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影飛也淚眼婆娑了,岡諾娃長歎一聲,一邊兒刨土豆,一邊兒說:“你阿碧姐姐心直口快,見了誰總愛嘮叨兩句,小飛你莫見怪,她也是一個受人類同類欺負得太狠了的人類,她說話囉嗦,你不見怪吧?”弓影飛忙期期艾艾地也將自己的童年告訴她們,還轉述了廣島紀念館內千裏迢迢來相會的外國人們,相互傳說的有關澳大利亞人民的苦情。他將列強政府無理、無情又肆意妄為,將核試驗強加於人,諸般真人真事,其千絲萬縷之繁蕪而殘酷之情,也一體道出,說完就總結:“人類對我妖族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挺說得過;可人類對待同為人類的人們竟然也恁般狠心,這就叫人匪夷所思了!”


    阿碧聞之亦自動容,甕著鼻子,帶哭帶淚地說:“澳洲的政府和平民,隻不過就是英美列強的奴隸,澳大利亞這個國家裏麵的人們,還不如一個殖民地活的人敞亮呢!”雖隻悲聲,卻滿含阿碧對這個國家的失望之情,她不屑澳洲的人類,他們自相殘害之卑鄙與甘受外侮之卑微、愚蠢,早已共臻極致,叫人歎為觀止。


    正說話間,門外又走進來一個女子,衣領之中伸出的是個蛇頸,脖子上長了一個蛇頭,鎖骨以下卻是女人的身形,也看不出多大年紀。弓影飛乍一見之下,嚇得話說了一半,牙齒咬到了舌頭,痛得眼淚也流出來了。岡諾娃忙介紹:“小飛莫怕,這位是白曬大媽,莫看她長得與眾不同,性子卻是極和善的。”阿碧也說:“小飛,這位白大媽就是我說的那個好心幫我送飯和擦身子的蛇頭裂口主婦呀!你別怕,她人可好啦!”白大媽蛇頭之上棱角崢嶸,一對兒黃瞳奕奕,燦然生輝,數步射人,對小飛說:“你好,小朋友,我姓白,古德娜鍾愛的小朋友,也就是我們大家夥兒的好朋友,我嚇到你了,真對不住!”


    影飛見她一邊講話,一邊還要不停地吐出紅信子,那信子之上的叉尖兒,兵分兩路,還粘著涎水滴滴答。他中心瘮得慌,無如經岡諾娃和阿碧一說,小飛也不怕了,暗想:“反正是妖族,我不去多看她的蛇頭就好了,天下妖族是一家!”念及此處,他忙說:“不,不,不,白大媽,不須道歉,倒是我初次見麵,就有失體統,是我小孩子不懂事,請您海涵!還好,還好,我就是冷不丁看見蛇跟人一樣走路,有些……有點兒不習慣。”阿碧和岡諾娃麵麵相覷,四目相交之際,兩人眼中都隱隱生出憂心忡忡的光,但轉臉又一齊強爭笑意地說:“哈哈哈哈,初次見麵,我們也是如此,也很不習慣。”


    相互熟悉了,弓影飛小孩兒性子,好奇心重,又想起先前的話頭,問阿碧:“阿碧姐姐,您故事說了一半,後來怎樣啦?”


    阿碧拿大眼睛看著白大媽,答道:“之後,人類又合起夥兒來謀害白大媽一家,結果,白家騰蛇妖族就隻剩下大媽一人幸存下來,餘者皆慘遭人類殺害了……”


    弓影飛一對兒大大的圓眼睛淚朦朦地瞧向白大媽,不由得心酸。白大媽卻一臉淡然地說:“有一天,警察衝進我家,他們來抓捕我的兒子和女兒,說有人證實他們殺死了一個妓女,還把妓女的子宮、**和眼睛全挖走了,甚至還有人說他們吃掉了那些剜走的器官!你們應當也知道,但凡是遇上涉及妖族的案子,人類總愛樂此不疲地做汙點證人,即使無中生有,警察也會當做鐵證,因此人類趨之若鶩。”三人一齊點頭,他們都想起一兩件被人類栽贓嫁禍的往事兒,受誣陷之情,及人類性多儉刻、少恩情之常,那是深有體會,良有以也。


