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俄老毛子白白丟了一整天的炸彈,炸得風砂徙暗,日暮無光,徒耗錢財,卻無甚用處,擾擾攘攘,倒給三十六師官兵們演了場露天的戰爭電影。中國軍人在下麵笑罵,蘇俄老毛子在天上吹胡子瞪眼,幹窩火兒。比及日落,蘇聯飛機就更不敢來了,映著落日的餘暉,消失遠方的北天。這邊廂布拉霍夫自變化歸隊,得意非凡,與一眾兒子娃娃嘻嘻哈哈,閑談白天戰事,逸趣橫生,自不在話下。


    有了前一天的經驗,當夜眾人安心鑽在沙窩裏,飽飽地睡了頓黑甜鄉,一宿無話。翌日大眾皆已醒來,初升的太陽灑下金輝萬道,映得人馬皆燦。久經沙場的戰馬突然之間全都提起前足,背對血也似紅的旭日長嘶亂叫,嘶聲中隱隱有恐怖之意。


    人們都感到沒來由的胸口塞悶,氣喘難當,楊天保遊目四顧,打量周遭情景,隻見西北角上升起一片黃蒙蒙的雲霧,黃雲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閃動,景色之綺麗,實是生平從所未睹。天保不禁看得呆了,那黃雲大得好快,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將半邊天都遮住了。這時馬隊中萬把人個個汗如雨下,氣喘連連,天地混蒙,庶幾天地間龍卷颶風,包裹著黑色的沙礫,肆虐過來。真叫“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隻奔福輕人”,兒子娃娃們知道厲害,齊叫:“沙暴來啦,沙暴來啦……”喊聲甫起,突然一股疾風刮到,帶著一大片黃沙,隻吹得人滿口滿鼻管都是沙土,下半截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場大風有道是:雷轟轟,電閃閃,飛的是沙,走的是石,噫大塊之怒吼,傳萬裏之跳叫。一任它乒乒磅磅,栗栗烈烈,撼天闕,搖地軸,九天仙子也愁眉;青青白白,紅紅黃黃,雲慘慘,霧騰騰,唿喇喇前唿後叫,左奔右突,炮管鐵塊橫衝直撞,人物亂卷斜拖,猶如浪破千層,萬裏塵沙陰晦暝。


    大漠上風沙說來便來,霎時間大風卷地而至,數百人身子一晃,都被大風吹下馬背、沙丘,馬黑鷹大吼大叫,脖頸上青筋暴凸:“大夥兒下馬,圍攏來!”三十六師軍紀嚴明,官兵不是晉陝甘涼的豪傑,便是久生長在大漠的迴子,除了楊天保和毒蠍子,其餘全與沙暴是老相識了,並不慌亂。眾人力抗風沙,將數萬匹健馬拉了過來,圍成一個大圈子,人馬一齊臥倒。黑鷹和生貴又分撥戰士在外圈挖沙掘土,壘砌沙牆阻隔,大夥兒人多手快,紛紛挖掘沙土。


    颶風進一步,人們便要拚命挖十來鍬,如此或可來得及掘出沙窩躲藏。有人著急忙慌,連工兵鍬也折斷了。馬黑鷹兀自嚴令眾兵拚命挖,所幸一宿睡得飽足,精神頭好,比及颶風臨頭,大半將士沙窩已挖得深達一丈餘,壘起的沙土堆疊高達丈許。工事掩蔽一蹴,大夥兒慌忙避入,各人手挽著手,靠在馬兒和駱駝腹下,隻有些少手腳慢的,全給颶風吹走。慘嚎聲撕心裂肺,隨刮起的身子,揚遐升天,越飛越高,至後身子也沒入黑風裏,慘嚎兀自隱約可聞,經久不絕。


    隻覺疾風帶著黃沙吹在臉上,猶如刀割一般,臉上手上,登時起了一條條血痕。這一隊雖然人馬眾多,但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鋪地的大風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葉小舟一般,隻能聽天由命,全無半分自主之力。風如海嘯,磅礴不絕,沙礫層層剝離地麵,給吹到高空,眼看大夥兒各自深掘的沙窩,一點點變淺,陸續有人給卷入龍卷天柱裏去了。布拉霍夫鴟張變形,以巨大的身子擋在風口裏,風勢阻遏,如許多兒子娃娃方才轉危為安。


