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托克飛機輕身遠揚,揚長而去,眨眼消失在暮色的天際,無影無蹤了。場上空餘布拉霍夫的慘嚎和臨死的掙紮之聲,氣得天保將兩杆空槍,盡著吃奶的力氣,往空朝飛機擲去,雙槍徒然墜落至遠處的亂石堆裏。馬仲英心痛如絞,哭喪叫喚兒子娃娃們上去救治,可任你醫藥盡施,扁鵲再生,也遏製不了傷口的潰爛。布拉霍夫的克星正是水銀,而數百枚巨大的水銀炸彈,悉數注入他的體內,水銀重達數噸,就是布拉霍夫不懼水銀,也已給炸得五髒離位,粉身碎骨了。布拉霍夫痛不欲生,錐心蝕骨,連淚水也疼得從巨大的眼瞳裏滾滾而出。馬仲英推開身邊的兒子娃娃們,連滾帶爬,捱至布拉霍夫的身子上,趴在長毛裏痛哭,心頭如萬箭穿心,比他自己要死還萬般痛苦。


    庶幾布拉霍夫神誌不屬,還原為人相。變為人相,傷口依舊,左右各半片身子,越叉越開,他的身子彷如中了硝鏹水,咕咕地熔化,其痛可想而知。布拉霍夫半張嘴兀自能言,咆哮道:“快殺了我,你們快殺了我吧!痛得我受不了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快,快動手啊!把我的頭砍下來!快砍了我的頭啊!聽到沒有?”他忽清醒忽昏迷,一星神誌尤在,一時斷不了氣。眾人心知其痛無匹,非人所能抵受,又無法遏製傷勢,布拉霍夫之死,或遲或早,就在眼前了。可是馬仲英等一幹兒子娃娃受他恩同再造,不忍下手,徒自慟哭,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兒子娃娃們的心痛苦地狂跳,搏動的心率連廣袤的沙漠也聽到了,連遙遠的天空也聽到了,連浩瀚的宇宙也聽到了——那是一陣陣急驟的快板,那是京戲表演到高潮,慘烈緊張的一長串拍板聲——吃力的思索,或是猛省後的一身冷汗,沒有比這更令人緊張得快窒息的音響效果了。


    至後布拉霍夫連喘帶央,哀求道:“求求你們,殺了我吧……我已不行啦……遲早是死,可這痛得我太苦了……唿哧唿哧唿哧,求求你們吧……毒蠍子……你看在咱們多年的交情的份上……殺了我!砍下我的頭,讓我少受點罪吧……”哀懇裏飽含哭音,毒蠍子心腸就使再硬千百倍,也下不了手,她嚇得撲倒沙塵裏,埋頭大哭,連死的心也有了。


    布拉霍夫轉而朝天保哀懇,他一半腦袋上各有一目,彼此隔開愈來愈遠,目光卻悉數誠摯,悲哀淒涼。他見天保像木頭人一般,動也不動,臉上掛滿了淚水,暴怒道:“我是不死族,就使這般要死,起碼……起碼也要四五天才能死透,你們……你們……你們混蛋!我已無藥可救,你們想我痛苦煎熬……煎熬……”楊天保人神交戰,比戰場更慘烈,猶疑難決,苦不堪言。布拉霍夫哀哀的眼神和淒厲的慘嚎,折磨得每個人肝腸寸斷,撕心裂肺,與平素豁達的布拉霍夫、無敵的布拉霍夫,截然不同,大相徑庭,如此則更惹人揪心喪氣。


    怪風嗚嗚,如泣如訴,飛機掠過揚起的大風仿佛也有了生命、學會了人話,嗚嗚咽咽地向人們道歉,安慰布拉霍夫將滅的魂靈。風聲就像淒婉之極的背景音樂,反而撕扯得人心苦痛,至矣,極矣,蔑以複加矣!