    白大媽語氣平和,卻叫人聽得血脈賁張,氣往上湧,三人都氣不打一處來:“人類把我的兒女渾身全都澆上汽油,像中世紀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們燒死女巫一樣,一把火將他們燒死了!他們人多勢眾,七、八個孔武有力的漢子把我死死地壓在身底,我無法動彈,喊冤也好,跪地哭求人們寬恕也罷,當時哭得血淚橫流,卻無濟於事,換取不了人們的同情,眼睜睜看著子女被燒得尖叫,撕心裂肺地嚎叫了很久很久……許多鄰近的人類街坊、群眾,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麽大的仇恨,竟乘群情痛恨我們騰蛇一族而暴亂、喧囂之機、乘極其混亂之際,把我傷心得昏倒在地的丈夫,騰蛇先生,給亂棍活活地打死了!我怕得要命,想拚命掙脫人群,去救他……甚至叫救護車來救他……但是我人單力薄,被摁在地上,嘴巴磕著街礎,鮮血長流,就算血流滿身,也無法動彈……


    “他們不殺死我,他們暫不殺我,非是念我一介女流、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是因為他們動了惻隱,不殺弱小,而是想讓我眼睜睜瞅著親人一個個慘死在眼前,卻無能為力,毫無救援之望。他們真的是想看著我心痛地氣死,悲憤而絕!我的婆婆,騰蛇的媽媽,也被防爆警察用噴火器燒成了焦炭,我親眼見那麽和藹可親的母親,一下子就變成了白煙四嫋的一段焦炭了!……還有啊,我的親爹,為了救我,被那些瘋狂的人類街坊們,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他們用石頭把蛇頭砸了個稀巴爛……唉……,我的全家人,一門盡喪,便是這樣死了的!”


    阿碧撆涕擦淚,臉上兩行清淚是怎麽擦也擦不幹了,聽一段哭一聲兒,雖是已耳熟能詳的事情,她還是聽得嚎啕不止。她帶哭帶噎地補充說:“那些作偽證的和乘亂殺死騰蛇先生的人裏頭,就有偷我家東西的人類!他們喪盡了天良,又偷又搶又殺人放火!”說到後來,她脖子上的青筋突突亂跳,額頭上的青筋也躍躍欲試,掙得是麵紅耳赤。


    岡諾娃也是泫然流涕而越哭越兇,竟爾淚泗滂沱,動情地說:“唉……呀……,要不是當時天幸巧合,古德娜剛好路過那裏,及時趕到救下了她,你白大媽也必死在行刑現場無疑了!古德娜把白大媽和阿碧一齊救到了冰島上來,不久,三寶就娶了阿碧為妻。兩夫妻開誠相愛,卻好跟白大媽做了鄰居。你白大媽總算是度過了九九八十一難,好人終須有得救的那一天。”


    四人心淒目泫,久久深陷於這段往事的哀戚之中,一時之間,屋內鴉雀無聲,氣氛悲傷得叫人心頭沉甸甸的,有如四顆心俱是鐵砣做的一樣,壓得人胸口發悶。記得《荀子?勸學》有曰:“邪穢在身,怨之所構。”說的意思是人若有邪惡的行為,傷及別人,那麽怨恨就會集中到他身上。人類構惡既多,怨毒叢集,受害的人都盼著惡人不得善終。