    隻見:似霧如煙初散漫,紛紛藹藹下天涯,白茫茫到處難開眼,昏暗暗飛時找路差。細細輕飄如麥麵,粗粗翻覆似芝麻。世間朦朧山頂暗,長空迷沒太陽遮。


    風沙越刮越猛,人馬身上的黃沙越堆越厚,封姨逞勢,巽二施威,空中如萬馬奔騰,風裹沙,沙刮風,乾坤折壽,萬物摧殘,人物無遺,黑暗裏惡靈魆魆;邪風後一股又一股;天地倒置,宇宙離亂,分崩離析,人類脆弱有誰知,埋頭深陷苦海;巨熊阻擋怪風,毛發吹盡身不由己,在天地變色的大風暴威力之下,也隻有戰栗的份兒。大風唿嘯著,像千千萬萬個惡鬼在同時發威……


    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沙暴,拔地而起,肆虐了整整十二個時辰,人狼熊怪布拉霍夫連身上的皮毛也給吹脫落個淨光。皮毛吹掉了,轉眼長出來,長出來了,未幾又給吹了個光絕,如此周而複始,捱至隔日淩晨,風沙才略小些。風勢漸次減弱,又綿延了半天,黑風滾滾,所過之處,萬物無遺。


    苦捱風過,已是午後,天地才漸漸平靜下來,人們已給沙子掩埋,有到數十丈,千把兒子娃娃和數千匹戰馬和駱駝沒死在路上,沒死在飛機大炮下,沒死在老毛子手裏,卻竟給沙漠悶死、給狂風卷走。


    人人都已熬得精疲力竭,但三十六師上下在諸位司令督率之下,自忙著救死扶傷。鑽出沙穴者,拚命挖掘同伴,即令存有萬一希望,也自竭盡全力。毒蠍子和楊天保武藝超凡入聖,早便從沙漠裏竄出來,彷如煮熟的雞蛋,渾身兀自嫋嫋生煙。風勢勁急之際,天保聽得怒吼風聲裏無數兒子娃娃的慘叫聲,想是給風吹上天的將士,此時天地遼闊,竟無一絲一點痕跡,早不知給吹向何方去訖。眼看是死多活少,一時之間,也沒的理會處。


    布拉霍夫奮起神威,四爪如飛,相助掘救沒頂的官兵,十之八九,悉數是他救起的,折騰了一日一夜,不停不歇,總算聚攏八千多名士卒。強如布拉霍夫亦累得筋疲力盡,倒地虛脫不起,喘息了大半天方才氣轉。布拉霍夫嗓音嘶啞,仰躺在地,目光穿過雲霄,感喟道:“這沙暴之猛惡,比要我死還難受,還累人!”先前沙暴來時,布拉霍夫念馬仲英傷重,一把將他抓在掌心,藏至腋下避風,風一停歇,馬仲英先居安然之地,此刻啼泣相謝,布拉霍夫望空擺手道:“大夥兒患難與共,不分彼此,何須多禮。”


    三十六師上下已不滿萬人,場麵一片蕭條淩亂,正搭鍋埋灶,要生火做飯,遠方天際突又傳來轟鳴的飛機咆哮聲。時值寅時,日影已西,照得天地彤紅。馬黑鷹又驚又急,納罕道:“他媽的,這該死的沙暴折騰,蘇俄的飛機竟敢跟著來!真是不要命啦,勒逼得也太急了吧!”毒蠍子搶叫:“不對啊!你們聽啊,飛機來得不多嘛!”布拉霍夫稍喘得幾口氣,抖擻精神,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跳起來,極目循聲了望,他係不死始祖,目力比常人及遠千倍,看了一會兒,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朗聲道:“嗬嗬,才來了一架!見鬼的,該死的,倒叫老子白起勁,還巴巴地爬起來應付你個死鐵鳥!”


