出去,即便冒著時時刻刻要被坦姆逮迴去的危險,但也有可能預警你爸,設法使他免於被殺……當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坦姆殺你爸的原因,完全是出於意外,絕無預謀。它殺死你爸,事先並無計劃,我也始料不及;否則當時我已漸漸取信於它了,又怎會容它動手呢!它殺死它親手偽造了身份變成文斌的你爸爸,竟然是一時興起的意外……嗚嗚嗚……太可惜、太慘了……”


    古月萍想起記憶中名叫文斌而實際恰是自己父親老古,其臨死前的情景:他撲向坦姆時口中呐喊出來的話,當時以為的意思,現在重新體味,原來女兒指的是自己;妻子指的是高青。月萍重新審判文斌的語意,恍然大悟。(參見第九章)她非但藉此更明了了真相,而且對於父親冒著文斌名義所受的罪,那是越發地深有感觸了。


    這一波傷心,來得勢如潮湧,十分厲害,古月萍哇地大哭了一場,悲傷和悔恨,化為淚水淹沒了她做女兒的心。倘將她的心髒比喻為一座城,那麽這座城先前還隻是發著眼淚洪水,此刻是連整座城都被淹沒在淚海海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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