    過了許久,白大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下子,仿佛整個地球的大氣層也跟著一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似的。她述說自己的經曆,想必心情極是沉重,但不知為何,影飛卻覺得她從頭到尾,除了換氣斷句,語氣就始終叫人感到很平淡,淡得一波不興,淡得似乎已超脫了世外,令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怖。隻聽到白大媽又說:“迴想起來,我一直都難以忘記,行刑的那一天,那些摁住我不讓我動彈的人中間,有幾個年紀輕輕的還是孩子。他們身強體壯,但是神色之中仍透出幾分天真。我始終有一種錯覺,覺得那些孩子不是真心想要殺死我家人,而是由於別人都這麽瘋狂了,他們不能免俗,因此摻和著成了劊子手。”聽了她的話聲,諸人全抬頭盯著她的蛇頭端詳。蛇眼冷冰冰的,蛇信有規律地伸出又縮迴嘴內。三人的心弦麵對這一張冷血的臉,不由得都出奇地一動,顫動得叫人惻然。


    白大媽話鋒一轉,忽改而深情地說:“後來到了這裏,遇上岡諾娃等島上的人類,我覺得他們都很是和善可親,待人以赤誠,絕無外界人類的一絲惡習、一點兒影子。我活了一輩子,這才發現,人類原也可以這麽的美好!我很是震驚。”她一邊講一邊朝岡諾娃和阿碧投以溫情的微笑,“這裏的每一個人就和我當初認識的阿碧,是一樣的好人。”


    阿碧至此忍不住,哇地放聲大哭,手捂住臉,卷發全被淚水打濕了。岡諾娃輕撫阿碧的背脊,像輕撫一個傷心至極的孩子一樣,予以柔聲細語的撫慰。


    白大媽稍稍仰起頭,語聲堅定:“我們騰蛇妖族在世上本就是稀有物種,自從我到了冰島之後,就再也感覺不到同類了,我家人一死,這天下就隻有我一個騰蛇妖族了。以前我錯以為人類是天生就的醜惡性情,因爾,就算是親眼見了家人慘死,我也能麻木地忍受,覺得理所當然,就使無力迴天也能夠獨自苟且貪生。到了冰島之後,我才知道人類是能夠改善的,人與妖也完全可以融洽相處。我終於改變了自己的成見,發現這個世界獨具美好,值得我存活一場。”她又俯首,雙目炯炯有神,注視影飛,“值得每一個向善的人或妖,在世上為人一場!我便是這樣從麻木絕望之中,走出了陰影。”影飛聞此言,全身肌肉每一寸、每一分都鬆弛了開來。


    白大媽雙目盯著他的雙目,黃瞳透出的眼光似已直插入他的心底了,她問他:“孩子啊,你願意相信這世上還有值得留戀之處嗎?”弓影飛兩隻耳朵全豎直啦,他刷地站起來,大聲說:“相信,相信,正因相信這個世界,沒有放棄它,我才肯跟隨古德娜姐姐學習黒炎之術。我來這裏,遠離桑梓,與父母家人懸隔重洋,全是為了消滅魔界,拯救這個世界!”白大媽釋然地微笑著說:“如此甚好。”


    弓影飛忽爾發覺白大媽冷酷的頭麵不那麽叫人看得發瘮了,似一下子變得很美麗,他不禁朝她還以衷心的微笑。白大媽摸摸他的頭頂,平淡但卻堅定地說:“我和阿碧此行來看望你,一來呢,你來的時候我們未曾迎迓,補過一禮;二來,我們想替古德娜分憂。我們是一塊兒出門的,嗬嗬,我貪看四處景色,腳下慢了,讓阿碧捷足先登。孩子啊,今後不論遇到甚麽難事兒,你萬萬莫灰心,千萬千萬要保護好我們賴以生存的這顆美麗的星球,好不好?隻要你克服萬難,終成大業,我也就替天下蒼生盡了一份綿薄之力了……”


    阿碧止了哭,臉色煞白如紙,眼中神色又恐懼又哀痛,她恂恂打斷白大媽的話頭:“白大媽,我看還是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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