    此係人間至慘,天地間最大的悲哀,英雄末路,伏惟尚饗。萬把人裏麵,隻有天保能挺得住、熬過來。他已身曆萬般苦難,連摯愛的卡婕娜都是死在他自己的眼前,他扛得住做這惡人的痛苦!他當仁不讓,他以常人難企及的無量慧劍,斬斷了對布拉霍夫友誼情愫的蠶繭韌絲。他含淚咬牙,自一名兒子娃娃手上奪下鋒銳無匹的波日季刀,痛苦至絕地仰天爆吼,內力自丹田汩汩匯湧聚攏至刀尖,縱身撲上,落刀精準,噗噗噗噗噗噗,六刀連環,緊湊相連,光影映著落日餘暉,一閃而過,任你武藝再高,眼力再健,也隻看到一刀之影——此其勃然悲憤之一擊,燃燒盡了天保畢生功力之所聚——快刀斬斷兩半分開的脖頸!


    刀深深地紮進筋骨錯節的脖頸裏,刀口吃進很深,一直到刀柄;寶刀一旋,刀刃在血液中遊動,像滾滾波濤中矯健的白魚。當刀刃被血水吞沒,布拉霍夫脖頸肌肉、骨骼再硬,也難抵天保這驚世絕技,應手筋肉分斷,頸斷處血流逾飆,一頭兩半,骨碌碌滾在沙塵裏,一代怪物,就此死絕。隨其死亡,痛苦和絕望,也自布拉霍夫身上消散殆盡……


    此時此刻,當時當刻,人類的語言和文字,絕難表達死亡給人們心裏暈染了怎樣的色彩。筆者囿於手拙,也萬難展現英雄末路情景之萬分之一,隻有靠聰明的看官們意會了。


    布拉霍夫一絕,天下全數狼人和熊人,在同一時刻,亦紛自喪亡,逐一毀滅,絕跡滅種,再也一無所存。一瞬間可以短暫得連眼睛也來不及眨,更可以長久到終結了整整兩個不死族千百年來的血脈。光陰架構的世界,讓人無法分辨時間的長短,無如友情和人情卻留在人們的心裏,曆久彌新,萬般折磨,一世難泯,自難為外人道的了。三十六師幸存下來的戰士們,黯然無已,人們悲從中來,無不仰天慟哭,痛斷惆悵,哭得死去活來,死而複蘇,人淚難辨。


    布拉霍夫的葬禮,也隻草草的一把祝融火。楊天保送佛送到西,忍痛訣別,模糊淚眼,火折子點燃布拉霍夫支離破碎的屍首,直至一支火折子燃燼——熊熊大火,火焰裏熬煉的是永遠的哀痛和惋惜……


    丟下個尕妹子走西口,


    離河州又過個蘭州;


    血淚債裝在了心裏頭,


    兒子娃要報個冤仇。


    唱紅了脖子唱紅了臉,尕司令扒下浸血的軍裝,皮帶裏紮著殷紅的白襯衣,他將血衣往火裏送,算是給布拉霍夫送行。馬仲英噗通跪在布拉霍夫焚葬的大火前,涕泗橫流,雙臂高高伸開,如抱火焰,大聲叫喚:“恩人,恩人,老子一定給你報仇血恨!”萬眾一心,同聲附和:“恩人,恩人,報仇血恨!恩人,恩人,血仇必報!”唿聲如濤,刮過漠北,刮過漠南,刮過幽冥……傳到天之盡頭。


    蘇俄鐵石心腸,自不顧三十六師的悲戚,沙暴過去後一日,又隆隆攆了上來。沒了布拉霍夫,三十六師難攖其鋒,疲於奔命的兒子娃娃不堪蘇聯飛機的肆虐。楊天保領著兒子娃娃們,在死亡之海裏跟蘇俄軍隊捉迷藏。


    飛機再也攆不上,戰士們從這邊進去,從那邊出來,跟喝涼水一樣。饑啖四腳蛇、胡楊,渴飲馬尿、人尿,咂人身上的汗,大夥兒恍如洗了個沙子澡,跟磨刀石一樣,把人磨得閃光。三十六師從庫爾勒取道退往庫車,途中還截獲一輛蘇聯軍車,馬仲英給抬上車,嗤嗤而行,快逾奔馬數倍,沿著天山腳下,一漫狂奔。