    果不其然,飛機漸漸飛臨頭上,兒子娃娃們見是一架重型轟炸機,既無戰鬥機護航,又無坦克相幫,那架飛機孤零零倚著血也似的長空,盤旋了數匝,竟不丟下炸彈。飛機不是蘇俄的,竟漆著英國的徽記,楊天保背著陽光眺望,眼尖看得清楚,大叫道:“駕駛飛機的是甘托克,出鬼了!他怎的會開飛機?飛機上隻他一人哩!”一聽此言,布拉霍夫勃然大怒,上次沙漠惡戰,臨末他吃了甘托克的虧,此時聽到其名字,布拉霍夫焉能忍恥。雙頭怪嗷嗷變身,身子暴脹,不下千仞。布拉霍夫自恃腿長體巨,縱身一躍,伸臂探爪,逕去撈那轟炸機的機翼。


    甘托克駕駛之術頗精,操縱杆一拉,霍拉一聲,飛機摩著布拉霍夫爪尖,嘎然攀升,扶搖直上。偌大的轟炸機,做恁般機變的動作,堪稱罕見,就使見識廣博如毒蠍子,亦看得瞠目驚心,嘖嘖暗讚,稱羨其技藝精湛不已。甘托克飛機在空裏旋了個圓周,調過機頭,懸至布拉霍夫背後。機頭一低,不退反進,一徑朝布拉霍夫頭頂逼落。電光石火之間,地上萬人呆愣,不明就裏,天上飛機早已撐開肚腹機括,底艙大開,成百上千的巨型炸彈,劈裏啪啦,滾落下來,精準地朝布拉霍夫的一對怪頭掉下來。


    炸彈雖異乎尋常的巨大,圓滾滾肚滿腸肥,布拉霍夫卻不將之放在眼裏,反而把頭伸過去,任其烤炸,自道此前蘇俄飛機群相撲炸,他尤且不懼分毫,此刻區區一架孤機,幾枚破彈,他自不虞有他。兒子娃娃們雖見場麵驚心動魄,一瞬數招,飛機往來迅捷至極,瞻之在後,忽焉已在頭前,卻堅信布拉霍夫不死之身,不懼轟炸,都哄笑起來,還有些寒磣那飛機吐出的炸彈不算多哩!


    可誰也沒想到,炸彈在布拉霍夫頭上炸開之瞬間,布拉霍夫異常地慘嚎急叫,痛得雙腳跳,爆炸出來的火團鬼異無匹,並非橘紅橙黃之色,而是刺目的銀白。彈片飛花,怒火裏竟噴薄出無數水銀的細珠,比彈丸還迅捷,將布拉霍夫刀槍不入的身軀,自頂至踵,豁然劈開。爆炸之烈,布拉霍夫觸肉即爛,傷口非但不見愈合,甚且潰爛擴散,快逾電閃。他的身子從中裂開,彷如一座大山,劈頭淋著化石水,好端端的一座山給一分為二。其情慘不忍睹,毒蠍子捂嘴尖叫:“水銀炸彈!糟糕!布拉霍夫,趕緊逃啊!”說來已是遲了,炸彈悉數落進布拉霍夫豁開的傷口裏,爆炸連綿不絕,盡在他體內施為,傷損越發沉重。


    楊天保氣得甩手頓足,操起兩杆七九步槍,徑直朝飛機透明艙蓋摟火,邊走邊開火,槍打一發,槍托即在腿上一頂,胳膊夾住槍杆,騰出手拉一下槍栓,退出彈殼,推上子彈,動作很快,交叉開火。巨大的炸彈爆裂之聲,淹沒了槍聲,彷如把槍彈的威脅也一並吞進寒冰刺骨的銀色萬花筒裏。子彈彈飛了,射空的子彈響聲清脆,鐵皮和艙蓋嗡兒嗡兒,像牛皮鼓的鼓點,無助無力無奈地給飛機的外殼所阻隔盡淨!甘托克故意壓低機頭,朝天保嬉皮笑臉地擺擺手,口唇蠕動,似是興高采烈地說了一句:“byebye!”機頭幾乎擦著沙地,唿嘯抬頭,一掠而過,將兒子娃娃們吹得東倒西歪,給掀到半空裏連翻筋鬥,四散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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