    毒蠍子見馬仲英清瘦修長,體格剽悍,不喝酒不抽煙,一路上隻吃少量餅幹和牛肉,飲食很節製,是個地道的***。她難掩好奇之心,詢問天保馬仲英為人,天保也不論斷,隻是將自己與馬仲英相交的經曆,一路漫談,聽得毒蠍子心馳神往,馬仲英其人,不評自現。毒蠍子聽完他們的故事,給馬仲英起了個綽號叫:“中國的斯巴達克斯”,馬仲英不知斯巴達克斯,笑問:“他是誰?”毒蠍子諱莫如深地笑道:“他是古羅馬的英雄。”馬仲英緊著問:“他做了啥驚天動地的事情了?”毒蠍子眨眨眼道:“跟你幹的一樣!”


    馬仲英開懷大笑,得意洋洋道:“若非蘇聯軍隊橫來插一杠子,咱們早就在迪化喝酒吃肉耍子啦!讓盛世才那老小子等著看吧,老子還會迴來尋他晦氣的!等喋(注釋:西北方言,狠吃狠打。)了盛世才,老子還要讓斯大林、墨索裏尼、希特勒他們這班老少爺們兒,跟老子打一仗,看看誰有本事!”


    三十六師曆盡萬苦,抵達庫車,既入庫車,遇著從伊犁逃亡來的張培元殘部,翻手收入麾下,軍勢又振。毒蠍子不禁朝大馬豎大拇指,連聲讚佩:“你說到做到,言出如箭,轉眼實現,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三十六師卷土重來,來去如風,蘇聯總領事一夕數驚,消息雪片兒般飛來,老毛子就是弄不明白,馬仲英殘部是從庫爾勒南邊進入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飛機、裝甲車追了一天一夜,連影子也沒追上!而幾十萬平方公裏的大沙漠,比法國還要大的地域,就算逃過追殺,就渴也渴死了,三十六師焉能從庫車冒出來?


    蘇軍和盛世才的軍隊顧不了那麽多了,分兩路直薄庫車,兵臨城下,三十六師以閉門羹相待,任你搦戰辱罵不休,萬般汙言汙語,三十六師將士但隻緊守城門,按兵不動。蘇俄人給馬仲英打怕了的,忌憚殊甚,吃不準黑虎星“大馬”葫蘆裏賣啥藥,愣是不敢強攻,又不甘心收兵,以此逡巡躊躇,盤恆日久。


    再說三十六師自打收編了張培元部伍,嬰城固守,有了歇腳的下處。馬仲英由醫護官精心照料,安心靜養,傷情日漸好轉,蘇俄大軍臨城,他已能自行下地行走了。他本等親自領兵出城,與老毛子一決死戰,天保忙急攔住,獻上妙計,馬仲英茅塞頓開,故此按兵不動,不出所料,果然迷惑來敵,不敢遽攻。


    城內三十六師有參謀長楊天保每日督率執法隊巡邏兩次,還要檢查外出官兵的“號牌子”,連帽子、皮帶、風紀扣、裹腿是否整齊,有無違法亂紀騷攏老百姓的事情,也一一嚴查詳錄。三十六師自是高枕無憂,養精蓄銳,舒舒徐徐,日逐征歌,歡歌笑語,蘇軍隻是不敢造次,弄得老大沒趣。


    連日來毒蠍子跟著楊天保在執法隊裏,腳前腳後相幫庶務,不論當兵的或者是當官的,如有違犯軍紀者,重則就地處罰,輕則軍棍亂打,或帶迴隊部實行禁閉,或訓斥一頓。二人鎮日來不曾有得私處機會,這日吃過夜飯,楊天保諸事粗具,落得稍閑,遂拉著毒蠍子迴入房間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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